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的自白

◎文／涉谷遥

··{One}··

我是居住在这座城镇里的一只狐狸。

我有一个主人，他叫诺榆。

我有一身漂亮的橙金皮毛和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这双有时过于单纯的眼睛，让我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只狐狸。而给我这种评价的，除了我的主人以外，还有生长在小镇池塘边的一朵花儿。

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看到那朵花儿时的情形，在夏日绿油油的草丛里，在浅蓝中透着粼粼金光的池塘岸边，那朵纯白色的花儿，比草丛里其他的花儿都要美丽。那天，我在池塘边的大树下纳凉，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嘿，小狐狸！”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朝着呼唤我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就在一片花海中看见了最醒目的它。

在五颜六色的花儿里，只有它是白色的。花儿对我说，也许它生长错了地方。它常常幻想着自己是一根羽毛，一根长在翱翔在湛蓝天际的鸟儿身上的羽毛，亦或者是某一个浪漫诗人手中的笔。

花儿说它最仰慕的人，是这个城镇里最美丽的女子，她叫恩雅。她有着长长的头发，和一双宛如星辰般的眼眸。花儿给恩雅写过很多首美丽的诗，美到仿佛出自吟游诗人的口。

我没有告诉花儿，我的主人诺榆和它一样。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全城镇最美丽的人，她就是恩雅。

花儿经常对我说，倘若它也能用漂亮的羽毛笔去写一封书信，那信一定是写给这个城镇最美丽的人的。可它终究只是一朵花，在某一天就会变得枯黄，最后会脆弱地成为干枯的粉末，那时风会带走它的身体，和它一起在天空中起舞。

我被这朵才华横溢的花儿深深地吸引了，我非常迷恋它。

但是，在那不久之后，我亲爱的它，却死了。

··{Two}··

失去花儿后的我，心中无比悲伤。

我独自将身子躲进谁也发现不了的角落里，我希望里面那无光的灰暗，能抚慰一点我那阴晦不堪的心情。

无论是夜晚还是午后的梦境里，我总是常常看见它。那朵花儿就像它曾经吟诵的诗一般，在光照得明晃晃的夏天里，终究变得枯黄，被风带走。

我和我的主人诺榆，一起住在一座钟塔的顶楼。那里悬挂着全城最大的一口钟。

我曾在钟塔上见过被称为全城镇最美丽的女人，恩雅。

在被银色的月光泻洒的古老钟塔上，在如星辰般的光芒中，我看见恩雅火红色的头发，她的面庞上终日蒙着一块白色的纱。也许在这个城镇里，见过她真正容颜的没有几个人。也许恩雅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的样子。

恩雅有着长长的睫毛，长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都能清楚看见它在风中颤抖的模样。还有那头火红色的头发，即使到了夜晚也一样能清楚看见。我想全城镇一定没有第二个人再有。

可即使如此，我仍觉得我那死去的花儿是最美的，即便它并没有长长的睫毛和明亮的头发，即使它的身体最后也只是变成了普通的灰白色。

有好多次，我都想将花儿曾经写给恩雅的诗传达给她，可是我不懂得人类的语言，我无法开口，为此，我难过极了。

不久后的某一天，在我居住的钟塔上，一个小龙卷风飞了过来。天晓得，它有多么渺小。我当时在心里鄙视极了。

不仅因为就是这样的风将我亲爱的花儿吹碎了，而且这个家伙在那卷啊卷的，只会把我的心情往阴晦的更深处卷去。

它“呼啊呼啊”假装很有气势地卷到我身边。月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把它照得更加灰不溜秋起来。我想，一定没有人告诉过它，夜晚的它看上去有多么难看。尽管它总是摆出一副骄傲的姿势，但是这个小家伙却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我当时的心情糟透了，我盯着它看，它也不离开，最后我大吼起来：“你滚开！给我滚开！谁让你在这儿的！”

小龙卷风看起来有点害怕，被我吼了几声后就开始在原地转个不停，然后怯怯地问我：“你这是在生我的气吗？小狐狸。”

我拉着脸极为气愤地道：“就是你这样的风把我亲爱的花儿吹碎的！”

小龙卷风继续在原地转圈，迅速扭动着的身体，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灰。它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直到又过了几秒钟，它突然对我说：“可是，即使没有风，你的花儿也会死的呀。”

“什么意思？”我问它。

“心已经死了啊。”小龙卷风告诉我，一直想要成为羽毛的花儿，也许死亡对它来说并不是个糟糕的结局。

但是，对一直思念着它的我来说，却是悲伤成疾。

··{Three}··

可我还是一直思念着我的花儿。无时无刻。

我曾听这个城镇里的诗人说，思念的心情就像是掉进了一片海里，当你发现自己已经沉溺，那么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成为悲伤的帮凶。而悲伤就像是一块裹布，它会一直缠绕着你，岁岁年年……

