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军,张 莉
(1.成都理工大学 政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2.西南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0)
2010年以来,富士康员工的多次跳楼事件以及劳工冲突,表面上看是企业的管理模式和员工个人心理素质问题,即员工在较强的工作压力和较大的工作强度下自我适应能力和自我调节能力较差。但实际上,在这一现象的背后凸显的是企业中劳动与休闲严重对立的危机,以及当下一些企业为了片面追求效率而实施的非人性化管理模式的弊端。用马克思主义作为工具反思和分析这一社会现象,不难发现问题的实质在于人在劳动过程中被工具化,劳动的异化和休闲的缺失是导致这一问题的根本原因。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与休闲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两种基本样态,劳动与休闲是辩证统一的,统一和服从于人的全面发展。
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以“现实的人”为逻辑主体,以“人的生活世界”为对象,以“人的存在方式”为主题,以“实践”为基石,以“劳动”为切入点,揭示出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性,揭开了人类生活世界的奥秘,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人类社会和社会历史的钥匙。“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劳动,不说是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这是每个小孩都知道的。”[1]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活动,是个人和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前提,也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基础。马克思谈到,劳动是“一切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2]可以看出,生产劳动是人作为生命存在的第一需要。然而,人的第一需要满足后,即人的生存目标实现后,自然又会产生新的需要,正如马克思所说:“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3]这里所说的新的需要包括政治、科学、文学、艺术、美学、宗教等社会性活动,使人的社会性得到落实,这也是人之为人关键的环节,如果这一活动基于人们自身的兴趣、爱好而开展,则可以把这些活动归为休闲活动的范畴。
劳动创造了人们的生活资料,满足了人们衣食住行等生存性需求,只有在生存性需求得以满足的前提下,休闲作为新的、更高的需求才被唤醒,而贬低工作会使人们感到极度空虚,不知所措。闲暇本身不能决定工作的好坏,但工作的不顺却会使闲暇失去乐趣,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有工作有意义,闲暇才变得更有意义。马克思十分强调劳动的重要性,认为休闲并不是空洞抽象的概念,它需要丰富的物质财富基础作为前提,而物质财富的创造离不开人类的辛勤劳动。因此,劳动为休闲提供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在劳动还是谋生手段的情况下,完全抛开劳动享受休闲并不现实。同时,劳动为休闲创造出了大量的物质条件或休闲产品,为休闲提供了精神保障和精神文化产品,劳动的发展拓展了更大的休闲空间,催生了更多元的休闲方式,提供了更高的休闲平台。
在马克思看来,人在劳动的存在形态中,肉体或精神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人便容易感到身体疲劳或精神紧张,而休闲的价值在于缓解和消除身体的疲劳,调节和舒缓精神的紧张。马克思认为,休闲应该包括“闲钱”、“闲时”和“闲情”三重维度,“闲钱”是休闲的物质前提,“闲时”是休闲的时间前提,“闲情”是休闲的主观心理前提,“闲钱”、“闲时”、“闲情”也为劳动的实现提供了三重动力。
“闲钱”并非特指劳动者获得的货币,而是泛指人的休闲所必须的一切物质内容, “闲钱”是劳动的物质动力。马克思虽然极力批判人的物化现象,极力反对人的拜物教倾向,但马克思从不否认人的发展所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这一事实。不过,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论述劳动创造“闲钱”的同时,也看到了劳动异化导致“闲钱”缺失这一问题。他强调:“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4]可以说,异化劳动导致了人与自己生产的产品相异化,人的幸福感也并未随着产品生产和销售的增加而增加,相反,人生产的产品越多,人被异化的程度越大,离自己的幸福越远,生活过得越压抑。
作为中国民营企业代表的富士康是全球最大的代工企业,对于劳动的重视态度和由此取得的成绩值得肯定。员工高强度的劳动为企业创造了财富,但企业大部分员工的工资收入水平并不高,与企业发展的水平落差较大。尽管跳楼事件发生后,全体员工大幅度加薪,工资仍旧处于中低水平,并且新生代农民工还面临着种种压力和问题,如心理问题、感情问题、结婚生育问题、买房问题等等。工人基本工资水平偏低,不同职位员工工资相差悬殊现象并未改变,工人仍缺乏“闲钱”去实践休闲。可以说,富士康采取泰勒制的科学管理、福特制的流水线管理方法、森严的等级制度来规范劳动行为,实现对劳动力最大限度的开发和利用,这虽然有助于实现企业利益的最大化,但却是以牺牲工人的休闲为代价,其本质是工人与自己生产产品或创造效益相异化,而工人异化的劳动剥夺了工人休闲的物质基础—— “闲钱”。
