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丰[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完成于1925年的《伤逝》是鲁迅作品中较为特别的一篇,不仅因为这是作者为数甚少的爱情小说之一,也因为它区别于鲁迅作品中对于未被启蒙的“铁屋子中昏睡的人们”的普遍关注;对于到底是让他们在昏睡中毫不知情地死去,还是叫他们清醒地面对临终的痛苦的探讨,而鲜见地将目光投向已醒的、奋力呐喊并试图破毁铁屋子的先觉者和启蒙者,以严肃和深沉的态度去探讨他们的现状和出路。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对于鲁迅思想的研究无疑有很宝贵的价值。
《彷徨》成书阶段正是“五四”落潮之时。当民主科学、启蒙救国的热情淡去,曾经聚集在同一面大旗下的青年流离星散。有的失望于现实,退守书斋;有的改换衣冠,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也有的不甘于沉默、不甘于失败而继续战斗。《伤逝》讲的就是新旧世纪之交以启蒙者自任,继续奋斗的青年人的爱情。小说的结构,属于鲁迅常用的“离去—归来”的“圈子”模式。但是《在酒楼上》吕纬甫绕了一个圈子,从激进的青年变成了消沉的中年;《故乡》里的“我”绕了一个圈子,是带了飘渺的希望重回到先行的苦旅中去;《伤逝》中的涓生的圈子,如他自己所说,回到这破壁枯藤老槐空屋,过去同子君这一年,就仿佛“全部消灭、未曾有过”①。然而子君,虽然回到了家,却完成不了她的圈子。她的终点和起点再无法契合,她死了。
认识涓生之前,我们必须简单谈一谈子君。为什么在这兜兜转转的“彷徨者”群像中,只有子君连偷生都不可得?我们总会想起鲁迅先生在当年的“女师大”提出的问题:“娜拉走后怎样?”想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一切问题的根源:经济基础。诚然,倘若衣食丰足,涓生定不至于立刻弃她独自在求生的道路上沉沦。但是贫贱夫妻也并非一定百事哀,倘若将爱情的消亡全都归结为口袋空虚,就是默认人不过是被经济物化的方程式。须知子君之于涓生并不等于娜拉之于海尔茂。娜拉的出走是带有理论色彩的消极逃离,是为了获得出走的自由而出走,是对于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的刻意背离。当她“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这件事的积极意义就已告完成,剩下的是消极的盲目。因此虽然她很难创造美好的未来,却可以很容易地滑向“堕落”和“妥协”而生存下去。但是,子君的出走是在“爱”的驱动下积极的、自觉的追求。她精挑细选的道路指向未来两人共同创造经济基础的无尽的幸福生活,明确而没有其他可能。“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走”②,一旦其原动力“爱情”发生了问题,就会变成死路一条。本文之所以在分析涓生时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正是涓生无法理解之处:生活不是玩偶之家,子君不是娜拉、不是海上夫人、而是子君。子君的死有她自己的原因,也有社会的原因。可是涓生的“无法理解”是最难辞其咎的原因。
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涓生一直扮演着(或者自命为扮演着)启蒙者的角色,而子君是他的启蒙对象。很多学者都论述过这一点。这种关系的前提是,启蒙者自身已经完成了启蒙,具有健全的理性和现代化的意识。涓生在“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的时候,“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的时候,似乎是懂得自己所言的,因此才会被子君“我是我自己的”的一句话震动了灵魂,从而看到了中国女性“辉煌的曙色”。但是“打破专制”“倡导平等”“废除封建”是否就是启蒙的全部呢?“五四”时期人们对于启蒙的认识,推之于漂洋过海的一切西方现代思想,大致就是在这些方面。从《一个问题》、《是爱情还是苦痛》、《斯人独憔悴》等一系列“问题”小说中可以看出,即使是西方文明的盗火者、“五四”的领潮儿所关注的也多是这些新的有些“政治化”、有些“陌生化”的概念。受到大量涌入的西方工业文明、政治文明的影响,思想启蒙这一更恰于哲学范畴的概念被视为是科学技术一样全新而陌生的“知识”,是教育之下理智的进步,而非是捅破“蒙昧”,使人自觉认识并自由发挥其自身本具有的完整人性的过程。
