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珑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抗日战争中后期和解放战争初期,中国共产党面临着抗日和同国民党争夺意识形态话语权的重要任务。除直接的军事和政治冲突外,从20世纪40年代初起,随着国民党先后掀起的三次反共高潮,以及中国共产党在大后方建设和巩固抗日根据地的现实需要,民主日益成为双方使用频率最多的政治词汇之一。此外,抗战结束后国共两党对建国目标的不同理念建构,也使得民主问题的讨论陡然增温。而作为此期中共对外宣传的主要机关报,《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无疑起到了重要的“窗口”作用,对理解中共此期的民主观具有不可或缺的独到意义。因此,本文尝试以《解放日报》和《新华日报》社论为主要依据,探讨20世纪40年代前中期中国共产党在维护其政治合法性和争夺意识形态话语权过程中的主要民主观念及其可能影响,以期对理解此期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理念有些许裨益。
中国共产党在20世纪40年代对民主言说的一大特点,是强调民主对中国尤其是抗战的重要性。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对民主的赞誉几乎超过“五四”以来的任何时期,而强调和弘扬“民主精神”、“团结与民主”、“民主第一”等则成为此期中共言说民主的主旋律。毛泽东在1944年6月12日答中外记者问时直言,“中国是有缺点,而且是很大的缺点,这种缺点,一言以蔽之,就是缺乏民主”;中国人民需要民主,因为“只有民主,抗战才有力量,中国内部关系与对外关系,才能走上轨道,才能取得抗战的胜利,才能建设一个好的国家,亦只有民主才能使中国在战后继续团结”。周恩来强调,要求得中国之自由平等,必须“对外独立,对内民主”,他指出,国民党应有决心和诚意实施宪政,因为“民主的动员是能最有力的准备反攻,取得抗战胜利,而且从民主中,才能找到彻底解决国共关系的途径”。左翼民主人士张申府将民主作为整个世界的大势所趋,强调在革命年代民主必须扩张,“必须由仅仅政治民主扩张到经济民主,社会民主”;国家的困难“无一样没有民主能够解决”。针对国民党所谓“民主制度不适用于战时”、“只适用于外国”、“必然会降低行政效率”等言论,中国共产党展开了激烈的辩驳。中共坚持认为“民主制度比不民主制度更好,这和机器工业比手工业生产更好一样,在外国如此,在中国也如此”。因此,认为中国的民主有点特别,便不给人民以自由的说法是荒谬的;中国共产党坚持抗战与民主的不可分离,“正确的进行抗战与民主的教育,反对德意日法西斯主义,反对中国法西斯主义,这就会大大的增强力量,来争取抗战的胜利和建国的成功”。
总之,在中国共产党看来,中国内部的统一问题,包括如何动员与统一全国人民抗战力量的问题,只有通过实行民主主义、遵循民主的途径才可以得到公平合理的解决。而对于那些一口咬定民主制度绝不能适用于战时的人,中国共产党则坚持民主制度不仅是在战时完全适用,而且在战时应当运用得更加灵活,范围也应更加扩大。当然,由于各个国家的历史发展、社会状况等具体条件的不同,各国所实行的民主政治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存在着差异。但中国共产党认为,“它们之间有一个基本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政权为人民所握有,为人民所运用,而且为着人民的幸福和利益而服务”。
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初期,中共民主观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对西方尤其是美国民主、自由精神的赞颂和称道。毛泽东在1944年同谢伟思等人的谈话中坦言,中国“并不害怕民主的美国影响,我们欢迎它”;中国人民是了解民主和需要民主的,“我们欢迎美国人、国民党或者任何其他人的监督和批评”。毛泽东还表示,每一个在中国的美国士兵都应当成为民主的活广告。“他应当对他遇到的每一个中国人谈论民主。美国官员应当对中国官员谈论民主。”总之,“中国人尊重你们美国人民主的理想。即使你们的美国士兵不作积极宣传,但只要他们出现并同中国人接触,就会产生好的影响。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欢迎他们在中国”。
