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过去等你

◎文／夏小九

1

“安全性载人测试第957 次，实验对象，男，48 岁，目的地坐标校准完毕。”

我把终端腕带扣在父亲手腕上，抬头看了他一眼：“请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私自摘下腕带，本次实验将持续30分钟……”

我又低下头检查他腰上的备用设备是否工作正常，当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和父亲一起走到反应室门口：“爸，旅途愉快！”我微笑着拥抱了他，随后回到计算机前。

“开始传送程序。”

我快速地输入各种程序编码，然后敲下回车键，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剩下的就只是等待。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静静地看着反应室的门口等着父亲走出来。

突然一阵声响，父亲面带笑容地走出了反应室，对我说：“传送过程已经非常稳定，安全性测试可以结束了！”

“您说真的？我们成功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再次向他确定。

“是的，晓晴，成功了！”父亲点着头再次肯定地回答我。

“太好了！”这一瞬间，我不再是一个天才物理学家，而是变回一个普通的15 岁少女，拉着父亲的手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回过身来冲到记录测试过程的摄像机前对着镜头说：“第957 次实验成功，安全性测试结束，计划进入下一阶段。记录人，顾晓晴。”

2

我又做梦了，一个做了太久的梦。

梦里的少年一头柔软的浅栗色短发在阳光下熠熠闪烁，俊逸的面庞带着明朗的笑容。他来到我身边，牵着我的手，在夏夜的星空下低声给我讲人马座的故事……

有的时候我会以为那个少年只是我儿时的幻觉，可更多的时候，我知道他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在那个夏天，我和他曾短暂相处过。

而现在，我即将要去他所在的学校。“终于，我可以来见你了，肖景。”我在心里暗暗道。

在教务处办好转学手续，接待的老师将我送到班级门口就离开了。

因为办手续耽误了一点时间，走进教室时已经上课了，老师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介绍给大家。

我站在教室前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顾晓晴，喜欢的科目是物理，喜欢的食物是草莓，很高兴认识大家，希望以后能跟各位相处愉快。”

我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下面坐着的每一个人，终于在人群中找到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我瞬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指着他回身对老师说：“老师，肖景是我表哥，我可以跟他坐一起吗？”

3

肖景应该很疑惑吧，从我顺利跟他成为同桌的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要问一次：“我不记得有个表妹啊，咱是远房表亲？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时候，我就把放在课桌里洗得水汪汪的香甜红润的草莓递给他：“没有认错，只是太久不联系疏远了，我也是转学前才知道的，我爸说拜托你多多照顾我，我刚转学来，怕跟不上进度，改天一定请你来家里吃饭，来，肖景，给你吃草莓。”

我想他看见草莓的一瞬间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虽然嘴上说着“哎呀，你们女孩子才喜欢吃这些”，手却快速地伸了过来。

投食这个方法百试不爽，下次他再想起问什么，我就拿乳酪杯给他，再下次，再再下次，有什么就给什么，只要是甜的，肖景总会笑眯眯地乖乖接了，嘴里还要表示性地说几句撑场面的话：“我是看你吃不了才帮你的啊！”或者“你怕胖吧？我帮你吃了你得谢谢我吧？”

我从小就跟在父母身边，在大人的世界里学习物理，连学校都很少去，记忆里唯一与学习无关的美好回忆就是肖景，我用研究科学般的谨慎态度小心翼翼地接近他，每次感觉自己又多了解他一点就无比快乐，我梦里的少年就坐在我身边，我可以每天看到他，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这些事实让我心中充满喜悦。

于是那天回家我在肖景观察日记上写下：

属性：吃货

抗甜食诱惑能力：0

“肖景，晚上要去我家玩体感游戏吗？”我装作随意淡淡地问。

“要去！必须去！”他立刻瞪大眼睛，“你们家有设备？你玩得怎么样？你爸让玩？”他有些怀疑。

“哼，我玩得超级好，一般人不是我对手好吗，我得我爸真传的。”

我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他喜欢玩我才学的。

“肖景，昨天更新看了没？马上就要拿到最重要的卡片了，我觉得还是西索最厉害啊！”

“你也追《猎人》？”肖景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他应该会觉得奇怪，15 岁的女孩有几个会喜欢看这种歌颂友情的少年热血动漫呢？

我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他喜欢看我才去看的。

“肖景，我妈今天做水煮鱼了，让我叫你来吃，你来不？”

“水、水煮鱼？我想去！等等，等等，我打个电话问一问我妈啊……”

肖景妈妈奇怪我是哪儿冒出来的亲戚，随便往不联系的那些远房亲戚一问，肖景转头问我，我点头说好像是。他就在电话里说：“没错！嗯，就叫我去吃饭呢！放心，安全着呢，跟我同桌，对，哪天我也带她回家，肯定是原来舅姥爷那边的，妈，上课了不说了啊。”挂了电话对我咧嘴一乐，“搞定。”