在飙进的“五四”式启蒙中,人性,或者说个人人性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这个问题,在涓生的身上得到了典型的体现。他“爱”子君,看不到她带着笑涡的圆脸、格子衬衫和玄色的裙就疑心她出了意外;听到她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就骤然地生动起来,正是湖畔诗派“伊底眼是温暖的太阳/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伊底眼是解结的剪刀/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③充满青春活力的一派明媚,和今天十八、十九岁思慕着邻班女生的男孩是何其相似。但是涓生爱子君哪里呢?每次默默地相视之后,“屋里便充满了我的语声”,他停下来倾听过她的意见吗?在“我”表白之前,她已经完全了解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但是“我”了解了她什么呢?这又和“才子佳人小说”中“X生夜读,有女逾墙来,遂相燕婉”大同小异了。这可以理解为男性以自我为中心的两性观的体现,虽然受到了启蒙表面上坚持男女平等,但是对于女性的完全人格、独立智慧仍每每有意无意地忽略。虽然如此,涓生和那些一心追逐活色生香的登徒子又有本质的区别——她微笑地点头,“我”觉得她是赞同的;她对于雪莱的英俊画像只是扫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我”断定她“还没有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她沉静而分明地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于是“我”就有“说不出的狂喜”,觉得骄傲,仿佛看到了曙光,爱情也明确了起来。这种“好德如好色”,只把外表当做内心的投射的“爱情”有点类似于《聊斋》中书生对绿衣女、公孙九娘之类才情不俗又仰慕于自己的人物的感情,较之前者毕竟是有进步的。然而,排除道德上的价值判断——如果把“外表的美丽”和“启蒙的程度”抽象为A和B的话,就会发现在爱情领域里,对于A或者B的单调追求,甚至强求其实是一样的。
涓生看得出,在他的启蒙下子君已经成为了一位独立、平等、勇敢的新女性,但是在同居之前,虽然已经交际半年多,但对于她的性格、爱好、梦想、习惯却全不知情——子君的自我意识使涓生产生了爱情,但是她所意识到的、所握在手中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自我,却是他模模糊糊不能确知的,事实上也不太关心的。从最初相识的时候,到同居的一年中觉得她日渐怯懦、忘记了先前知道的东西、见识浅薄得不知道是为她好,变得琐碎、毫无感触,等等,都是涓生保持着距离,以审视的眼光高高在上地,从一位导师而不是情侣的角度观察到的结果。这并不单单是男性主义的体现。
一言以蔽之,涓生所爱上的其实根本不是子君,或者说不一定是子君;而是一位新女性,任意一位由他亲自启蒙的新女性。有些刻薄地说,就像古希腊的皮革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少女一样,他所爱的是启蒙,以及他亲手所造又亲眼所见的女性启蒙成果。启蒙让他感觉到了自身的价值,而子君,当她说出“我是自己的”的时候就是一个可见的成果、一个鲜活的证明。因此,在同居之后,相比于其他任何方面,对于子君,他所更为关照的就是她思想的“先进性”。用史登堡爱情三角形的概念总结来说,是启蒙和错觉中的“同志情谊”所形成的亲密之爱将他们拉向彼此;同居结成了两人的责任之爱;在这段中国知识分子的关系中激情之爱一如既往地只属于背景,而一旦她的思想不再和他的主张呼应,爱情就失去了亲密的支撑。两人之间只剩下(尤其是在新青年群体中由于传统价值崩溃而更加明显的)不可破除的隔膜和不牢固的责任,感情从“同伴之爱”沦为了鸡肋般的“空洞之爱”,悲剧是迟早要发生的。
在启蒙之外,涓生喜欢用“战斗”这个词来描述生活。他的脑海中充满了斗争的逻辑。对于失业、谋职,甚至平淡琐碎如煮饭、吃饭这样的事情,都要以“来开一条新路、振作新的精神”的豪迈去做;以“挣脱牢笼奋飞”的觉悟来做;以一种充满自觉理性却不相称的无畏的斗争精神来做。因此,子君柴米油盐的生活方式和平淡沉默的生活态度就叫他感到不快(对于收入微薄赁屋而居的平民百姓来说这难道不是生活常态吗),以至于这没有战斗的生活就成了他的累赘,子君也成了他的累赘:“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其实,涓生自己译写编辑的工作、子君每日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柴米油盐、群鸡叭狗的日日相对不是可以让爱有所附丽的生活吗?不过不是涓生所渴慕的“怒涛中的渔夫、战壕里的兵士”式的军歌嘹亮的生活罢了,而这竟使他产生了奋身孤行、创造新生活,免得与子君一同灭亡的决定。
