徐洪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200444)
如果从1998年台湾网络写手蔡智恒(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中国大陆走红算起,网络文学在中国大陆的发展也已经十几年了。在这十余年中,网络文学已经悄然崛起为21世纪以来当代文坛的一道值得关注的风景。文学网站、个人文学主页、门户网站的文学频道、电子文学期刊、博客以及各种超文本的文学试验等已经成为当下读书人特别是年青一代读书人的热门话题。面对网络文学这样一种蓬勃发展的热闹局面,学术界也作出了积极反应。以中国知网为平台进行检索发现,截至目前(检索时间为2012年10月8日,下同),学术界共发表以“网络文学”为篇名的论文913篇,以“网络文学”为主题的论文2137篇,与“网络文学”有关的优秀硕士学位论文251篇,博士学位论文16篇。当代文学及文艺理论领域的重要期刊也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网络文学的探讨。截至2012年10月8日,《中南大学学报》发表以“网络文学”为题的论文18篇,《当代文坛》、《南方文坛》、《文艺争鸣》各15篇,《文学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各8篇。与网络文学相关的研究著作也纷纷出版,如欧阳友权的著作《网络文学论纲》、《网络文学本体论》、《网络文学的学理形态》、《网络文学发展史》等。在21世纪之初,网络文学还走进了大学课堂,如中南大学欧阳友权主编的《网络文学概论》、西安交通大学梅红主编的《网络文学》等。毋庸讳言,“网络文学”已经成为21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一个不可回避的热点。而且,相当一部分学者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网络文学研究的学科化。这一看来似乎还算繁荣的学术研究呈现出了一种什么态势?其学科化的努力是否已经实现?本文将从网络文学概念、网络文学发展、网络文学特征、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关系、网络文学的发展趋势及其存在的问题等方面对21世纪以来的网络文学研究进行必要的梳理,并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梳理对当下的网络文学研究进行必要的反思,以期能够在网络文学研究学科化的道路上略尽绵薄之力。
在人们的思维习惯中,研究某一对象先要弄清楚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如果它的确存在,我们能否通过抽象概念的形式把握它?如果一个事物根本就不存在,我们有什么理由浪费时间对它进行研究?而要进行研究必须有一个界定:这个事物是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如何进行研究。但是,在文学理论领域,有关“文学”的有无及其概念,历来都是文学理论家们争执不休而又始终无法解决的问题。
学者们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有没有网络文学?如果有,那如何对其进行界定?这一看似基本的问题,其实始终都在困扰着网络文学研究的每一位学者。因为文学的存在及定义,本身就是一个十分难以解决的问题,现在再加上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对网络文学进行界定,其难度也就可想而知。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问题似乎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一些学者否认网络文学的存在。李敬泽认为,“文学产生于心灵,而不是产生于网络,我们现在面对的特殊问题不过是:网络在一种惊人的自我陶醉的幻觉中被当做了心灵的内容和形式,所以才有了那个‘网络文学’”[1]。李洁非则“强烈主张撇开‘文学’一词来谈网络写作。网络写作根本不是为了‘文学’的目的而产生的”[2]。以痞子蔡对“网络文学”的概念也持一种谨慎的态度。痞子蔡说,“如果只要发表在网络上的都算网络小说,那么万一曹雪芹复活,把《红楼梦》贴在网络上,《红楼梦》就是网络小说了吗?”[3]2他认为,网络文学还处于起步阶段,很多情况还不很清楚,当下还没有达到给网络文学下定义的时候。只有到了网络文学更加多元化之后,再从中选出优秀的作品,进行归纳、总结,这样才有可能对网络文学给出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义。