我开始想着我的悲伤是否也已经变成了一块裹布，并且会一直被缠裹着，岁岁年年。

第二天，那个小龙卷风又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没有理睬它，这样的状态之后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有一天，我很不耐烦地对它说：“再转，我就把你吸进肚子里！”

说着，就张大了嘴对准了它。

结果，小龙卷风竟然笑了，而且笑得相当滑稽，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

它对我说：“吸吧，吸吧，小狐狸。你怎么可能把我吸进去呢？你又不是吸尘器。”

听着它的话，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吸尘器是什么？能把风给吸走？”

小龙卷风在我面前晃悠了一下它的身体：“不是，才不是。”它对我解释道，“那家伙能吸很多很多的东西，吸进去还能再把你吐出来。”

“真的？！”听到这里，我更加吃惊了，“还能再吐出来？”

“嗯嗯。”骄傲的小龙卷风在我面前点了点它看上去同样骄傲的脑袋。

最后我们讲和了，而条件是，它必须得给我讲一个我不知道的小秘密。

小龙卷风摇头晃脑地问我：“你知道这个城镇里最强悍的人是谁吗？”

“是谁？”我问它。在我的心里，我始终认为没有人会比我的主人更强悍。

“知道吗，几天前，这个城镇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小龙卷风说。

“奇怪的男人？”我睁大着眼睛，好奇极了。

“这个城镇里一直住着一个怪物，你知道吧？”

“知道啊。”我点头道。这件事整个城镇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怪物可大了，大家都怕它，“怎么了？听说还没有人能打败它，那家伙可猖獗了。”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它被一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奇怪男人打败了。”

“骗人的吧……”我根本不敢相信。

小龙卷风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它对我说，对方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一点就会着火的小盒子啦，还有之前说的那个吸尘器什么的，连对方的衣服都是非常帅气，绿油油的，皮质像恐龙。

“来的时候，那个奇怪的男人让国王给他造了个古怪的东西，叫什么……热气球。然后他就乘着那个气球拿了几个圆圆黑黑的球飞上天了。结果，后来就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情。男人在看见那个庞大怪物后，从热气球上举着那几个球扔了下去，就听‘轰——’的几声。那怪物就彻底晕了过去，一动不动。然后那个男人乘着热气球离开了……”

后来，城镇里的每一个人都说，那个男人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

··{Four}··

小龙卷风每次出现，都会给我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有趣事。有时我觉得它就像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博士。后来，我和小龙卷风成为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问小龙卷风，是否见过天使。还有，辛德瑞拉为什么要偷走仙女的水晶鞋。

小龙卷风告诉我说：“因为辛德瑞拉想念她的天使，偷走水晶鞋可以让她变成公主。”

“辛德瑞拉爱上了一个天使吗？”

我对此一无所知。难道那个女孩也看见过天使？

在我的印象里，辛德瑞拉是一个看起来总是灰灰的小女孩。但这个城镇里没人觉得她难看。因为她有一颗比谁都善良的心。

小龙卷风在我面前摇着它的小脑袋对我说：“小狐狸，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天使只有一个，它只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唯一的一个。就像辛德瑞拉，她的天使就是她爱着的小王子。”

辛德瑞拉爱上了这个城镇的小王子，城堡在茂密的灌木林的后面，那里有崎岖难行的路，辛德瑞拉必须走过那里才能见到她心爱的人，可是辛德瑞拉不会感到害怕，因为她是一个勇敢的小女孩。还有，她有一颗时刻想念着小王子的心。

小龙卷风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变得暖暖的，似乎也不再是那个我初次看到的骄傲的小家伙。也就在那一刻，我想我明白了一些什么，关于眼前的这个小龙卷风的。或许再过不久，它也会有属于它的天使吧。也许，那是个和它一样的另一个龙卷风。总之，一定会是一个美丽的龙卷风。

我想。上帝也许是公平的。

它给每一个人都带来一个天使。但每一个拥有的时间却不相同。

就像我和我亲爱的花儿。

我的天使出现得如此短促，短促到连我的心意，它也未曾知晓过。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上帝众多戏剧中一个不幸的角色。

后来听人们说，辛德瑞拉找到了她的小王子。

不是每一个故事都会有悲剧色彩，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注定是一个哭泣的角色，有的人注定是幸福的，而且，在幸福的脚本里终要驻扎一生。

··{Five}··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恩雅靠在我的主人诺榆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看起来是那样安静。银色的月光照在她如火的红发上，虽然是如此耀眼，但恩雅却不是绝对的明朗。

恩雅是一位巫师。

听城镇里的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广场上的一把火，烧死了恩雅深爱的亲人。

那是一个男巫，恩雅的哥哥。

男巫的死，几乎伤透了恩雅的心。那段时间她泪眼楚楚，濒临崩溃。

在之后那个仲夏的深夜，恩雅第一次看见了诺榆。那时她穿着那件她最爱的火红色礼服。她抓着的诺榆的手说：“你看着我。你知道吗？他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名誉、地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他能够再回来……”