可见,当这位启蒙者无蒙可启的时候,战斗便成了他生存中高于一切(包括爱情)的第一要务。然而,他生活中的障碍不过是从子君的胞叔,到老东西和小东西,再到小官和小官太太。他们对于私奔的男女固然是有些鄙夷又不由得好奇的,却还不能算作敌人;做着琐碎低微工作的二人,谈不上受了资本家的压迫,军阀和国民党的勾心斗角也遥不可及。如果生活的挣扎本身就已经算是一种战斗,那涓生不是一直在战斗,又为何要抛弃子君“孤身作战”呢?
从涓生的心理考虑,只能是因为战斗的行为或者精神状态,也是他自我确知、自我认可的工具。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沸沸扬扬的时候,涓生和他的战友们向旧礼教旧制度狂轰滥炸、对于保守文人口诛笔伐。虽然一样地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却因为自身轰轰烈烈的“实现”而充实快乐。可是进入20世纪20年代,“五四”式的斗争和梦都已烟消云散,曾经幻想成为斗争中心、社会中流砥柱的青年知识分子被重新抛到了社会的暗影区,困于落潮后的平淡生活。固然,军阀统治下的中国仍非伊甸园,不缺少“战斗”的目标,然而失却了自身的文化之根、滋长于西方近代民主科学思想表土的这一代青年,既没有勇气从“物质上”同荷枪实弹冷血镇压的政治大鳄抗衡,又没有能力从思想上找出社会弊病久治不愈的根源所在(在“五四”之时他们已尽倾其一知半解之能而表面上已经成功地使中国焕然一新)。现在对于广阔的社会,能够像“这样的战士”一样侧头、冷笑、对着无物之阵,对着整个社会举起投枪的,毕竟只是少数人。大多数的“启蒙者”们同其他人一样茫然无措,甚至比其他人更加怀疑、更加茫然无措、更加延宕。就像哈姆雷特、《安娜·卡列宁娜》里面的康斯坦丁·列文、《第六病室》中的伊凡·德米特里奇和拉京医生一样,难以参与到这个社会中,无法寻找到自身价值实现的途径,从而感到“寂寞和空虚”。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作为一个战士的存在,涓生们不得不把斗争压缩到平淡的生活中。某种意义上,当涓生用仇视的目光望向老东西、小东西、官太太们的时候,他的愤怒并非自发的,而是自觉的、为寻找战斗的理由而生发的。这就好比是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光荣在解放之后从斗争的中心滑向社会边缘的干休所时,反而变得比做首长期间更加好斗,更加迷恋战争,更加推崇战争理论上的崇高意义而非现实必要性,都是出于对自身价值确认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他首先需要的是战友,而非妻子或者爱人。在他们出走同居、走向叛逆之路的时候,当他们在路上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当涓生自己都感到畏缩,用骄傲打气的时候,子君“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这时的子君是一个可以证明战斗存在而且可以帮助战斗的成功的“战友”。这用涓生自述中的第一段话可以验证——“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换言之,这爱是用来逃离寂静、逃离空虚的。一旦最初激烈而浪漫的对峙期结束,过渡到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子君就不仅不能协同作战(这是不是就是涓生意识中的爱情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反而将“我”拉到战争之外、拉入平庸的行列、拉入新一轮的空虚和寂静。这不可能不让涓生厌倦,觉得她是拖累。自然,所谓的爱情就不存在了。