但是更多的人认为网络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已经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南大学文学院应该说是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重镇,其领军人物欧阳友权在网络文学研究方面已经发表不少学术论文及著作。欧阳友权在博士学位论文《网络文学本体研究》中对网络文学明显持肯定态度。欧阳友权认为在网络文学本体中存在着显性和隐性两个层面,显性层面呈现为“文学的艺术化—艺术的仿像化—仿像的生活化”的层级蜕变;隐性价值则体现在:文学体制的转换、民间立场、电子诗意、文化表征、人文蕴含等方面。
有学者认为,网络文学是一种用电脑创作、在互联网上传播、供网络用户浏览或参与的新型文学样式。它有三种常见形态:一是传统纸介印刷文本电子化后上网传播的作品,这是广义的网络文学,它与传统文学的区别仅仅体现在传播媒介的不同;二是用电脑创作、在网上首发的原创性文字作品,这类作品与传统文学不仅有体载的区别,还有网民原创、网络首发的不同;第三类是利用电脑多媒体技术和internet交互作用创作的超文本、多媒体作品(如联手小说、多媒体剧本等),以及借助特定电脑软件自动生成的“机器之作”,这类作品离开了网络就不能生存,因而,这是狭义的网络文学,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文学[4]。后来,人们就把这三种形态的网络文学简称为:上网文学、网上文学和“超文本”文学。
面对理论上定义网络文学的困难,有学者认为,可以在承认网络文学存在的前提下,绕开网络文学的理论化定义,从应用的角度上对网络文学事实进行描述。其实,这种做法应该是从传统的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借鉴过来的。一些学者就提倡绕开“文学”的定义这一永远无法说清的问题,直接进入文学的各种层面展开研究。具体到网络文学,原创文学网站的主编朱威廉认为,“网络文学就是新时代的大众文学,Internet的无限延伸创造了肥沃的土壤,大众化的自由创作空间使天地更为广阔。没有印刷、纸张的繁琐,跳过了出版社、书商的层层限制,无数人执起了笔,一篇源自于平凡人手下的文章可以瞬间走进千家万户”[5]。这与其说是一个定义,不如说是一种策略。其理论依据也很明显。在网络文学的特征尚未得到充分表达或者说我们对网络文学的特点尚未进行有效的归纳的时候,与其通过演绎来给网络文学强行定义,不如选择更为妥当的办法,准确描述网络文学的状态。一个很明显的道理是,事物的命名往往通过约定俗成的历史选择来实现,而不是某一强制企图所能为。
当下学术界有关网络文学的研究范式主要是学术批评。其实这也是一种十分自然的事情。毕竟,网络文学也不过刚刚21年的时光。在学术界,大家一般将其视为当代文学,尤其是21世纪文学的一部分。对这样一种新生的文学,文学批评应该就是一种主要的研究方式。
但是,还是有一些十分有心的学者,现在已经开始留心于网络文学发展历程的梳理了。那么,21年来,网络文学又走过了什么样的历程呢?
关于汉语网络文学的产生及其在海外的萌芽,欧阳友权曾经做过一个初步的梳理。根据他的研究,全球第一家中文电子周刊《华夏文摘》于1991年4月5日诞生于美国。同年,王笑飞创办了海外中文诗歌通讯网,这个网站被认为是汉语原创网络文学的最初萌芽。迄今能见到的第一篇中文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是发表于1991年4月16日《华夏文摘》第3期上的杂文《不愿做儿皇帝》,署名张郎郎。第一篇中文网络原创小说是1991年11月1日发表在《华夏文摘》第31期上的《鼠类文明》,作者佚名。1994年,方舟子等人创办了第一份汉语网络文学刊物《新语丝》。1995年,诗阳、鲁鸣等人创办了网络中文诗刊《橄榄树》。1996年,第一份汉语网络女性文学刊物《花招》创刊[6]。
