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灿[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作 者:胡文灿,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
海德格尔说过,死亡是存在的庇护所,而短暂者作为死亡而死亡。②乡土社会中,“知天命”的生死观使得人们认为死亡只不过是人生历程的一部分,生命的尽头是一种满足,直达顶峰。血缘的延续使得个体处在生命的自身循环中,人死于瓜熟落地的过程是一样,如《响器》中:“庄稼收割了,粮食入仓了,大地沉静了,他就老了,死了。他的死是顺乎自然的。”丧葬风俗仪式的展示主要集中于刘庆邦的同故事叙述文本中。古老的死亡仪式发挥的更多的是一种膜拜价值,这种膜拜是对死亡的畏惧以及对死者的敬意。如《葬礼》“我”父亲入土为安前的葬礼,叙述了有关棺材、哭丧、摔恼盆、打旗幡等风俗。《后事》叙述了“我”母亲的病和死以及死后的葬礼,这篇小说少了《葬礼》中哀绝。在文本中,死被赋予了丰富的含义。三叔认为“我”和弟弟之所以有出息,是因为祖宗坟地的风水好。这是中国风水学兴盛的原因之一,也透露出了乡土社会天真的死亡观:死者不等于随风消逝,而是为活着所“谋福利”,死的意义正是在于生,即“既重生,又重死”。死亡作为生的一部分,“身后事”是个体的延续。在“死”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以送殡的形式对曾经活着的人顶礼膜拜。《后事》中的母亲死后,“我”痛哭并跪在泥土上磕头,是情感的净化与灵魂的回归。此刻,死亡的意义在死后传递出来。那哭哭啼啼的甚至是热闹的死亡场面更像是活着的人们的狂欢节:可以名正言顺地悲痛地狂欢。人对死亡似乎具有同感性,死亡成为活着的人的遗憾或者是解脱。
乡村中这种丧葬仪式叙述与现代社会中“文明”的死亡仪式形成一种隐性的对抗。现代社会的人身上的最后一个证件是死亡证。当他领购所有的证件后,他“可以”死了。死亡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事,和群体无关,和家族无关。历史是一种群众运动,这是一次温情脉脉的运动,嚎啕大哭已被“悄然落泪”取代,口头相传的身后事迹也被档案一样的祭文所代替。这也是一种静悄悄的运动,如《相遇》中对于城市中的死亡的叙述“城市这么大,人口这么多,肯定每天都要死人。城里死了人,也许像往灶膛里扔一片枯叶,很快就不声不响地烧掉了,化掉了。不然的话,他怎么连一次办丧事的场面都没看见呢!”罗兰巴特将死亡归同于充满象征物的一扇门。③在这里,死亡的神秘性消失了,甚至是可耻的。死亡已经被肢解为人的一个片段、一个程序。医院殡仪馆和火葬场甚至是墓地业这一整个流水作业式严密相扣,这些有着神圣的白色的或者庄严的黑色所修饰的建筑,它们生产同一样产品:死亡。死者躺在太平间、躺在殡仪馆,躺在狭小的火炉里,最后被装进了小小的盒子里,最后,一张微笑的照片是他最后唯一的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足迹,也是他的所有。死亡以追悼会的形式出现,化妆师的加入掩盖了死的真相,尸体被取消了,被展示的“遗容”让人想起了艺术馆的作品。被鲜花环绕着的死者,是生的余音。遗像的瞻仰和追悼会使死亡已经彻底变成一种展览会,死亡甚至已经成为一种行为艺术④,这种艺术缘于资源的节省:即一切为了活着的人,死了就丧失了知觉,活人对死人是无所忌惮甚至是可以任意为之。人死了,他身上的一切也似乎在人间消失了。
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农村开始了丧葬风俗的改革,火葬制度取代了传统中的土葬,当鞠躬默哀和骨灰盒取代了传统的丧葬形式时,死亡之音已经喑哑。在进步征途上的文明人看来,死亡是没有意义的现象。⑤如果说顺应了“生老病死”中的“死”可看做“喜葬”的话,如今的“死”离“生老病”已越来越远,突发的事故事件让死亡成为了恐怖运动、一场灾难,死亡的阴影逐渐扩大,大地发出了冷笑。
二
除了正常死亡,从90年开始,刘庆邦的文本中逐渐增多对非正常死亡的叙述,因外出打工而死亡的情节在文本中随处可见。在少年儿童系列的文本中,孩子们失去父亲的一个原因几乎都是因为其父亲外出打工而丧生,这几乎成为一个原型。如《谁家小姑娘》提到三个人的死亡:“改的二叔给城里人盖高楼,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改的父亲打工回来的路上被车撞死,改的同学被淹死。这些死亡可谓触目惊心:“年轻人死的死了,伤的伤了,没死没伤的都继续在外地打工,连落水女孩儿的爹也打工在外,这可怎么办呢?”《摸刀》是一个以死亡为情节框架的故事,在打工回家的路上,一个年轻人杀死了他的堂兄弟,凶器被扔在了池塘里。普同庆由于“哥哥外出打工,瞎了一只眼。弟弟外出打工,淹死在煤窑里”。他成为村中仅有一个不愿打工的年轻人,也因此承担了在池塘里摸到凶器的重任,可让人意想不到是普同庆最后却摸到一具神秘死尸。《相遇》中“村里已经有三个年轻人相继死在矿上”。打工致死已成为了作家故事中的背景,打工成为凶残吞噬人生命的机器。
