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庆
(莆田学院 中文系,福建 莆田351100)
在不同的修辞观引领下,人们对修辞风格的理解与认知是不尽相同的。有学者认为:“风格作为修辞学的范畴,主要是指作家所固有的独具的写作技巧和表现特点的总和,即从文章的题材选择、主题提炼、构思剪裁、布局谋篇、人物塑造、语言运用、韵味格调等诸方面的综合表现。”[1]显然,这里对修辞风格的界定,是把修辞当作表意的一种手段、一种语言表达技巧,即“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2]3。
然而,广义修辞学已不再象传统修辞学那样把修辞仅仅当作“装饰”,而是视其为“建筑”本身;不再把修辞仅仅当成美化语言的技巧,而是视其为一种行为一种以语言及符号为媒介的言语交际行为;也不再仅仅把修辞当作言说者单方表演的“独角戏”,而是视其为说话者(表达者)与听话者(接受者)双方共同演绎的“双簧”、共同参与的对话。
“修辞是两个主体(表达者/接受者)的双向交流行为。”[3]2
“修辞是人类的一种以语言为主要媒介的符号交际行为,是人们依据具体的语境,有意识、有目的地建构话语和理解话语以及其他文本,以取得理想的交际效果的一种社会行为。”[4]6-7
若从广义修辞观出发,笔者认为,修辞风格当指言说者(表达者)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其言说意图、达到最佳的言语交际效果,所构建的最恰当的话语形式与话语表达方式。我们对《庄子》修辞风格的研究正是基于这一认知的基础上。
在《庄子·天下》①正文中凡是对《庄子》文本的引用均来自陈鼓应的《庄子今译今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篇中,《庄子》的作者(以下统称为“庄子”)称自己的文章“其辞虽参差而 诡可观”。成玄英疏云:“ 诡,犹滑稽也。”那么,庄子为什么要刻意构建这一滑稽的语辞及其表达方式?对此,笔者从后世学者的相关研究中找到了相关的答案。闻一多先生曾指出:“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像,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像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发人深省庄子的寓言。”[5]288闻一多先生认为,庄子之所以创造这种滑稽、谐趣的寓言,是为了引发思考、“发人深省”。
无独有偶,近来也有学者指出,庄子的“卮言”乃“扬觯之语”,即“优语俳优在酒席上的语言表演;庄子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这一语言策略,实际也是“优谏”的策略,是对谐趣无稽的“优语”的自觉模仿;而庄子之所以模仿“优语”,就在于庄子看上了“优语”这种俏皮娱乐的言说方式及其特别的言说效果听者乐于接受。[6]
由此可见,庄子之所以有意识地建构滑稽、谐趣的言语形式与话语表达方式,是因为一是出于言说意图的考虑,另一则是出于言说效果的考量。也正因为如此,笔者把“谐趣”视为《庄子》的修辞风格并试图给予论析。
《庄子》这种谐趣的话语形式及其表达方式又是如何具体呈现的呢?笔者认为有以下三个方面。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秋水》)
楚王想把国家大事交给庄子执掌,特意派两位大夫前去问候。庄子却先问来者这么一个问题: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而留下骨骸以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呢?并最终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作答。这种庄子式的拒绝方式,含蓄中无不透出几分俏皮。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之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 ,子知之乎?夫 ,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 过之,仰而视之曰:‘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 我邪?”(《庄子·秋水》)
庄子去看望在梁国为相的好友惠施,可惠施却听信“庄子欲取而代之”的谣言,在国中整整搜捕庄子三天三夜。对此,庄子见了惠施后,便通过“鸱得腐鼠”的故事,暗示惠子以“鸱”之心度“ ”之志的可笑至极,尤其是“ ”这一表情动作所传递出的俏皮劲,更是令人忍俊不禁。
说到《庄子》话语的俏皮风趣,清代评点家胡文英的见解颇具慧眼。胡氏认为《庄子》无论在用词还是造句上,也无论是在比喻还是对话上,都“趣”味浓郁、机趣盎然。如他评《养生主》篇曰:“人命系于天,‘县解’二字奇而趣。”评《人间世》篇曰:“抱医门句,机趣洋溢。”评《天地》篇曰:“执留之狗成思,设喻趣绝。”又曰:“鸿鸦,善鸣不靖之鸟,藉以喻杨墨,大有天趣。”评《天道》篇“桓公读书于堂上”一段中桓公与轮扁的对话曰:“一问一答,呆得有趣。”[7]430-432胡氏独独拈出“趣”字来评点《庄子》,不正是对庄子谐趣风格的最好证明!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 ,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庄子·达生》)