在中国共产党看来,英美国家的民主自由精神有其特定的传统和历史渊源,也是与民族革命和开国元勋的功劳分不开的。《新华日报》评论称,“不论程度之深浅,美国是始终保有一种传统精神的国家,那传统就是民主。从华盛顿总统直到林肯总统,美国历次的战争,都是为民主而打的”。因此,美国在民主政治上给落后的中国做了一个示范的先驱,教育了中国人学习华盛顿、林肯和杰斐逊,使中国人懂得了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中国需要大胆、公正、诚实,“杰斐逊的民主精神孕育了两个世纪以来的美国民主政治,杰斐逊的民主精神也推进和教育了整个人类的历史行进”。美国革命时代的民主战士就是这样地尊重着民主的理想,因此,“不能不景仰这些在一百六十年前的从新大陆的‘贱民’中站起来的民主战士;……一直到今天,在全世界人类为反对法西斯、保卫民主而战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从他们所言所行中得到无限的鼓舞”。中共对自由、民主的颂扬,很快就上升到对英美国家民主运动和民主主义作用的肯定上来,“美国的战斗民主主义有其光荣的历史传统”,马克思、恩格斯等社会主义的伟大思想家和行动家,“对于美国的战斗民主主义及其在世界史上的进步作用,从来都是给予高度的评价的”。中国共产党认为,今天的时代异于华盛顿和林肯的时代,这恰加重了美国民主主义的意义和使命。
20世纪40年代前中期,中国共产党在强调民主不可或缺、民主与抗战不可分离、称赞英美民主自由的同时,针对国民党的思想文化专制政策,特别强调在思想和文化领域的自由和民主。在学术研究领域,中共和左翼知识分子对学术自由的规律、学术自由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进行了大量阐释。潘梓年认为,主张学术思想应有自由,指“学术思想不应受到政治力量的干涉,应当让它循着自身的规律去展开,去发展,不是说学术思想应象野马行云那样,漫无规律地乱闯乱撞”;如果没有思想自由,学术自由,“不但没有战后建设新世界的可能,而且就连目前的反法西斯战争也没有胜利可言”。中国共产党认为,不但建立三民主义新中国,亟需有学术自由,就是为了能战胜法西斯日寇、能和同盟诸民主国家并驾齐驱,也同样亟需学术自由。针对国民党把学术自由看作有害民族利益的洪水猛兽,中国共产党反驳道,“学术自由是有益国家民族的,特别是对于现在的中国;……中国需要学术自由,学术自由是民主政治的奠基石之一,……干涉学术自由是不当的”。因此必须把自由研究的风气大大的开展起来,这是新民主主义政治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在新闻出版方面,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反对国民党反动的新闻政策,强调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主张新闻事业为民主服务。陆定一就将报纸分为两类,即人民大众的报纸和新专制主义者的报纸;并希望在新闻界里创造为人民服务和力求真实的作风,以此来革除专制主义者不许人民说话和造谣欺骗人民的歪风。中国共产党指出,“新闻自由,是民主的标帜;没有新闻自由,便没有真正的民主。反之,民主自由是新闻自由的基础,没有政治的民主而要得到真正的新闻自由,决不可能”。另一方面,主张以自由出版繁荣出版业,并认为这是解决战时人民精神匮乏的不二法则。何思敬指出,“出版是文明的指标,……真正的出版法就是人民自由出版之保障书,其任务在保障民间的出版事业有自由可享,在使民间的出版事业成为自由的事业,成为人民的自由的机关之一,成为文明的母胎”。面对国民党文化管制下“有消息不能报导,有意见不能发表,每天做应声虫,发公式稿,替人圆谎,代人受罪”,在老百姓中间造成了“报纸上的话靠不住”的现象,中国共产党将新闻和言论出版自由与民主政治联系起来指出:“言论出版的自由,是民主政治的基本要件,没有言论出版的自由便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因此不仅在平时需要言论自由,在战时更需要言论自由”。总之,中国共产党坚称,对于有益可能的出版,如果过事“谨慎”,势将使出版事业趋于萎缩,而人民的精神食粮也感缺乏;终极的结果,即演成人民的无识和不知。以无识和不知的人民,固不足以言抗战,更不足以谈建国。
