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词之“雅人深致”

2013-08-15 00:42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010070
名作欣赏 2013年15期
关键词:西楼菡萏易安

⊙马 涛[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呼和浩特 010070]

作 者:马 涛,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明清方向。

凡第一流之大诗人,多可创造“理想之境”。“理想”者,非仅指以想象为主之写作手法及抒情方式。其精光所聚乃在于通过想象,创形象为象征,于现实之外别构一冰清玉洁之心灵境界。此一心灵境界显现出清雅绝俗、超脱高远之气象,故非俗常人所能达至,亦非俗常人所能领悟。此种境界源于诗人人格之陶冶,其人砥节立行,有清贵之洁;安穷乐志,无风尘之慕,神姿峰颖,虽处鄙事,神气犹异,故而我们的文化养育成的理想人格,乃是清渊雅逸、风光霁月般的。这种文化排斥浮华喧嚣,渴慕一种清空透明,平淡之极却妙蕴深藏的美。如包恢所言:“凡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烨然尽于发表,而其里索然,绝无余韵者,浅也;若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隐然潜寓于里,而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者,深也。”①创造“意味风韵”佳胜之境,不仅需要妙赏、深情,而需要超逸优雅的心性修养。此种人格美融化入诗境中,便于所表达的情事或意象之外逸荡出更为高远、超脱的境界,此即谓“事外远致”或“雅人深致”。故知词为心声,此心涵濡既深,发而为文,则如春气之在山林,光泽之在珠玉,自是风神超逸,玩之不尽。在具如此心性修养的诗人笔下,万象清景一经点化,便在形貌之外,内透出一种“精神性”的光芒,开涤尘埃,升华俗情,如遥天鹤唳,太虚片云,增人怀想,动人高致。

《世说新语》赏鉴当时名媛,有隽妙之语,言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阁之秀”。易安风神气韵正得此二者之华彩,圆融而化一。有“林下之风”,故而神姿超迈,清逸而洒脱,胸藏一脉清狂放旷之气,灵机天趣,纵横烂漫;为“闺阁之秀”,乃能娴雅温婉,情怀贞静,不失女子之本色,其敏锐慧觉之心,其痴情缠绵之意,皆得婉约之韵味。正因此种人格涵养,易安词颇能于平常情事、意象之外寓有“雅人深致”,而呈现出格韵高绝的“理想之境”,使人玩味不尽。所以,胸襟性情、雅量高致这是一个诗人内心操存葆养的精气神,也是词中弥漫的无形隐微、无可言说之暗香。今以易安冠绝一时之作《一剪梅》为例,细味词心,以见其致。词曰: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梁绍壬胜赏此词,赞曰“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②,真乃一言中的,探得精髓。首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似化用南唐中主“菡萏香销翠叶残”之句。叶嘉莹先生以语码(c o d e)、显微结构(m i c o r s t r u c t u r e)分析中主句,精深入妙,可资参证。其言曰:“花而称菡萏,则另有一种庄严珍贵之感,‘翠叶’之翠,则即有翠色之意,又可使人联想及翡翠及翠玉等珍贵名物,同样传达了一种珍贵的美感,然于‘菡萏’下缀以‘香销’二字又以翠叶下缀以一‘残’字,其对如此珍贵芬芳之生命的消逝摧伤的哀感,便已在不言中了。”③于是王静庵所云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便由此而兴发。“荷”之为花,其名多矣,《尔雅》曰:“荷,芙蕖。别名芙蓉。”《本草》云:“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易安于此花,不称其为荷、莲,而名之曰“藕”,以下引征数句,以见其妙趣。《如梦令》“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风流俊逸,豪华之英气,扑人眉羽;《红楼》有句“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古诗云“漠漠秋云淡,红藕香浸栏”;顾《虞美人》言“绿荷香依满池塘,露清枕簟藕花香”,盖“藕”之名花,尤具清新自然之感。“藕”之上着一“红”字,犹见其沉酣恣畅之生命,其艳美,其绚烂,如在目前,“香残”则其花虽开之盛美,然生命之凋零萎谢已然临近,仅见其夺目之娇红,而芳馨始弱。“残”字非言香气之完全消散,荷之气息,本“香远溢清”,然生命已衰败,盖其香则若有若无,更为清微飘渺耳。如此娉婷袅袅,如此酣畅娇美之生命竟委绝于斯时,同此零落,无限幽思、怅惘之情萦于笔端,然中主之句更觉凄厉,易安则娴婉,真有“风露清愁”之致。何也?中主词于“菡萏香销”之后,更有“西风愁起”之句,可知生命之憔悴凋零,本是命定之悲剧,香消玉殒,芳华转瞬,然“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西风之乍起,牵愁引恨,一切芳菲世界,于碧波之动荡寒彻中,竟毫无可以荫蔽之所在,一任其于寒风之中,一朝飘泊,故此句包蕴着无限的沉痛深哀。综述前文,同为以花起兴,中主沉郁哀婉,言外多少悲苦忧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鸿雁传惧。然易安之句,哀而不伤,精雅而清秀,具见其风神。