1994 年,互联网登陆中国大陆。1997年,我国最大的中文原创文学网站“榕树下”在上海成立。自此,网络文学在大陆生根发芽,并迅速成长为当代中国文坛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学者们的研究自然不会仅仅局限于对网络文学的发展脉络做一个知识考古学式的梳理。不少学者已经开始对这20年的汉语网络文学进行分期定位了。欧阳友权将大陆网络文学的发展归结为“三次冲击波”。《第一次亲密接触》的走红及大陆网络文学“五匹黑马”(邢育森、宁财神、俞白眉、李寻欢、安妮宝贝)的出现被称为网络文学的第一次冲击波。2000年“最佳网络文学”《悟空传》(今何在)和2001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网络文学原创作品《风中玫瑰》为网络文学的第二次冲击波。此后,“汉语网络文学急剧向商业化、欲望化、肉身化、都市生活化的方向跃进”,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被认为是“典型的欲望化叙事”。第三次冲击波则以《成都粉子》、《深圳今夜激情澎湃》、《成都,爱情只有八个月》、《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等网络作品为代表。此时,汉语网络文学迅速从自由书写、业余化写作,向商业化写作、职业化写作转变,“迅速从一种民间自发的文学行为、新民间文学、小众文化转变为商业介入、资本运作局势下的大众文化”。陈村认为“网络文学最好的时期已过去”,但欧阳友权显然不能认同这一观点,反而认为“网络文学的格局日趋多元化、复杂化,这对网络文学走向成熟和健康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3]32-33。欧阳友权的分期方法在寻找分期节点方面比较准确,对各个时期的特点也有较好的把握,但是具体的分期范围并未给出。
高晓晖在《网络文学现状调查》一文中将网络文学划分为四个阶段:1996-1997年的“起步阶段”,1998-1999年的“第一次热潮”,2000-2002年的“丰收季”和2003-2004年的“低迷中成长”[7]。也有研究者将这一历程划分为“萌芽期(1995-1996年)”、“发展期(1997-1998年)”、“第一次高潮(1999-2000年)”、“低谷(2001-2002年)”、“第二次高潮(2003-2005年)”、“平稳发展期(2006年至今)”等六个时期[8]。与欧阳友权的分期相比,这两种分期方法虽然更为具体,但是在划分的标准上却比较模糊,而且也显得过于琐碎。
杨剑虹将网络文学的发展时期划分为“初兴期”(1991-1997年)、“初潮期”(1998-2002年)和“盘整期”(2003年至今)三个阶段。在“初兴期”,他将汉语网络文学的产生界定在1991年。他认为,1991年4月5日全球第一家汉语电子周刊《华夏文摘》的创刊是汉语网络文学的源头。“初潮期”到来的标志是1998年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网络上走红。在这一时期“代表性作品和代表性写手批量涌现”,“传统文学和传统作家纷纷加入网络世界”,“以网络原创作品为主题的栏目和网站竞相出现”,“网络文学概念走红出版界”,“网络文学大赛陆续登场”,“资本运作加入汉语网络文学”。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则被视为“盘整期”到来的标志。这一时期的网络文学也呈现出了新的特点,比如“功利性抑制了网络创作的深度化发展”,“博客文学引发网络文学视野广度化分散”,“代表性网络写手的集体转型引领网络文学走向尴尬”,“‘另类’写手反传统的喧嚣备受非议”,“80后写手在争议中成为网络文学的主角”等[9]。
如果我们分析一下以上各种分期方法,就会发现,他们不仅划分的时期不同,而且划分时期的节点也不相同。比如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到底是什么时候?欧阳友权没有明确提出,后面的几位学者各有各的说法,1991年、1995年、1996年,真的让人感到不知所从。我们认为,这一方面与他们运用的概念有关,比如杨剑虹所用的概念是“汉语网络文学”,高晓晖用的是“中国网络文学”,在欧阳友权那里是“大陆网络文学”,其他学者甚至直接就用“网络文学”,概念不同,划分的时期自然也就不同。另一方面也与学者们对网络文学发展历程的把握有关。汉语网络文学即便是从1991年算起也不过21年的时光,但是,网络文学的信息量太大,而且更新极快,发展极为迅速。与网络文学的这种飞速发展的态势相比,学术界的研究显然有些落后。在短促的时间内,在学术界对网络文学的研究还处于探索阶段的当下,学者们在网络文学的发展分期上出现一些分歧,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要想对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有一个比较权威的,能为学术界、文化界广为接受的分期,至少有三件事情值得学者们考虑。