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乡村,成为了打工一族。⑥刘庆邦文本中的打工者有的被暗娼骗得回不了家,如《摸刀》中的普同生,有的找工作被骗,如《回家》中的梁建明。打工者进入城市,要么备受欺凌,要么被骗得精光,同时也学着骗别人。他们在城市的谋生可以用“惊险”来形容,很少有家庭是因为打工而致富⑦,反而因打工使家庭中失去了主要的劳动力,从而使得家庭陷入贫困。这几乎成为一个恶性循环,即外出打工——死亡——更加贫困。显然对“向城求生”的说法是怀疑的,他对农民工外出打工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
刘庆邦对于改革开放现代化建设充满了质疑:高速的城市化进程无不是由农民工的血肉之躯换来的。他多次写到农村劳动力的输出,使得整个村子几乎变成一座空村。昔日的家园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屋,破败的乡村更加空旷。与现代化的物质文明伴随而来的,都市文明的疾病——道德毒素也从城市流到了乡间,它摧毁了乡间最稳定最重要的东西,即血缘和亲情。
本文无意探讨改革发展的进程中现代化的果实的攫取者,发展之路任重道远,利益共享在短时期内只能是蓝图。无论是土改还是“大跃进”,农民的利益无不遭到损害。时至今日,农民虽然被称为国家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力量,但是只是凭借着最苦的劳动获得最小的利益。当前农村与现代化之间依然是间离的,很难想象当农村存在着教育凋敝、生态环境遭到破坏时,当农民的精神生活得不到满足甚至发生扭曲时,不管是农民工进城还是农村新建设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
自古以来,农民与现代化之间有着固有的悖论。在思想观念上:一方面,农村中普遍存在着一种世代累计下来的对先进的知识的嘲笑与仇恨。这不能仅仅用落后的小农意识来解释,而是一种复杂的心理图式。他们相信口耳相传的经验,怀疑科学技术促进发展论调,不信任知识分子和上层社会;但另一方面,他们以一种不确定的姿势来拥抱现代化。在消费文化影响下,农民亲眼见证了现代文明的美妙,对物质有前所未有的渴望。他们模仿城市的生活方式,认为是在和城市接轨,如在《谁都知道》中,喝茶被认为是“和城里人的生活比较接近了”。
不可否认,小说中所叙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贫富差距大、乡村的破败等确实是乡村社会的事实,那炊烟袅袅下的精神家园已经破碎。然而,从乡村内部看,乡土的社会结构已经发生改变,城市化进程在为农村带来伤痛的同时,也使农民的物质生活有了提升。以刘庆邦的故乡⑧为例,该县外出务工人员为主体所构成的第三产业产出已成为该县的重要收入。
当死亡叙事在刘庆邦笔下熠熠生辉时,他的小说与主流话语之间始终有一种间离。但资源的自由转移,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也是中国由传统的乡土社会逐渐城市化的必然。同样,农民从土地中解脱出来,多余的劳动力转向城市也是必然的。刘庆邦对改革中的乡土社会始终有一种审慎的自觉,他对城市化进程是警醒的。这是一个农民出身的作家出自本能的判断,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悲悯情怀的映照。
① [美]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第一版)[M].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26.
② [德]M·海德格尔.诗·语言·思(第一版)[M].彭富春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157.
③ [法]罗兰.巴特.S/Z(第一版)[M].图又想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0:232.
④ “现代社会中,死亡被越来越远地赶出了生者的感知世界”。[德]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
⑤ [德]韦伯.钱韦伯作品集Ⅰ:学术与政治[M].永祥等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68.
⑥ 据《沈丘2011》年鉴,从2009年到2010年,全县的常住人口下降了15万人,出生率的增长率为5.2‰,自然死亡率的上升率为1.2‰。由此可见,农村人口迁往城市的规模是巨大的,这也是造成“空屋”“空村”的原因。
⑦ 除了《八月十五月儿圆》,可成为煤矿的丈夫却在外面包二奶生私生子。
⑧ 如刘庆邦的家乡即沈丘县的财政收入为:2010年,第一产业生产总值是34.16亿元,第二、三产业的生产总值为49.76亿元和35.97亿元。人均GDP上升了17.7%。农业的衰落从外出打工上获得了经济上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