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玉梨魂》与《巴黎茶花女遗事》叙述比较

2013-08-15 00:42李欣颖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天津300074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茶花女叙述者巴黎

⊙李欣颖[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 天津 300074]

作 者:李欣颖,博士在读,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1912年徐枕亚(1889—1937)的《玉梨魂》在《民权报》上隔日连载,以情节缠绵、文辞丽婉而震撼文坛,影响甚大,随后被改变成电影、话剧等多种艺术形式,鲁迅母亲亦甚爱此书。在近代出版业还相当简陋条件下,这部书居然被翻版几十次,销数十万册,成为民初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之作。鸳鸯蝴蝶派作家也推徐枕亚为“言情鼻祖”。

小说采用骈文,夹杂大量诗词,中国古典小说色彩明显。浪漫写情之风上承《牡丹亭》《恨海》,下启郁达夫等作家。同时也不难看出其深受西方文学,特别是翻译文学的影响。林纾所译的法国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在1848年出版,对其时中国小说家的写作产生了巨大影响。严复有诗赞曰:“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可以想见晚清文学青年对西洋文学的阅读与接受状况。夏志清提出:“晚清小说家看了西洋小说的译本后,多少有兴趣试用新技巧,《玉梨魂》是第一本让人提得出证据,说明是受到欧洲作品影响的中国小说。”①徐枕亚在《玉梨魂》中自比为“东方仲马”,可见他对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思想上的认同与追随。

《玉梨魂》与《巴黎茶花女遗事》的相似之处甚多,都有其明显的自传色彩。1847年,二十四岁的小仲马获得巴黎名妓玛丽·杜普莱西的生活史料。有人考证:1844年9月,小仲马和杜普莱西结识于巴黎,并建立了相亲相爱的关系,后来关系破裂,小仲马重返巴黎时,杜普菜西已经香消玉殒。②小说《玉梨魂》也并非完全杜撰的香艳古书,也有作者身世的影子。关于徐枕亚个人的生平及创作背景,相关资料显示“此书内容是他第一次结婚以前一段遭遇的小说化。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到无锡附近一个小村子当小学教员;他寄居蔡府,也担任蔡老先生孙子的家庭教师。那孩子的母亲是寡妇,徐枕亚痛苦地爱上她。这段恋爱显然在他离开教职时即告终结”③。而作者徐枕亚在写作小说时,也似乎并不回避,甚至有点自爆身世的意味。不仅人物设置上颇有相似之处,而且似乎有意留下蛛丝马迹,任凭读者去猜想。如第七章《独醉》,梦霞醉意方酣,诗情遂动,击桌而歌,自怜身世一段中道:“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叙述者借男主人公口交代了其年龄;而现实生活中,1921年徐枕亚发表《玉》时也正是三十二岁。如同时代许多其他小说一样,作品存在着浓重的自序传色彩。叙述者、男主人公何梦霞、作者徐枕亚、甚至“期待读者”的距离是如此贴近,难怪小说能引起强烈的社会影响。小说读者之一,清末状元刘春霖女儿刘沅颖,在北京读了《玉梨魂》和徐枕亚悼念亡妻词,便由醉心作品而钦慕作者,由通信到见面,几经周折,终于从状元府第走出,做了这位卖文为生小说家的续弦夫人。

这两部都带有一定自序传性质,并且叙述人都几乎是刻意地强调叙述的真实性。《巴黎茶花女遗事》叙述者在小说开头强调过作品所叙述的故事的真实性,开篇即明确地告诉读者,除女主人公外,故事中的人物都还健在。④《玉梨魂》叙述人不时表明实录态度,末尾更是用石痴的书信来证实故事的真实可信。

《巴黎茶花女遗事》讲的是巴黎一个年轻人与妓女之间曲折动人的爱情,《玉梨魂》则是年轻寡妇与家庭教师间委曲缠绵的情感,两者都为当时的社会环境所不容而最终以失败、死亡告终。两个女主人公皆因情而病,郁郁而终,且都得了咳血而死的肺病。她们虽个性完全不同,马克敢爱敢恨,梨娘心思缜密,但她们都有强烈的自我牺牲精神,为了心爱之人而甘愿放弃自己的幸福,一个放浪形骸,一个自戕自虐,最终都香消玉殒,留下肝肠寸断的男主人公。