首先,我们进行分期的是汉语网络文学、中国网络文学还是大陆网络文学?如果这一点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网络文学发展分期的工作就无法取得一致的意见。其次,对汉语网络文学20余年来的发展有一个更为清晰的把握与说明。在进行分期的时候,一定得说明这样分期的理由,能够列举出支撑这样分期的代表性文学作品。否则,分期工作就无法使人信服。比如在当下的汉语网络文学分期工作中,《第一次亲密接触》和《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作为划分时期的重要分界点就相对比较容易让大家认可,因为这两篇作品具有比较明显的代表性,前者使网络文学这种创作形式逐渐为大陆读者所熟知,后者则代表了网络创作的职业化和商业化的来临。第三,对近20年来的网络文学作品进行“经典化”整理。虽然这样的做法或许会受到不少网络文学作家及批评家的指责,认为所谓的“经典化”有悖于网络文学的后现代主义精神诉求。但是,文学史的发展反复向我们证明,如果没有“经典化”的努力,一段文学史要想有一个清晰的时期划分,要想得到学术界及社会的认可,其实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①其实,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工作已经在悄然进行了。如,林瑟选编的“中国网络文学精选”年度系列,榕树下图书工作室选编的“中国年度最佳网络文学”作品系列。虽然他们选编这些作品的目的更多的可能是商业利益,但是,这样的工作对于网络文学“经典化”的积极意义却也不容忽视。。
网络文学之所以称之为网络文学,必定有其区别于传统文学的特征存在,否则它就无法证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所以,对网络文学持肯定态度的学者纷纷撰文,探讨网络文学的特征。
近年来,仅以“网络文学特征(特点)”为主题的论文就有将近20篇之多,在论文中部分谈及网络文学特征的更是难以统计。但是,如果对这些文章所总结的网络文学特征加以概括②网络文学特征的主要文献有:柯秀经《网络文学的审美特征》(《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孙宜君、桂国民《我国网络文学创作特点》(《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赵永红《网络文学刍议》(《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黄来明《试论网络文学的“文本”特征》(《东华理工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禹明华《网络文学的特征及其影响》(《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陈宁来《论网络文学审美的特殊性及其审美缺陷》(《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安文军《后现代主义与网络文学》(《兰州学刊》2008年第11期),王圣《试论网络文学的开放性》(《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等。可以发现,网络文学的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创作主体方面,体现出非职业化(平民化)、年轻化、匿名化特征。
第二,创作理念方面,表现为追求娱乐消遣,宣泄个人情感;审美心态上媚俗取宠,审美取向上低迷颓伤。
第三,创作过程(方式)上,具有去中心的自由性,平面化的游戏性,审美方式的互动性,过程的快速性和开放性。
第四,创作内容上,创作题材泛化,主题边缘化,审美内涵表现网民生活、个人情感及生命本真。
第五,文本形式上,注重文本的超链接和多媒体的技术性,文本具有开放性,网络复制的互文性,表现形式多样化,审美符号多元化,体裁短小精悍,语言简约幽默。
第六,传播(接受)方面,表现为商业消费的狂欢化,阅读的互动性,艺术欣赏的多维审美视角。
以上仅仅是我们对近年来这方面研究的一个简单概括。从这一概括中依然能够看出在梳理归纳网络文学的特征时感性认识的成分较多,学理性提炼不足。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这些文章,还会发现,重复的成分很多,创新的内容不足。