“闲时”并非指人用来休息的时间,而是特指人的“自由时间”,是马克思所强调的人能自我支配和控制,用于发展自我、实现自我的时间和条件。“闲时”是休闲必不可少的客观前提和条件,试想一个终日忙忙碌碌、身心疲惫不堪的人如何体验和享受休闲的乐趣。人有了“闲时”,也就拥有了更多充足的自由时间和更多发展各种兴趣爱好的可能性;拥有了彻底摆脱分工对人的束缚的条件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机会。同时,“闲时”也是劳动的发展动力。马克思一方面十分重视“闲时”的获得途径,强调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实现劳动时间的节约来实现。他指出:“满足绝对需求所需要的劳动时间留下了自由时间 (自由时间的多少,在生产力发展的不同阶段有所不同)……物质生产也就给每一个人留下了从事其他活动的剩余时间。”[5]可以看出,劳动推进着生产力的改进,推进了生产率的提高,同时也为自由时间的获得创造了客观条件。另一方面,马克思也思考了异化劳动与自由时间的关系,认为异化劳动使得工人与自己的类本质相区别,工人沦为生产工具,无“闲时”可言。在马克思看来,“一个人如果没有一分钟自由的时间,他的一生如果除睡眠等纯生理上的需要所引起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连一个载重的牲口还不如。他身体疲惫,精神麻木,不过是一架为别人生产财富的机器。”[6]可以说,在异化劳动中,“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7]。劳动不属于工人,工人在劳动中也不属于自己,同时,工人也因为缺失了自由时间,没有任何的自由时间属于自己,工人也就缺失了“闲时”,从而失去了休闲的客观条件和可能性。
在马克思看来,一个人作为个体的充分发展乃至对生活的享受和休闲的体验,依赖于自身能自由支配时间的多少。个人的休闲和“全面的”发展,依赖于他能自由支配的闲暇时间。时间在马克思的未来社会中具有本质性,“全面的人”首先能有自由支配时间的可能性,而“闲时”的获得是以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和个体较高的劳动效率为前提的。劳动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为人们获得更多的自由享受和支配的“闲时”,也能够为人的全面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因为,“自由时间”不同于“劳动时间”即从事直接劳动的时间,它是指个人可以用来从事艺术、哲学、文学、科学等多方面活动的时间,正如马克思所说,“从整个社会来说,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就是创造产生科学、艺术等等的时间”。[8]当然这样的自由时间是要以积极的参与劳动,并不断提高劳动技能和劳动效率为前提而获得。
可以说,异化劳动剥夺了工人的“闲时”,而这一现象在富士康有所表现。一位媒体记者在富士康卧底28天,记录下了富士康员工的生存状态:为了实现企业效益的最大化,每个员工几乎每月的加班时间都会超过100小时,最多的月份甚至高达140小时;而在流水线上,企业员工被物化为机器的一部分,每天12小时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不得有丝毫松懈,一个令人心酸的形容是,他们甚至希望被踹上一脚,好有个理由能躺上5分钟。显然,在这样的管理模式下,工人“闲时”无从谈起,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人所拥有的闲时应是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而自由时间即“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9]从马克思对自由时间的划分可以看出,在富士康企业中,工人满足人生理需要的非劳动时间都难以较好地得到满足,更谈不到拥有自由时间了。没有休闲的时间前提,休闲就失去了实现的可能性,这样的现象实质上体现了工人与自己的类本质发生异化,这样的异化劳动直接导致了工人休闲的异化。
“闲情”并非是指人的懒散和涣散,而是指人追求美好事物的积极心理状态。“闲情”是休闲的主观心理前提和内心环境,同时也是劳动的心理动力。如果没有“闲情”这一主观条件,一方面,人会缺少休闲的欲望和需求,即便有了“闲钱”和“闲时”的物质基础,休闲质量也会大打折扣,休闲满意度也会大大降低;另一方面,人也会缺少劳动的愿望和积极性,人的劳动激情也会大大降低,劳动效率也会大打折扣。马克思曾谈到:“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来说,最美的音乐毫无意义”[10],音乐对于没有“闲情”的人来讲是没有意义的。在没有“闲情”的心理情景中,一方面,休闲从一种人的积极自为的活动变成一种消极自在的活动,从一种情趣降低为一种本能;另一方面,劳动从一种激情的投入变成一种消极的应付,从一种价值实现降低为一种生存本能。