中国共产党在思想文化上对民主的坚持,必然也要涉及政治上的民主问题。此期中共尤为重视集会结社、选举等人民基本权利的保障问题,这也是国民党所缺乏以及中共必须为之而奋斗的重要目标。中国共产党强调,没有民主就没有新民主主义在中国的胜利;而民主与不民主的尺度,主要体现在人民的人权、政权、财权及其他自由权利是不是得到切实的保障,不做到这点,根本就谈不到民主。当广大的人民掌握到民主自由的权利时,它不仅成为物质的力量,还将成为不可战胜的力量。张君励先生提出了三项人民的基本权利:人身自由、结社集会自由、言论出版自由,并认为“在中国谈民主政治,还是把它当作要建树要实现的东西,……如果我们不能实现民主政治,我们就不能充分的动员、积极的奋战、亲密的合作,取得抗战的胜利”。因此,为了抗战胜利,为了政治的进步,必须从保障基本的民主权利开始。在集会结社方面,中共希望国民党废除法令的束缚,依法改造和充实原有的人民团体,并成立各种必要的团体会社;使集会结社自由的根本权利,重新回到人民手里来,使其在整个民主建设事业中,表现出更辉煌的成果。在选举权方面,中国共产党认为,选举权是一个民主国家的人民所必须享有的最低限度的、起码的政治权利,如果人民没有选举权,不能选举官吏和代议士,则这个国家决不是民主国家。所以“凡是真正的民主国家,就必须让人民享有选举权”。中国共产党反对国民党认为人民文化水准太低,因而不具备运用选举权能力的观点,“反对实行民主的人,更以此为借口,企图拖延民主的实行,……人民的文化水平低与不识字都不会变成不可克服的障碍”。总之,中国共产党强调,这些基本自由是在一般民主国家中的人民所应享受的最低限度的权利,政府无论以什么理由,只要是侵害人民的基本自由,在民主国家中是绝不能容许的事情。
对国民党一党统治及其所领导下政治活动的批判,是此期中国共产党民主言说的又一特色。中国共产党反对国民党排斥一切、垄断一切权力的政治体制,提出了“三三制”和新民主主义宪政的政策,并承诺绝不搞一党专政。中国共产党认为,国民党维持一党专政的政策是建立在制造饥饿和灾荒基础上的,因此“救灾”的治本办法,只有国民党确定和各党派一道走上和平、民主的道路时,才能完满解决。“目前推行民主政治,主要关键在于结束一党治国”。因为此问题一日不解决,“所谓民主,无论搬出何种花样,只是空有其名而已”。
在此基础上,中国共产党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毛泽东指出,中国缺少的东西固然很多,但主要是少了独立和民主;没有民主,抗日是要失败的,因此必须实行民主的政治。现阶段的民主政治“是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是新民主主义的宪政,它不是旧的、过了时的、欧美式的、资产阶级专政的所谓民主政治;同时,也还不是苏联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民主政治”,新民主主义的宪政是“几个革命阶级联合起来对于汉奸反动派的专政”。毛泽东强调,中国共产党的各项政策,都是为着团结一切抗日的人民,顾及一切抗日的阶级,而特别顾及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以及其他中间阶级。“任何政党的政策如果不顾到这些阶级的利益,如果这些阶级的人们不得其所,如果这些阶级的人们没有说话的权利,要想把国事弄好是不可能的”。刘少奇认为,“抗日各阶级联合的抗日民主政权,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最高形式”;而在政权管理上,当人民的组织已有相当的程度并能选举自己的人来管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共产党和八路军、新四军就毫无保留地还政于民,将政权全部交给人民所选举的政府来管理”。在中国共产党看来,这种政权管理形式即“三三制”。中国共产党反对一党专政,反对由一个党的少数人来包办政府,主张实行各党派、各阶级都有代表参加的联合政府。而“三三制”就是政治上实行民主的一种制度,这种制度能让各阶级、各党派都有机会参加政府管理国事。总之,中国共产党认为已经找到了这条民主的“新路”,来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
应当看到,此期中国共产党对民主的认识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即面对抗日和同国民党争夺政治认同和合法性的双重任务,其对民主的理解大多是针对国民党的“反民主”措施而有意提出的,而中国共产党自身对民主的解释还缺乏真正学理意义上的研究。因此,严格意义上讲,此期中国共产党的民主观尚未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