在2008年出版的《网络文学概论》这本教材中,欧阳友权等人又将网络文学的特征更加简洁、更加深化地概括为“新民间文学”精神、虚拟世界的自由性和后现代文化逻辑三个方面。具体到“新民间文学”精神,作者认为主要体现在“我手写我心”的语言向度、大众化的文学空间、“粗口秀”的叙事方式和抵制崇高的精神姿态几个方面。而虚拟世界的自由性则主要是因为“网络为文学装备了自由的引擎”,网络文学的运行具有更为自由的机制。很多学者都看到了网络文学的后现代性质,而欧阳友权他们则把这种后现代性质更加条理化,更加学术化了。比如“历史理性的颠覆”、“深度模式的削平”、“反对权威主义,拒斥中心话语”、“主体的零散化”、“距离感的消失”等。这种概括与归纳明显更具有学理性。
一种新兴事物在其发展过程中一定存在着不少问题,网络文学也是如此。由于网络文学产生的时间较晚,创作人员的水平也参差不齐,而且由于其网络传播的特点,对它的引导与规范也相对比较困难,所以,网络文学创作中的问题也就显得更为突出。在这样一种形势下,网络文学将走向何处?如何引导网络文学健康发展?这不能不引起关注网络文学发展的学者的注意。
归纳起来,大家认为在网络文学发展过程中存在着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艺术质量不高。这种状态让人只见“网络”不见“文学”,或者有“文学”而没有“文学性”。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主要有:主体意识的消散,创新精神的丧失[10];创作主体的艺术修养不高[11];创作过程中拼贴、模仿现象比较严重[12]以及商业化追求的不良影响等。
第二,技术依赖严重。网络只是一门技术,文学则来源于人类的精神,技术只是文学创作过程中借用的一种工具,它应该服务于文学创作的目的,而不应该成为网络文学炫耀自身的一种资本。而事实上,我们的网络文学的确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样的问题。由于对技术的依赖,网络文学中技术理性对审美精神的超越逐渐导致了典雅艺术韵味的消失;网络文学中的赛博空间使我们不仅有可能失去人与自然的联系、人与人的联系,还有可能使我们失去人与内心的联系,而这不仅对文学创作,而且对于人的精神存在都有十分严重的影响[10]。
第三,承担感的缺失。网络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一个自由的空间。在这里,人们揭去了现实生活中的社会面纱,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自我,这无疑为文学回到纯真提供了可能。但是,事情的另一方面是,它也为网络写手滥用自由、膨胀个性、创作失范提供了可能。由于承担感的缺失,网络文学有可能出现社会责任感的消失,也可能导致价值标准出现混乱。这样一来,网络文学不仅审美上与我们心目中的文学渐行渐远,而且在社会价值上也会逐渐使自己走上歧途。
第四,商业化运作的不良影响。我们必须承认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受到商业化影响的不仅仅是网络文学,传统文学也是如此。在这种形势下,网络文学的商业化不可避免,而且商业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网络文学的发展。但是,文学毕竟不是纯粹的商品,它终究是属于人的心灵的东西。文学的商业化应该限定在合理的范围内。“但是,如今的网络文学,在商业化的不断腐蚀下,成了写手、网站、投资商合谋的掘金场。对于互联网公司而言,盈利模式成了最重要的东西。”[13]在商业化的不良影响下,为了追求买点,获取更多利润,网络写手就拼命向读者献媚。于是,木子美的“身体写作”、竹影青瞳的“性事文章”、流氓燕的“裸照”等事件竟然在网络文学中屡屡掀起高潮。于是,网络文学开始追求身体感官的轻松愉悦,逃避磅礴大气、沉浑悲壮的史诗风格,这样的网络文学慢慢地就只剩下了视觉冲击与感官刺激,慢慢地就没有了思想深度与审美追求。这样的商业化最终只可能把网络文学带上绝路。
对于这样的缺陷学术界也有所认识。针对这些问题,不同方面也做出了不少的努力,企图引导网络文学走上健康的发展道路。2007年4月2日,中国首个“网络作家高级研修班”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开学。2008年3月20日,“2008年网络文学发展高峰论坛暨2007年国情调研项目——全国文学网站年度调查报告”合作网站遴选及签约活动在京召开。活动的目的是架设桥梁,让传统文学的人了解网络文学,让网络文学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2008年12月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举办了第二届“媒介文化与网络文学高层论坛”。2009年6月15日,《文艺报》和盛大文学共同主办“起点四作家作品研讨会”。2009年7月15日,鲁迅文学院举办了第一期“网络文学作者培训班”。这样的活动还有很多,他们的目的也都相当明显,是想提高网络文学作者的艺术修养,引导网络文学走向健康的发展道路。但是,这样的“引导”到底有多大作用呢?真的很难说,有学者就指出:“成功的网络作家并非是被‘引导’出来的”[12]。