与对牛谈琴相似,祭祀官“对猪谈心”之事已然让人发笑,而他在着装上又是那样的一本正穿着礼服,带着礼帽,在态度上又是那样的真诚与谦恭,如此表现,岂不更令人弯腰捧腹!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列御寇》)
曹商本想在庄子面前自我炫耀一番并借机羞辱庄子一下,没想到却自讨没趣,反而为庄子所取笑。其中,“舐痔得车”的比喻,对曹商这种小人得志的形象勾划,可谓栩栩如生,对其无情的嘲讽可谓入木三分,而其中所折射出来的冷幽默,也再一次让人领略到了庄子那种独特的诙谐与风趣。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庄子·外物》)
清代评点家刘凤苞评价这段文字为:“诗礼是儒者之所务,发冢乃盗贼之所为。托名诗礼而济其盗贼之行,奇事奇文,读之使人失笑。”②参见[清]刘凤苞的《南华雪心编》卷五,清光绪二十三年晚香堂刊本,第324页。确实,盗墓本非正大光明之事,可盗墓者偏偏又是号称知书达礼的儒者,更有甚者,二人在发冢的过程中又要引经据典“《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企图为自己的不法行为寻找合法的理由。这里,庄子正是把崇高的经典与卑鄙的发冢剪辑在一起、把儒与盗组合在一起,从而也把深刻的讽刺与谐谑的幽默织就在一起 儒者的假正经就这样漫画般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许正是由于在修辞活动中经常营造一种幽默滑稽的氛围,庄子也被后人冠以“幽默之祖”、“诙谐之祖”的称号,如宋人黄震称誉庄子乃“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③参见[宋]黄震的《黄氏日钞》卷五五《读诸子·庄子》,元至元三年宋版校刊本,第513页。。
清代评点家多用“以文为戏”来评价《庄子》,而其中尤以宣颖、刘方苞最为突出。
宣颖认为庄子的寓言多具有“以文为戏”的特点。如《大宗师》篇有:“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对这段内容,宣颖评曰:“撰出如许名字,以经传之体例之,似乎不雅,然庄子从来止是以文为戏,所云‘寓言十九’者也。”[8]131在宣氏眼中,庄子寓言皆是虚构杜撰的,均是“以文为戏”。宣颖甚至认为《德充符》是庄子“以文为戏”的典范:“德充符者,德充于内,则自有外见之符也。劈头出一个兀者,又落,不知何故。盖深明德符全不是外边的事,先要抹去形骸一边,则德之所以为德,不言自见,却撰出如许傀儡,劈面翻来,真是以文为戏也。”[8]132
不难看出,宣颖之所以认为庄子的寓言具有“以文为戏”的特点,主要原因就在于庄子寓言的虚构性或文字游戏性上。而刘方苞则指出了庄子“以文为戏”的另一个特征诙谐戏谑。在刘氏看来,庄子《德充符》已经不仅仅是虚构与游戏那样简单,而是像演戏一样,让一群怪人纷纷粉墨登场,具有诙谐、怪诞的趣味:“自首段至此,接连摹写几个残丑之人,王胎、申徒嘉、无趾、哀胎它,各成一段奇文。此特将故留此缺憾,然不全于人而独全于天,正恐全人之仅以形体全者,眇乎小也。此真诙谐入妙之文。”④参见[清]刘凤苞的《南华雪心编》卷五,清光绪二十三年晚香堂刊本,第325页。
需要指出的是,笔者所说的“以文为戏”除了庄子寓言所具有的虚构性、游戏性与谐谑性等特征外,更指向于其戏剧性。毫无疑问,戏剧性是庄子的寓言创造与话语建构的又一特色,事实上,人们也总是被庄子寓言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戏剧色彩所折服。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 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 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子·山木》)
这则寓言虽然篇幅不长,却也充满着浓浓的喜剧味道。一是“螳螂捕蝉异鹊在后、庄周更在异鹊后”这一情节设计本身就极具戏剧性;二是结局安排更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且颇有“发现”与“突转”的戏剧韵味:当庄周从眼前事象中有所反思与省悟,正准备扔掉弹弓转身离去之时,不曾想,看守栗园的人又误以为庄周偷了栗子而紧追其后。这个故事可谓异彩纷呈、悬念迭出,真正是“戏”味盎然、奇中见趣。而在这一奇趣与戏剧性的故事中,言说者也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物固相累,二类相召”的道理暗含其中,而听话者(或读者)恰恰在这种娱乐轻松的氛围里不经意间便接受了这一道理。
故事一开始先交待郑国巫师季咸的神异之处:他知道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夭,所预卜的年、月、旬、日都准确应验,仿佛是神人。以至于郑国人见到他,都担心被其预卜死亡和凶祸而急忙跑开。壶子的学生列子见到他也佩服得无体投地,回去就对壶子说:“起先我总以为先生的道行最为高深,如今又有更为高深的巫术了。”显然,这是开场,也是序幕:着力渲染神巫季咸相人之“神”。