“小仲马的小说则主要是为中国人讲述了一个哀艳动人的故事,晚清文人所再三赞叹的,是‘茶花女’而不是《茶花女》。难怪直到1911年,还有人感叹‘中国能有东方亚猛,复有东方茶花女,独无东方小仲马’;众多学步者实际上是在模仿茶花女的故事,而不是《茶花女》的叙事技巧。”⑤《玉梨魂》也不例外,它虽与《巴黎茶花女遗事》同为以第一人称取实录态度叙述人“他人”故事,但在叙述方式上并不尽相同,也产生了不同的审美效果。

《巴黎茶花女遗事》的小说翻译者林纾对西方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还不熟悉,将原本虚构的小说叙述人确指为小说作者本人,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以“小仲马曰”作为正文开头,接着转而由男主人公亚猛以“余”的口吻进行叙述,故事主要在男主人公对自己故事的追述和“小仲马”的倾听中进行。叙述中亚猛成了限制视角的叙述人,无法预知事态发展,并且自己深陷其中,“小仲马”则更对将要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文本由女主人公的遗产拍卖开始,点明了女主人公妓女的社会身份,传奇的身世和悲惨的结局,不仅清楚交待了人物的最终命运,且无疑勾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整个叙述恰似一个先交待谜底,再加以解释的过程。随着叙述展开,读者猎奇之心渐渐被感动之心取代。女主人公被演绎成一个内心善良,敢爱敢恨而又命运多舛的多情女子,引得读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小说最后一章“余”重新成为故事开始时的叙述人。其中第一人称叙述者“余”讲起陪亚猛去马克的坟上凭吊,并访问了亚猛家,亦说明写故事的动机。诉说者和倾听者重叠身份的叙事方法在中国传统小说中较为少见。

《玉梨魂》模仿《巴黎茶花女遗事》,采用类似手法。叙述者也是“余”,并以“记者”自称,不同在于小说前二十六章叙述者采取全知视角,穿插日记、书信而成,在结尾处叙述者才跳出来交待了整个小说取材于留学日本的朋友石痴寄给他的书稿。后来“余”又在偶然的机会中获得了故事主人公何梦霞珍藏的与白梨影来往诗词,以及筠倩日记,“余”最后又同石痴去何梦霞和白梨影爱情悲剧发生的地方寻访遗迹,由此组成完整故事。细读文本不难看出《玉》存在着叙述权威由强转弱的过程。小说开头《葬花》《夜哭》两章可以算作楔子,模仿《红楼梦》黛玉葬花的情节,由此引出故事,且对梨影、筠倩两个女主人公的命运起到了暗示的作用。文中写道:“窗外梨花一株,傍墙玉立,艳笼残月……而窗之左假山石畔,则更有辛夷一株,轻苞初坼,红艳欲烧……至墙东之梨花,遥遥相对,彼则黯然而泣,此则嫣然而笑。”看似景物描写,实则指向小说人物性格特征、身世命运,接着写出梦霞对“已残之梨花”的钟情,对“方开之辛夷”的忘情,也指向着人物的感情关系。两位女主人公尚未出场,人物关系也还没有打开,而叙述者就已预知并暗示了故事情节发展,具有较强的叙述权威。但随着故事展开,叙述人由开始全知全能发展为在男女主人公之间游移不定,到文章结束甚至转变成为同读者一样在闷葫芦中的限制视角,结尾处的叙述者与开头那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判若两人。

不难看出《巴黎茶花女遗事》对《玉梨魂》在叙述手法和文体风格上的影响,阅读作品不难感受到两者的阅读感受不尽相同。前者使读者为两人真挚的爱情祝福,更为男女主人公间的误会而扼腕叹息;后者则更多感受到的是一个欲爱不能、欲罢不行的哀情故事,主人公更多地挣扎于情感与道德之间,以至最后郁郁而终,作品带有焦虑、压抑甚至略带病态的色彩。不同的阅读效果,除了情节上安排使然外,叙述人、叙述方式的差别也是不容忽视的。

