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法刚[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北京 100817]
作为一场有一千七百万知识青年参与的、影响整个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在电视剧中得到了持续的关注和多元的表达,早前的《今夜有暴风雪》《蹉跎岁月》以及较近的《血色浪漫》《北风那个吹》都曾拨动过观众的心弦。应该说,面对知青历史,言说时代和文化气候的变化无疑会对作品产生较大的影响。最近,由梁晓声编剧、张新建导演的电视剧《知青》便是站在新的历史节点和艺术高度上对那段历史的回眸与俯察。
《知青》通过讲述赵天亮、周萍、齐勇、赵曙光、冯晓兰等知识青年在黑龙江建设兵团、陕北农村发生的故事,细致刻画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世界,全面展现了那一代人把青春热血献给祖国的崇高情怀以及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对观众来说,该剧有激烈的冲突、丰满的人物、纯洁的爱情和灵魂的震撼,极具观赏性和话题性,取得不错的收视率和社会评价。同时,这也是一部值得阐释、需要阐释的电视剧。创作者——特别是编剧梁晓声,以史诗性的笔触和终结式的气魄来书写那段难忘的岁月,将自我的青春记忆和艺术理想、历史情怀和现实思考缜密的浇筑其中,赋予该剧以深沉的历史温情和现实关怀。
首先,为了实现对这一宏阔事件的历史诉说,编创人员突破了以往知青题材电视剧在叙事空间上的相对封闭性,以诗史的气魄链接了北大荒和陕北两处颇具典型意义的知青生活画卷。该剧以赵天亮、孙敬文、齐勇、张靖严等所在的黑龙江建设兵团和以赵曙光、武红兵、冯晓兰、李君婷等插队的陕北生活为叙事的主体空间,不但全面、真实地呈现出知青们面对的自然困境——东北建设兵团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暴风雪的恶劣天气和陕北干旱缺水、极端贫穷的生存压力,更通过不同的社会环境深入揭示了矛盾冲突和群众心态,展现在违反人性和违背道德的病态运动中个体生命的心路历程,汇总各阶层的感性判断或朴素认知。在建设兵团,通过孙敬文和齐勇的家仇指出是病态的社会蓄意制造人间仇恨,借助吴敏这一形象看到高亢口号背后龌龊的动机,正如剧中赵天亮吟诵的闻一多的诗:“我绷着血泪,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这不是我的中国!”在陕北农村,到处是阶级斗争的轰轰烈烈和农民生活的惨惨戚戚。为村民利益呐喊的武红兵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公正勤恳的老支书被县革委会牛主任蓄意陷害,呕血而死,正如在韩奶奶的丧礼上,农民王崇山的那句哀叹——“再也不以人品论人了”。因此,正是借助两个典型的叙事空间,展现了上山下乡运动对社会的破坏、对人性的扼杀,也通过军人、农民、知青、干部等各阶层的认知变化张扬着理性的力量、人性的光辉。
同时,这两个空间并不是截然分开、孤立存在的,而是借助赵天亮、赵曙光这一对亲兄弟搭建了故事整一性的桥梁。他们出生于根正苗红的军人家庭,赵曙光本来承诺重回北大荒的,但为了照顾冯晓兰而插队来到陕北,天亮遂替哥哥践行承诺来到北大荒。这样的安排遂使得两个空间的故事不再是消极的、生硬的对接,而产生了情感的铺展和精神的共生。比如,赵天亮得知哥哥在挖煤中被埋而去陕北探望,结果被撤了班长的职务,捎回来的信件又被战友发现,引发了激烈的连锁反应和人性冲突;而且兄弟二人也在自我启蒙和互相启蒙中互相肯定与扶持。在两个空间的蒙太奇剪辑中,创作者巧妙地将带有明显时间编码的事件镶嵌其中,比如“反击右倾翻案风”“天安门事件”等,这些都使作品更具历史真实和生活质感。
空间的巧妙链接和时间的符号化处理赋予该剧历史的质感和清晰的坐标,而细节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则洋溢着浓郁的现实主义精神。在这一方面,编剧梁晓声的知青经历和生活提炼赋予该剧以不可磨灭的真实的生命力。剧中孙敬文用钐刀插鱼差点砍下自己的头颅、赵曙光如何偷买偷运禁书、赵天亮将信件缝在被褥里等细节无疑来源于生活,都将观众带入质感的历史生活中。正是依托这样的真实语境,观众看到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知青形象:果敢正气的赵天亮、胸怀谋略的赵曙光、调皮逗乐的孙敬文、勇敢坦荡的齐勇,还有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女神”周萍。