第一场,神巫季咸第一次为壶子看相。当季咸为壶子看过相后,他走出门来对列子说:“呀!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了了,用不了十来天了!我观察到他临死前的怪异形色,神情像遇水的灰烬一样。”列子回到屋里,伤心地把季咸的话转告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将如同地表那样寂然不动的心境显露给他看,茫茫然既没有震动也没有止息。这样恐怕只能看到我闭塞的生机。试着再跟他一块儿来看看。”
第二场,神巫季咸第二次为壶子看相。在第二次看相过后,季咸走出门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上了我!症兆减轻了,完全有救了,我已经观察到闭塞的生机中神气微动的情况。”列子回到屋里,把季咸的话转告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将天与地那样相对而又相应的心态显露给他看,名声和实利等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而生机从脚跟发至全身。这样恐怕已看到了我的一线生机。试着再跟他一块儿来看看。”
第三场,神巫季咸第三次为壶子看相。这次看相过后,季咸走出门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心迹不定,神情恍惚,我不可能给他看相。等到心迹稳定,再来给他看相。”列子回到屋里,把季咸的话转告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阴阳二气均衡而又和谐的心态显露给他看。这样恐怕看到了我内气持平、相应相称的生机。大鱼盘桓逗留的地方叫做深渊,静止的河水聚积的地方叫做深渊,流动的河水滞留的地方叫做深渊。渊有九种称呼,这里只提到了上面三种。试着再跟他一块儿来看看。”
第四场,神巫咸季第四次为壶子看相。这一次季咸还未站定,就不能自持地跑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能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没有踪影了,让他跑掉了,我没能赶上他。”壶子说:“起先我显露给他看的始终未脱离我的本源。我跟他随意应付,他弄不清我的究竟,于是我使自己变的那么颓废顺从,变的像水波逐流一样,所以他逃跑了。”
这四场戏,写神巫季咸与壶子的正面交锋,戏剧冲突集中而激烈,最后以季咸的落败而告终,既紧张又刺激。这出戏的尾声是列子的自我反省,其意味深长,耐人寻味:这之后,列子像从不曾拜师学道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三年不出门。他帮助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侍侯人一样。对于各种世事,不分亲疏、没有偏私,过去的雕琢和华饰已恢复到原本的质朴和纯真,像大地一样木然忘情地将形骸留在世上。虽然涉入世间的纷扰却能固守本真,并像这样终生不渝。
可见,“壶子示相”这一寓言故事正是在充满戏剧性的情节里,不但教训了神巫季咸,而且教育了作为学生的列子,而更主要的还在于通过列子的改变,让人们进而领会什么是道的本真与本然以及什么才是真正的得道!
谭学纯、朱玲在其论著《广义修辞学》中明确指出:广义修辞观的核心是区分修辞的三个层面作为话语建构的修辞技巧,作为文本建构的修辞诗学,作为精神建构的修辞哲学。[3]25-92需要强调的是,很多时候,这三个层面并非彼此分离、相互割裂,而是合三为一、三位一体。《庄子》便是如此。众所周知,“自由逍遥”、“自然无为”、“万物齐一”、“死生一如”等,既是庄子自身追求的价值取向与生存哲学,也是其试图浸染读者心灵,模塑接受者精神与灵魂的“修辞哲学”。当然,《庄子》的这一系列“精神建构”,也是庄子的主要言说意图与言说目的之所在。为了有效地实现这一言说意图、达成这一言说目的,庄子有意识地选择并构建了一套方便且有益于读者接受的话语形式与言说方式皮风趣、滑稽幽默、戏剧性。不仅如此,庄子还生成了一种与“道”相契相合,便于言“道”体“道”的修辞文本是《论语》那种宣导式的语录体,也不是《孟子》、《墨子》那种劝服式的论说体,而是一种隐喻式、感悟式的寓言体,只是他对这些寓言故事的表达依然使用“优语”式的谐趣化言说罢了。这也正是笔者之所以把“谐趣”给予《庄子》修辞风格价值认证的根本原因。
[1]刘天堂.论汉语修辞风格的表现[J].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03(1):72-75.
[2]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3]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4]陈汝东.当代汉语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2 卷[M].上海:三联书店,1982.
[6]过常宝,侯文华.论庄子“卮言”即“优语”[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4):28-29.
[7][清]胡文英.庄子独见[G]∥严灵峰.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第19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
[8][清]宣颖.南华经解[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