自网络文学诞生以来,对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关系的思考与探讨就一直没有停止。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而且关系到当代中国文学版图的重新划分,甚至还关系到文学批评方式、文学理论思维的改变与调整。
网络文学给传统文学带来的影响,基本上与网络文学自身的特点密切相关。因为网络文学的特点本身就是在其与传统文学的比较中归纳出来的,那么,这些新的特征必然对传统文学带来一定的影响。有学者指出,网络文学带来了独特的审美方式与新的文学观念。审美方式的变化有三个方面:感性化审美的发展,技术化审美的产生及东西方美学的交汇;而新的文学观念则体现在“大文学”观与“准文学”观的逐步产生,“平民化”文学观的出现等方面[14]。有学者以博客文学为例,阐述了网络文学给传统文学带来的影响。他认为,网络文学创作主体的变化打破了精英知识分子对文学创作的垄断,精神狂欢的审美追求突破了重视教化的传统文学价值观念,创作空间、创作方式及发表流程的变化改变了传统文学的生产模式[15]。有学者则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论述了网络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认为:网络文学带来了通俗文学的繁荣,改变了当代文学的版图;冲击了文学体制,真正实现了文学在民间的繁荣;提供了新的写作经验,为当代文学的多元发展赢得了生机[16]。还有学者从网络文学与纸介文学对决的视角描述了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冲击,认为网络文学已经成为文学现场最具活力的主体景观,纸介文学则门庭冷落,一片黯然。虽然如此,纸介文学并不会主动放弃其文学性指向。因此,我们应该跨越纸质媒体与网络媒体的界限,寻求纸介文学与网络文学融合的可能性[17]。
综合学者们在这一问题上的论述,我们发现,大家对网络文学给当代文学带来的冲击与影响,基本上持一种肯定态度,认为这种影响将带来文学格局及文学理念的某种变化,有利于文学的健康发展。但是,大家也都清楚地看到了网络文学存在的问题,而且,也都不愿放弃传统文学中的优秀传统。于是,寻求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和谐发展也就成了学者们努力的方向。正如有学者所总结的那样:“网络文学自20世纪90年代诞生以来,在促进文学回归、文学大众化和文学反馈机制形成等方面作出了积极贡献。同时,网络文学也存在着诸如审美与非审美、功利与非功利等诸多矛盾。我们期待网络文学正视矛盾,解决问题,与传统文学建立互学互补、共存共荣的和谐关系,在21世纪和谐文化建设中发挥更大的作用。”[18]
网络文学研究基本上与网络文学的产生同步,也已经走过了十余年的历程。但是,如果我们对这十余年的研究做一个全面的反思,就会发现其中还有很多让人不太满意的地方。问题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主流学者与主流的学术期刊对网络文学研究重视不够。虽然本文一开始就列举了网络文学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热点的一些“例证”,但是,那些数据只能证明网络文学研究在当下的学术格局中具有一种比较热闹的氛围,至于这热闹的背后有多少让人感慨的因素,还要做进一步分析。其实,如果拿网络文学研究与当代文学中的其他学术话题进行比较,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网络文学研究之不被重视已经到了一种什么地步!首先,我们拿网络文学研究与当代作家个案研究进行比较。在中国知网上,我们以“网络文学”为篇名,检索到学术论文913篇,以“网络文学”为主题,检索到论文2137篇;以同样的方式,我们获得1991年至2012年间研究贾平凹、王安忆、余华的论文的数据分别是:992篇/2946篇、903篇/2204篇、923篇/1642篇。一个“学科”(比如中南大学的教材与课堂)在学术界研究的论文几乎与一个作家同一时间段的研究论文不相上下!这还是将各种期刊全部包括的结果。如果对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主流学术期刊发表的以网络文学、贾平凹、王安忆、余华为篇名的论文进行统计,结果更让人感到尴尬。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制定了表1。