首句之中,枕簟而以“玉”形容之,其芳洁精雅,馨逸绝尘可知,而其人之冰肌玉骨,风韵神致,已然溢于言外;温飞卿句“水晶帘内玻璃枕”,一片莹然皎洁、空灵明静之境,室中人之不同流俗,风姿出尘,皆可与无言处意会;太白之“却卷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其相思柔情,于水晶秋月之中,得以净化而澄明,清远雅洁,芳菲悱恻。以上三句互证,可见词虽小道,然其中有人,其中有品,“水晶”“秋月”“玉”诸意象,诚非泛泛浮华之笔,太史公言:“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举类弥而显义远”,正此义也。下文不曰“簟凉”“簟寒”,而径以“秋”字连缀,直是雅人深致。“秋”之一字,非仅具冷热温凉之意,盖秋声初起,秋情隐隐,秋心恻恻,其内心所触动之寒意、伤感如凉雾之沁衣,日渐深切而微细。美人于玉簟之上,觉天气之渐凉,于是一阵罗衣贴体之寒恻,由枕而衣,由衣而体,秋心隐动,一片离情,一怀孤寂,无限哀婉,总成无言之索寞。“秋”字与温飞卿“玉钗头上风”之“风”字,同一精绝!书,锦鲤寄意,皆古人所熟悉时用之旧典,本难以别开境界,另具手眼。然易安吐属风流,字字有味。不径言雁阵过眼,而云于兰舟之上,静静仰望天际,见云絮舒卷之中,点点斑斑,远引而至,乃归雁也!其于云中飞翔,如素纸之上点点墨迹,宛如锦书,于是幻想遥思,那雁行连成“回”字之时,便似远人归期有待。读者试想:于木兰之舟,看辽远之天边,征雁飘逝,远远地,远远地……斯时也,红藕香微;斯人也,清寒独立,其神情之高朗,其风姿之娟秀,清心玉映,真使人心逸神驰。由雁而遥想远人之回归,又进而思及相逢之美满,然易安不道翠袖红灯之俗境,而以“月满西楼”四字包举之。“西楼”者,相思之地也。韦应物有句“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时圆”,李益《写情》言“从此无心受凉夜,任他月明下西楼”,易安“月满西楼”四字,殆受诸句之影响,而别开生面矣!古诗有云“西北有高楼,流光正徘徊”,“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小楼吹彻玉笙寒”。楼者,如此高迥而清旷之所在,而一轮皓月当空,流辉溢彩,天地之间一片朗彻空明,昔日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之寂寥景况,亦于遥想之中得以补偿,月光将满满当当照彻每一个角落,人心之平安,月光之清静,只是一种清恬与安适而非深悲大喜。“月满”二字,仿佛月光已注入了人心,动荡而摇曳……故而易安之笔触是十分清雅温婉的。

下接“花自飘零水自流”自是余韵袅袅,且于“红藕香销”之句相承应。花兀自儿飘泊零落,水自然而然、无所迟疑地流逝,生命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繁华,如此不可挽留,都是必然命定了要消散,归于空无的,这即是“便无风雨也摧残”的悲剧定命。两个“自”字,是生命各自走向憔悴毁灭的无可奈何之深悲,它已超出了本词原初所表达的男女私怀,而将一切生命命定的悲剧命运包举于内,具有了对宇宙人生形而上的思考。然而人生并非因这虚无之结局而放弃对人、对物,对一切相思爱慕者的追念、体贴;放弃彼此生命情怀的投入、感应、依靠,相互取暖!于是在这种对人生哲理化的思考后,“一种相思,两种闲愁”之句沉沉道出,才更有深度,才更能见出在空幻背后的绚烂与热烈、执著与痴情。才能见出人世因缘的不易,更珍重彼此,珍重寓目于前的鸟啼花谢,珍重每一次的相逢、相念、相知,而觉悟、惜缘、惜福……当然“花自飘零水自流”亦是对自己青春年华之自伤自怜,如花美眷,流年似水。唐人有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真乃红颜易凋,相思易老,然而易安此二句却于深悲遥怨之中一片清华超旷,此正其不可及处,非可以寻常视之。

至于末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深情语,亦是聪明语,非易安之超出他人之处!后人往往赏此,而不知深悟以上诸句,解人真不易得!范希文有“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红楼梦》写宝黛怄气,言道:一个对月长吁,不顾苍苔露冷;一个幽阶低叹,何惧花径风寒云云。如此词句、意旨于他人之作中,亦往往见之,然常人皆注目于此,真不识易安也。

① 包恢:《敝帚稿略》(卷五),《书徐致远无弦稿后》,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 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版,第103页。

③ 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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