诺榆感觉自己的手湿湿的。

恩雅一直呼喊着哥哥的名字，她的眼泪在诺榆的手里流淌着。诺榆没有说话，那一夜，他一直听着身边的恩雅细细的哭泣声。

所有的人都认为，失去亲人的痛，对于恩雅来说，也许一生也抹不去。但那时的诺榆却相信，他的存在能够有一天让恩雅重新变得快乐。

而我也从心底里，真心祝福我这个温柔的主人，可以获得幸福。

··{Six}··

和小龙卷风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们都会和对方说很多很多的话，我渐渐地感觉到，能够认识小龙卷风，真是太好了。

有一次，我对小龙卷风说，即使有一天你要为了某个你心爱的它离开，我也不会感到伤心，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永永远远地将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我把这些储存在心里的记忆，想象成诗人的手卷，我会每天拿出来，甚至让它们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所以不管经过了多少个岁岁年年，它们都不会变得模糊与陈腐。

我会对路上缓缓爬行的蚂蚁，或者沿途飞过的鸟儿说，那上面记载了我温柔的主人和我心爱的花儿，我知道一个勇敢的女孩她叫辛德瑞拉，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它聪明得就像个博士……

在来年的春天里，我看见人们在我居住的钟塔顶楼，铺上了一层细细的土壤。小龙卷风时常带着花的种子来到这里。也许在阳光日复一日的照耀下，这里也将开成一片美丽的花海。

但是，我想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城镇最美丽的那朵花，它永永远远都是曾开在我心口上的那一朵。

··{Seven}··

夏天的时候，我又去了曾经遇见花儿的池塘边。

在那里，再也不会有谁夸赞我的橙色皮毛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绿油油的草丛和浅蓝中透着粼粼金光的池塘岸边，仍旧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只是再也没有一朵像我心里的那朵一般，是无瑕明朗的最美丽的纯白色。

我不敢靠近曾经纳过凉的大树下，现在，那里已经被几个小孩子占据了。池塘附近的清风和孩子们的歌声，充满了这个夏天。

就在夏天快要走到头的时候，池塘边发生了一件事。

在大树底下纳凉的其中一个孩子，独自来到池塘边时不小心掉了下去，小孩子在水里挣扎着呼救，可附近没有人，看到这个情形我立刻朝着池塘扑了过去。

我对游泳一直充满信心，但当我游到那个孩子身边时，他的重量有点超乎我的想象，我只能艰难地将他往岸上拖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花儿的模样。我隐约看到岸边它曾生长过的地方，我想倘若它还在那里，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吧。那画面和冲入眼睛的水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小龙卷风，我记得我曾经告诉它，即使有一天它会为了某个心爱的人离开，我也不会感到伤心。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我先离开它。不知为何，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变得有些难过了起来。

脑海中，花儿的身影变成了虚幻而单薄的线条，我听到一个声音在焦急地呼唤我：“小狐狸！”那声音是花儿的，也是我的主人诺榆的。

我看到站在岸边的诺榆，我无法确定这个画面的真实性，在那一瞬间，我激动得都快哭了。然后我听到“扑通”一声，有人跳下了池塘，我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力量正在靠近，然后我的耳边传来风声，那声音是小龙卷风的，果然，背后涌现一股强大的力量吹动着波浪，把我和小孩子使劲往岸边吹。紧接着一只熟悉而温暖的手突然抓住了我，是诺榆。我敢肯定。诺榆正在把我和小孩子往岸上拉，小龙卷风则在背后帮着我们。

从池塘里爬上岸后，我们都累得气喘吁吁。我趴在诺榆的身上，用爪子一直抓着他，我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是害怕，是欣慰，是感激……

小龙卷风从池塘飞了过来，在我身边“呼啊呼啊”地转着圈子。

“没事真是太好啦！小狐狸。”它对我叫道。

脑海中花儿的影像已经彻底消失了，就在它消失的那一刻，我好像看见它在对我微笑，它也对我说：“没事真是太好啦，小狐狸。”

我的主人，我的朋友以及我心爱的它。这些给过我温暖的人，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一起出现在我的身边，帮助和鼓舞着我……

后来，被救上岸的小孩子也醒了过来。醒来的那一刻，他揉了揉眼睛，之后对着我们笑。那个孩子的笑容，是我见过的这个夏天里，最明朗和美好的东西。

··{Eight}··

我是一只狐狸。我住在这个小镇上。

我有一个主人叫诺榆，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小龙卷风。我的心里一直埋着一个最美丽的它，花儿。

冬天了，在和我的主人还有好朋友小龙卷风路过池塘边时，我在池塘的水底看见了一朵明晃晃的白色花朵，它静静地待在水里。我开始相信，也许在我沉进池塘时所听见的花儿对我的呼唤，也许并非只是幻觉。

但我更愿意相信，我那个心爱的它，也许早已经变成了一根洁白的羽毛，或者是城镇上某一个浪漫诗人手中的笔。

我更加希望，它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一位诗人。

也许某一天，我会再次听见它写的诗。我想，那一定是最美，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