表1 网络文学与贾平凹等作家发文统计
通过表1我们可以发现,在当代文学的主流学术期刊上,网络文学研究即便是与当代著名作家的个案研究相比,依然还有不小的差距。
我们再拿网络文学研究与当下也十分流行的“重返八十年代”及“新世纪文学研究”进行比较。在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中,除了欧阳友权,比较知名的学者其实很少,而且主要是在学术界尚没有话语权的年轻学者。而从事“重返八十年代”及“新世纪文学研究”的著名学者则比比皆是。研究“重返八十年代”的学者主要集中在北京和上海的著名高校,如中国人民大学的程光炜和他的博士研究生,北京大学的洪子诚、李扬、贺桂梅,上海大学的蔡翔等。参与“新世纪文学研究”的学者虽然比较分散,但著名学者也很多,如雷达、白烨、於可训、孟繁华、张颐武、程光炜、王光东等。从这种比较中可以看出主流学者的关注点几乎不在网络文学上面。
通过上述两项比较,我们可以知道,整个学术界对网络文学研究的重视程度其实远远不够。当然,我们必须承认,网络文学自身的质量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界对它的重视,但是,学术界轻视网络文学研究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其二,研究与创作有严重隔膜。在某种程度上,研究者们所论述的网络文学大多是自己臆想中的状况,已经远离了鲜活生动的网络文学本体。这种状况主要体现为研究对象的过于单一。梳理近年来的网络文学研究,大家研究的对象主要集中在痞子蔡、慕容雪村、安妮宝贝、李寻欢等十分有限的几个作家的十分有限的作品上,如《第一次亲密接触》、《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悟空传》、《告别薇安》、《成都粉子》、《成都,爱情只有八个月》等。
研究与创作的隔膜还体现在不少学者套用传统文学的研究模式进行网络文学研究。因为这些学者对网络文学不够了解,甚至缺乏必要的网络等新媒体知识。所以,在进行研究时就只好采用传统的理论模式。这样的研究或者是一种“失语”,或者给人以隔靴搔痒的感觉。
其三,宏观研究重复较多,作家作品分析较少。如果我们将这十几年来有关网络文学的研究论文做一个初步统计,可以发现对具体的作家作品进行文本分析的微乎其微。这一方面与网络文学作品自身质量普遍不高有关,同时与批评家对网络文学的普遍轻视也密不可分。在不少学者心目中,网络文学研究还算不上真正的学术研究,重要的学者与批评家很少将自己的精力花在网络文学的文本解读上面。即便是进行网络文学研究,也往往是采取一种宏观的视角对网络文学进行整体评估①,关注的焦点多是网络文学存在的合法性问题、网络文学的特征问题、网络文学创作的缺陷问题等初看起来比较宏大的方面。但是,当我们把这些文章综合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重复的现象相当严重。
其四,研究流于表面,缺乏深度。当下的网络文学批评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种类型:感悟式、趣味式、颠覆式、眼球式批评,明显缺乏学理式分析。不少研究文章相当时髦地使用了后现代理论、消费理论和狂欢化理论,但是真正运用得当的并不是很多,相反,生搬硬套的现象倒是频频出现。
综上所述,21世纪以来网络文学研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多元发展提供了学术资源与研究路径。我们也应该看到,网络文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依然十分严重,如果这些问题不能在将来的学术研究中得到很好的解决,网络文学研究的学科化设想就只能是一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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