在叙述结构方面,《巴黎茶花女遗事》由女主人公的遗产拍卖开始,点明了女主人公妓女的社会身份,传奇的身世和悲惨的结局,不仅清楚地交待了人物的最终命运,而且无疑勾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整个叙述恰似一个先交待谜底,再加以解释的过程。读者随着故事的展开被叙述的力量所征服,猎奇的心理渐渐被感动之心所取代。社会角色是妓女的女主人公被演绎成一个内心善良,敢爱敢恨而又命运多舛的多情女子,引得读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玉梨魂》楔子中采取了倒叙手法,增加了悬念,也使得作品笼罩上感伤色彩。以后小说的顺时叙述,展开故事情节。至结尾时突然笔锋一转,拉出筠倩日记,跳过半年多的时间,从中可以看出《巴黎茶花女遗事》的影子。开篇楔子中也以梨花、辛夷两种花来暗示后文中两位女主人公及她们的命运。接着叙述者在前28章均采取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只有叙述人自己清楚地知道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而读者和人物却还一无所知,这是与《巴黎茶花女遗事》在叙述上的不同之处。《玉梨魂》作者似乎并不愿刻意地追求外部情节的曲折发展,而更善于通过两人往来书信、诗文,描绘主人公心理变化起伏跌宕,细致地展现了男女情爱的内心世界,表现出人物心理的矛盾与挣扎。

《玉梨魂》结尾设计类似于传统章回小说“后记”,这也可将之看做是作者为强调小说“真实性”而对读者做出的暗示。叙事者而兼评点家的身份使得作者能够自由出入小说内外,形成一种带有“元小说”意味。第29章与第30章叙事者跳出原先的小说世界,讲述这部小说的来由,并补述小说人物的结局。这两章中叙述者一改前面全知全能的叙述观点而变为第一人称的限制视角,交待整个小说乃梦霞朋友石痴所赐之手稿,自己只是忠实的记录者,而他个人带着对梨娘已逝而苟活于世的梦霞的不满,及对筠倩命运的好奇展开叙述,叙述者从而变成了一个曾经在场的证人。作品也随着叙述者的解惑而收场。全书在梦霞遗稿“痴情此日恽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的叹息声中结束。叙事者虽然似是而非地跳出原先的小说世界,但他向读者证明的不是虚构得不可当真,反而证明虚构的有凭有据,因而把读者带入更深层的虚构迷阵之中。

《玉梨魂》当叙述者与秦石痴一起重游故地,物是人非,院中梨树、辛夷均已枯萎,房内更是尘埃满地,玻璃破碎,所剩无几,只发现遗失在地上的两首词,秋光惊眼,旧恨犹长,凄凉幻灭之情不以言表。《巴黎茶花女遗事》中也写道马克死后“余”与亚猛一起探访朋友,寻访马克墓地,拜访亚猛父亲,但比较而言,《玉梨魂》在篇幅和叙述方面有了很大发展,作者将其作为多方面的挽歌来处理。

总之,两者不同的叙述方式给读者带来了不同的阅读体验,如果说《巴黎茶花女遗事》是一场大胆的爱与死的西方悲剧,那么《玉梨魂》则更像一首婉曲的中国式的断肠之词。《玉梨魂》作者认同于人物“发乎情,止乎礼”高洁的道德,特别是结尾处的故事,使得小说更增加了感伤言情风格。

① 夏志清:《〈玉梨魂〉新论》,《明报月刊》1985年第9期,第11页。

② 王忠样:《真切的人生悲剧,崇高的艺术品格——评小说〈茶花女〉》,《法国研究》1983年2月。

③ 夏志清:《〈玉梨魂〉新论》,《台湾·香港·海外学者论中国近代小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51页。

④ “今余所记述中人之事,为时未久,特先以笔墨渲染,使人人均悉事系纪实。虽属中最关系之人,不幸夭死,而余人咸在,可资作证。”选自《中国近代文学大系(1840—1919)翻译文学集》,第140页。

⑤ 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

[1]王继权,周榕芳选编.台湾·香港·海外学者论中国近代小说[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

[2]裴笑维主编.近代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3][美]王德威著,宋伟杰译.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猜你喜欢
茶花女叙述者巴黎
巴黎之爱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The Lady of the Camellias茶花女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浅谈茶花女悲惨结局
茶花女吊灯
巴黎的每一个Moment都值得盛装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征战巴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