我点点头，也咧嘴一乐。我才不会告诉他是因为他喜欢吃我才让我妈做的。

肖景趴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顾晓晴，你怎么不早来呢？我过去的人生真是太灰暗了啊，哈哈哈，你简直是救苦救难活菩萨啊，你对我这么好，我可怎么报答你呢。”

“你是我表哥呀，别人没有这个待遇的，你要是想报答，就做牛做马吧。”我没想太多，顺口接道，还伸手擦掉他刚才吃饼干时挂在嘴角的碎屑，肖景一僵，也不说话突然转过头去趴着，只露出了通红的耳朵尖。

4

因为我跟肖景关系太好，班里开始流言四起。

每次肖景解释说我们是亲戚时，那些坏小子就会怪声怪气地叫道：“表哥……表妹！”

肖景毕竟是少年，气得满脸通红，脾气上来就想冲上去打人，却被我拦住了。

我走到那些男生面前，他们仍旧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大呼小叫。

“你知道刚体的定轴转动吗？”我问其中一个。

“你知道气体分子运动论吗？”我又问另外一个。

“你们哪个知道什么是高斯定理？毕奥—沙伐定律？楞次定律？”我看着他们说。男孩们不再调笑，这些简单的大学物理知识对普通初中生来说像天书一样，现在是不可能知道的。

“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在这乱叫？现在智商低都不用掩饰了吗？我说过想跟大家愉快相处，但是你们让我很不愉快啊，怎么办呢？

“我转学来就是因为我表哥在这，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总该知道升学率是什么吧？要是咱们相处不好非得有一方要离开，是能考省重点提高升学率给学校争光的我们走呢，还是考不上高中拉低升学率的你们走呢？”

我说到了男孩们的痛处，他们一哄而散，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来，班级里再没有人说我跟肖景的闲话。大家私下都在说，因为顾晓晴是个物理怪人，要是不小心惹到她可能会被用奇怪的招数报复。

只是后来肖景曾摇着我的胳膊小声问过我：“刚体的定轴转动是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假装没听见。

5

当校服从长袖变成短袖，肖景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可是却没法提醒他，因为解释不清，他也不会相信。

但是我还记得肖景有多么懊恼遗憾，也记得他脸上的泪水和紧紧攥起的拳头，我知道失去慈爱的长辈他有多么悲伤。

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我没法再顾虑更多：“肖景，今天放学……去看看你外婆吧。”

肖景有些错愕，他抬头看着我说：“顾晓晴，你究竟是谁？我没跟你说过外婆生病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你在一起像被摆在显微镜下面的小白鼠一样。”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肖景突然就发怒了，磕巴着想要解释：“我，我也是听家里大人说的。”

“你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从哪边算，咱俩都不是什么亲戚。”

“你知道了？”我震惊地抬头看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表妹这一角色演得很好，原来却早就穿帮了。

“这有什么难知道的呢？稍微跟父母问得仔细些就会知道了，而且每次我问你，你都敷衍过去，从来也没说明白过！我要不是喜欢你……”肖景突然捂着嘴停住，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狠狠地转过头去。

我被他那一句不小心说出的喜欢震得天旋地转，一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

那天直到放学肖景没再跟我说一句话，我跟他说话他也假装没听见，只是耳朵尖一直是红的。

之后肖景没有来学校，直到周五晚上放学，同学们像脱了缰的野马般冲出教室，我无精打采地收拾好书包，看着隔壁的空位，几天来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就在肖景说喜欢我的那天，他的外婆去世了。

6

等我再次见到肖景时，他已经跟父母一起操办完了外婆的身后事回到了学校。

“午休的时候到操场上去，我有话对你说。”他坐下来对我说，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和看着我时独有的一点淡淡的光芒。

我点头，想了半天才嗫嚅地说了一句：“你……节哀。”

午休时，肖景拉我到操场的看台找了片阴凉的台阶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话总在我脑子里转，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可能都来不及见外婆最后一面，其实我当时并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只是看着外婆生病那么痛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迁怒你了，你别生我的气。”他坐在我身边慢慢说着，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没生气，我就是担心你。”我回答，像下定决心般，握住了他的手。

“顾晓晴，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外婆要过世了？”

“我知道，可是就算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也不会相信。”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在不停地盘算着，我要怎么跟他解释，如果照实说，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以为我是个疯子。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他说。

我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肖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女孩，父母都是中科院的物理学家，她从小就跟着他们学习物理，从记事开始，她的世界就是实验室。7 岁那年的夏天，因为父母出国开会不能带着她，就把她送到乡下的爷爷家。