周萍在毛泽东去世这一天为扑灭山林大火而牺牲,让观众感受到“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将悲剧情感推向高潮,此时哀悼的音乐不仅仅是为毛泽东而响起,还献给像周萍这样的历史的祭品。另外,我认为剧中黄伟、沈力两个人物形象也别具内涵,两人都热爱艺术,在艺术的海洋里寻找真善美来对抗残酷现实的假丑恶。黄伟喜欢写小说,他坚信“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像没发生过一样”,他对吴敏的控诉方法就是将其写入自己的小说里,被“民族的秘史”所铭刻。沈力则有着美术天赋,喜欢画画,他对周萍的描摹与其说是对其个人的爱慕,毋宁说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但在那个没有人懂得美、没有人珍惜美的荒唐年代里,他不但因吴敏的告发失去了考学的机会,而且成了时代的精神病人。而与他们形成对比的则是伪装成共产主义忠实信徒的吴敏以恶劣的投机行径堂而皇之地走进大学的殿堂。在他们的命运起伏中,验证了“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一曲无奈的历史悲歌。
该剧深刻表达了“病了的中国”的种种“症候”,不管是周萍的遭遇还是沈力的命运都让我们在美好事物的消亡中感受到悲剧的力量,同时在他们痛苦的挣扎中也能感受到启蒙的光辉,应该说该剧充满了对那段历史的反思,他们认识到“凡是疯狂的东西都长久不了”,但他们依然相信未来,正如剧中赵天亮所说:“我们的国家在许多地方是病了,但是我认为这种病状是暂时的,因为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因为‘文革’这场运动的磨炼,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让大家去思考现实,同时也会产生希望。”所以说,该剧并没有放弃对民族未来的美好信念,而是流露出一种对待历史的温情、对知青们牺牲精神的敬意,正如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所说:“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①
剧中这种历史的温情除了通过同生共死的友情、矢志不渝的爱情、质朴纯洁的乡情得以寄托外,更体现在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和动物生灵、异国老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彼此依偎。剧中周萍对小白兔、齐勇对马的感情都浓烈而真挚,象征了知青们对生命脆弱的同感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守卫边疆的时候他们通过那只狗的邮递与生活在河对面的素未谋面的俄罗斯老人逐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中苏两国外交、军事高度紧张的年代里,这样的情感无疑是超越政治意识形态和狭隘的国家主义之上的人性的呼唤和表达,在与阶级斗争对人性的扼杀的映衬下更显光辉与伟大。虽然这种情感在剧中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却大大提升了作品精神的含金量。
总之,正如黄伟、沈力用小说、美术等艺术来捍卫精神家园、启蒙病态社会一样,《知青》也在向今天表白,向未来诉说,创作人员无疑也期待作品与观众进行精神的对话与灵魂的互动。该剧以小站台始,以小站台终,刘威饰演的站长就像一位历史的老人,在永恒不变的站台上送走往者,期待来者,以他的宽容和睿智诉说着历史。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确,当代环境为创作者提供了新的话语可能,但任何创作者也难以超脱于客观环境之外,因此,无疑,《知青》正如很多作品一样也有其局限性,但其传达的价值——“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善良和宽容的东西都会得到人们的尊重”——这正是我们当下社会所缺乏的、所期盼的。
① 钱穆:《国史大纲》(修订版),商务印书馆1996年6月第3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