综上所述,无论“启蒙”还是“战斗”,都是涓生自我确认的方式。而笔者这里更关注的是为什么他如此迫切地需要,并且以这种方式进行自我确认?我们的常识中,个人的价值有很多表达的出口,不一定要用如此剧烈的方式。中国儒家传统思想中,孝悌仁爱敏言讷行,一箪食,一豆羹等日常行为都是价值所在,“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而道家进一步反对对于价值的刻意追求,认为樗树这样以无用为用才是逍遥于天地的真理。受到表儒里道的正统思想影响的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是从来不需要孜孜地自身确认的。与其说他们善于发掘自我价值,不如说他们的生活哲学中,其实根本并没有庞大的“自我”,只有“物我合一”。只要和谐地存在于环境之中,无论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严慈开颜,儿孙绕膝”,还是“红颜辞轩冕,白首卧松云”的人生选择都足以安放一生并自然而然地带来生之乐趣。虽然他们不会自觉地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却能够在对环境的适应性改造中满足人的这一本能。步入近代以来,像涓生一样极力追求自身价值的时代青年多了起来,他们是《斯人独憔悴》、《秋风秋雨愁煞人》、《去国》中的主人公,是忧郁的郁达夫、哀婉的张爱玲、愤世的庐隐,无时无刻不在惶惑地观照命运何去何从。这种个人的自觉意识,一方面来自涌入中国的西方哲学思想(康德、尼采、萨特等人),另一方面也有反封建民族独立斗争直到“五四”运动的连锁性影响。的确,从地理文化角度来说,孕育于破碎隔绝的山地和发达的海岸线的开放的西方海洋文明本来就是个人主义的领土,为了一枚国王的十字勋章、为了心仪的美人把剑按在他们肩上就英勇地赴汤蹈火的中世纪骑士就是典型。然而经过近代文明的洗礼,这种野蛮的尚武的斗争的个人主义已经被文明的思辨的生活的个人主义所取代。这或许是人文主义的功劳,从哲学家到无数大众,都逐渐接受了人这一身份所固然赋予的无穷价值。随着人们认知的发展,个人生活的崇高性和神圣性被发掘,在同样不断变化、危机四伏的西方现代社会中,个人的理想、尊严乃至灵魂有了一个恒久的安放之所。
然而,像涓生这样的许多人,潜意识中保留着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济世情怀,片面地受到西方个人主义的影响,只具有“追求自我价值”的概念化想法,却由于在不成熟的启蒙过程中,逐渐地剥离了“形而下”的生活和“形而上”的价值;失去了发掘价值的独立思考本能,失去了人文主义的生命关怀,成为了“邯郸学步”的寻找价值的抽象追求者,只能将个人价值附着于典型的、超常的事件(比如对于他人的启蒙、比如战斗)中。这样的人在近现代史中一直存在,甚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一系列不幸事件都可以从这种有些病态的证明需要中找到注脚。老舍在《新爱弥尔》中就以极端的笔法讽刺过这样的人,把饥饿和苦难当做必要的资本、将斗争和仇恨作为儿童生活的常态。他们就像是迁徙的树,嫌恶自己脚下土地的贫瘠而拔腿离开,向远方的沃土跋涉,却发现那里致密的土壤无法叫自己扎根,回望来路已经渺茫,只好依靠异乡稀薄的表土维持生存。难怪他们的启蒙,要把人性作高深陌生之解,因为他们自己的“本心”已经迷失在时代的潮水之中。
① 鲁迅:《伤逝》,《鲁迅全集》(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113页。以下《伤逝》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标注。
②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1),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61页。
③ 汪静之:《伊底眼》,见《蕙的风》,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第33页。
[1]马海霞.爱情里的孤独者——论《伤逝》中子君和涓生的爱情境遇[J].山东文学,2009,(05).
[2]王永兵.“我是谁”的现代之思——重读《伤逝》[J].鲁迅研究月刊,2011,(02).
[3]胡尹强.破毁铁屋子的希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06).
[4]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罗小茗.涓生的思路——《伤逝》重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02).
[6][美]史登堡.爱情三角:亲密、激情与承诺[J].心理评论(美国),Vol93,N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