在富士康,员工缺乏“闲情”主要体现在人与自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异化,人的工具性特征明显,人缺少工作动力和激情。具体表现为:首先,员工的“闲情”受制于军事化管理模式。在富士康,为了追求利润,追求效益,实施高压管理,几乎没有任何人情,这在人际关系当中造成一种隔阂和一种不信任感,给员工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高压手段的管理使本应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工厂变得死气沉沉,到处都是监视摄像头,工人们在生产流程线上机械地工作,在高强度高压力的环境下,员工看上去疲惫不堪,神情郁闷。在富士康,虽然现代化厂区内有一流的体育和休闲设施,但员工由于身心疲惫而无心享受。其次,员工的“闲情”受制于流水线生产,因为流水线作业一般工作12个小时左右,不能间断。过于繁重的劳动,使人们在工作之余相互交流的欲望很低,追求精神文化的兴致也不高,当然也缺少了“闲情”,最终导致人性的缺失、人际关系的紧张,也导致工人“闲情”的萎缩。由此可见,在富士康,员工“闲情”的缺失主要是由于高压管理和高强度工作造成的人与自身相异化以及人与人关系相异化,从而导致内心的不和谐以及人际关系的不和谐,使得工人难以有“闲情”去使用企业的休闲设备或参加企业的休闲文化活动。可以说,人“闲情”的缺失源于企业异化劳动的制约。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与休闲是统一的,两者密不可分,相互促进。两者的统一既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条件,同时也是人之全面发展的必然要求。劳动为休闲提供物质基础,离开劳动的休闲是不具有“现实意义”的;休闲为劳动提供动力和源泉,离开休闲的劳动是不具有“乐生意义”的。劳动创造了人,劳动是人们生成自我和成就自我的需要,在劳动还是人们谋生手段时,劳动是休闲的前提。休闲是劳动的动力并体现着劳动的价值,休闲是人们实现自我的需要,它不仅可以优化人性,还能使人回到本真的生活状态。西方学者罗素曾指出:“悠闲对于文明是必不可少的,在从前的时候,少数人的悠闲只因多数人的劳动才变为可能。但是他们的劳动是可贵的,不是因为工作是好的,而是因为悠闲是好的。有了现代的技术,应该可以公平地分配悠闲而无害于文明。”[11]可以看出,休闲的魅力和价值是值得肯定的。休闲能让劳动者恢复体能、积蓄精神、提高技能、创造新的生活需要、产生新的产业和劳动领域。休闲与劳动密不可分。马克思一直强调,在人类生活中,劳动和休闲是一体两面的事情,离开了劳动,休闲缺失根基;没有休闲,劳动就会失去现实的意义。同时,在马克思看来,在理想的社会中,劳动和休闲应该是实现融合的,实现合二为一的,劳动即休闲,休闲即劳动。在这样的状态下,人们可以不再因生活资料的获得而奔波操劳,个人就可以在科学、文化、艺术等领域得到充分的发展,“个人的充分发展又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自由时间,可以支配的时间就是财富本身。”[12]可以说,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劳动和休闲没有合二为一,劳动是人谋生存的手段,人的发展才是劳动的价值诉求和最终目的。但休闲的异化,使得人的劳动与机器的运转相似,劳动成为了目的,人成为了手段,这样的发展模式,最终会使人们丧失人性,疲惫不堪,难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劳动中,劳动的价值也会随着人的精神崩溃而日渐萎靡。
富士康危机事件背后折射出人为机器、人为手段的生存境遇,按照马斯洛的对人的需要层次理论的分析,人具有至少五种需要:生理上的需求,安全上的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而富士康企业中休闲的异化,使人沦为劳动的工具,人之为人的需要被严重忽视,所以才有连续性跳楼悲剧事件的发生,这正是劳动与休闲背离的结果,也是劳动价值萎靡或丧失的体现,即劳动不再为人的发展提供前提,而成为制约人的发展,或者说成为结束人之为人状态的手段,这样的劳动处于异化的状态,异化状态下的劳动,其价值也随着休闲的丧失而日渐萎靡。
富士康企业劳动与休闲的背离,导致工人扮演着“三无角色”:无“闲钱”、无“闲时”、无“闲情”,因而使工人的休闲权难以落实。面对以上问题,我们应该做到:第一,强化法律权威,严格劳动用工制度,切实维护和保障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制定维护企业员工休闲权的相关政策,并加强休闲教育,强调休闲的价值和意义,不允许任何企业通过任何方式和途径剥夺工人的休闲权。第二,企业应严格遵守用工制度,企业家应定期进行职业道德相关知识的培训,树立正确的劳动观和休闲观,做一个既有社会责任感又有社会良知的企业家。第三,企业员工也应充分认识到休闲应有的地位和无可替代的作用,自觉增强维权意识,积极维护自己的权益,敢于争取自己应有的休闲权,促进自身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1][2]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4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80,373~374.
[3]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9.
[4][7] [1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2,54,87.
[5]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6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14.
[6]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1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161.
[8]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79.
[9]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01.
[11][英]伯特兰.罗素.悠闲颂;李金波等译 [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5.
[12]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6卷)(上)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