“爷爷奶奶虽然很疼爱她，但是她还是感到孤单，直到有一天，在爷爷家门口的大树下她遇到一个小哥哥。”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哥哥说他知道女孩自己一个人很寂寞所以才来陪她的。他带着女孩一起下河摸鱼，捉蜻蜓，挖蚯蚓，还带她去果园帮爷爷摘桃子，他对爷爷奶奶特别好，帮他们干活，还嘱咐她要好好孝顺老人。”

“偶尔他会讲起自己已经过世的外婆和小时候跟外婆住在一起的事，讲着讲着就会默默地流泪。”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一起在院子里乘凉，他说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人，明天他就要回去了，让她将来长大了一定要记得去找他，不然未来的他们就没法相遇。于是她问，‘哥哥，未来的你认识我吗？’他就笑着回答，‘当然是不认识的，所以你要来找我啊。’

‘可是我去找你，万一你不喜欢我呢？’

‘那你就要收买我了，我挺喜欢吃甜食的。我还喜欢看动漫，玩游戏，可是我妈管得严，我都是偷偷的行动。另外我还喜欢吃好吃的，尤其水煮鱼！要是我还不喜欢你，那么你……你就拼命缠着我吧，我总不会对你太坏的。’

“哥哥一直不停地嘱咐她各种事，直到她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我停了一下，抬头看他，肖景轻摇我的手催促我继续讲下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哥哥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他的学校和班级，但是落款的时间却是2013年，他要她一直等到那个时间才能去找他。女孩伤心地哭了，爷爷奶奶安慰她说一定是哥哥的家人找来了，走得匆忙来不及打招呼，但是她不相信。虽然他说的事情那么荒唐，可是她觉得一定是真的。”

“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提过，宇宙里的时间与空间是相互交叠的，当物体的质量与速度不断增加，那它存在的时间和空间也会变化……所以，如果她长大找到他，还要想办法能够让他回到过去才行。不然，他们还是无法相遇。”

我从钱包里拿出随身带了8年的纸条递给肖景，它是我唯一曾经见过他的证据，每当我觉得痛苦，甚至怀疑他的存在时，就会看这张纸条来让自己相信，我正在做的事不是没有意义，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真正见到他。因为被拿出来了太多次，纸片已经变黄，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但是肖景的名字仍旧清楚地写在上面，证明一切并不只是我的梦。

“肖景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明白了吗？你相信吗？”

7

就在我觉得肖景的沉默已经让我无法呼吸，想要挣开他的手离开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所以你有办法把我送回过去吗？”

我停止了挣扎，看着他笑了：“你猜呢？”

放学后我带着肖景来到实验室，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我打开记录实验的摄像机：“常规性时间传输第一次，传输对象，男，15 岁，目的地坐标校准完毕。”

我设置好终端腕带上到达和返回的时间地点，扣到了肖景手腕上。并嘱咐他：“无论如何，请不要拿下腕带。”又把备用设备固定在他的腰带上，“如果腕带有异常，这个装置能保证你正常返回。”

“本次试验时间30 分钟，”我停了一下又对他解释道，“你会回到8年前，并停留15 天，但是你返回的时间将是现在的30 分钟后。”

肖景点头表示理解。

我带他走到反应室门口，问道：“肖景，你确定要去？你不觉得我是疯子？”

“别人追个女孩不过是看个电影送个花，我追你却是要穿梭时空，你不觉得这机会难得吗？这时空是能随便穿梭的吗？得是有身份的人……”他冲着我调皮地一眨眼，又说道，“你不是也遵守约定来找我了吗，时间机器你都造了，我没道理不去，你在等我呢。”

我轻轻地拥抱了这个清瘦明朗的少年，他是我所有执着的最终归属。

“肖景，旅途愉快。我在过去等你。”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肖景拍拍我的头，然后进入反应室，还不忘在关门时冲我做了个鬼脸。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冒险送他回到过去，可是在我的时间里，我一定要在8 岁的时候见到肖景才行，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15 岁的时候相遇，像一个永不能破坏的循环，牢牢锁住彼此。

“开始传送程序。”我回到计算机前输入程序编码，然后确定执行。随着机器的轰鸣，连地板都开始颤动，我在操作台里全身发抖地缩成一团，紧紧盯着反应室的门，我会一动不动地等着，直到肖景走出来……

8

2006年，夏。

“今天真高兴啊……不用做实验啊……”

8 岁的顾晓晴扎着两个歪歪的辫子，背着捉蜻蜓的小捕网，唱着不在调上的儿歌晃晃悠悠地蹦跶出门。

不用跟爸妈在实验室里学习枯燥的物理真好！可是自己玩好没意思！要是有人陪就好了。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声吼——

“顾晓晴，你给我赶紧出来！”

她一愣，抬眼看见门口大树下站了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夏日的阳光照在他浅栗色的短发上，晃出耀眼的金色。

顾晓晴跑到他面前指着自己抬头问：“小哥哥，你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