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云霞[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23]
伊迪丝·华顿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最杰出多产的作家之一,在“描写女性婚姻问题方面的社会讽刺力度更强于托尔斯泰、乔治·艾略特、福楼拜、哈代等英美小说家。”①她因《纯真年代》荣膺1921年普利策小说奖,是该奖授予的首位女作家。《纯真年代》的成功得益于作家细致地描绘了纽约社会的传统规范与个体的自由意志的冲突。纽兰·阿切尔与埃伦·奥兰斯卡“不合时宜、不符伦理”的爱情没有结果,归因于社会传统势力的压制和纽兰的软弱性格,又似乎是华顿清教主义禁欲观的完美映照。然而,福柯的权力—知识观为笔者辩证地解读人物的命运与抉择提供了突破口。权力不仅是否定性的、破坏性的力量,更是肯定性的、建设性的力量。那么,纽兰的“平淡”生活和埃伦的“孤独”生活,既可视为社会和家庭的道德规范强势话语的规训与排他结果,更是纽兰与埃伦对过往与现在的生存状态认真反思、反复斟酌后自主选择的结果。传统道德权力话语试图规训个体,却同时敦促个体重获自我真知、积极自我重建。
华顿笔下的“四百大户”可分成三类:具有真正贵族血统的二三户人家,根正苗红却日益衰败;早年靠殖民地发迹的殷实富商是中坚力量;新富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通过联姻跻身上流社会。资深贵族和名门望族严格维持社会秩序,时刻监视成员的言行,以统一的道德规范培养年轻人对生活和自我的认知。他们建立教育、监视与惩罚机制,造就了循规蹈矩的好子弟、培养了传统习俗的维护者、驱逐了有伤风化的异类人,切实发挥了主流权力话语的同化和规训作用。
梅和纽兰门当户对,被视为天造地设的一对。梅美丽单纯,年轻内敛,符合上流淑媛的标准;纽兰是善于自我克制的沉稳青年,遵循社会阶层的行为准则几乎成了他的第二天性。这对金童玉女在老纽约“镀金世界”里优雅而理智地生活着,在无旁人时倾诉柔情蜜意。在埃伦出现之前,他们彼此将对方视为忠贞不二的生活伴侣。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传统习俗的被同化者下意识地成为了同化他者的组织者和倡导者。爱尔莎·奈托斯分析了成年已婚女性扮演的反讽角色:“当女性们明确了自己的社会坐标后,将深入她们内心的传统规范进一步灌输给女儿们,并对逾矩者实施惩罚,此时她们已不再是男权制度的受害者,反而是推行者。”②女性既是陈规陋习的受害者,又是男权思想的传道者。在女性家长的教导下,梅深谙维系家庭之道,提前宣布结婚,又告知埃伦自己可能怀孕的消息,最终羁绊了纽兰与埃伦的结合,维护了当时上流社会笃信的重门第轻真情的婚姻观。倾心于旅游、园艺与文化熏陶的纽兰家族也未能免俗,窥探他人隐私是餐桌上的调味剂。纽兰的妹妹詹尼言语中不乏对埃伦不够“时新”的名字与穿着的鄙夷。
鲁宾斯坦援引阿尔弗莱德·卡津对那个时代的纽约的描述:“死气沉沉、严肃保守、惧怕丑闻、反对革新,就连生活的乐趣都是仪式化的。”③埃伦决然抛弃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头衔,结束没有感情的婚姻,她的做法已在纽约上流社会掀起轩然大波;与丈夫的秘书私奔的流言更使她成为名门望族们眼中的另类。“‘理智’的话语为了维持自己完整的统一性,必然贬低和排斥‘他者’的话语和体验。”④当她与娘家人明戈特家族外出观赏歌剧时,离婚传奇和夸张服饰引起了其他贵族们的非议。在那个视丑闻为瘟疫的狭窄空间里,无论是范德卢顿家为埃伦举办的欢迎会,还是纽兰家的欢送会,彼此寒暄的温情面具掩盖着同化异类、排除异己的险恶用心。对众多保守的家长们而言,还有什么比维持阶级秩序更急迫的任务,比驱除异常欲望更有成就感的呢?
“权力通过一种类似网络的组织被使用和被实行。个人既体验到权力的支配同时又实行着权力。”⑤有学者已撰文论证了“玛利亚”式的梅假意接受纽兰的男性凝视,将计就计,战胜“夏娃”式的情敌埃伦,维持了家庭。笔者试图分析埃伦对生活的独特观点,展现纽兰对婚姻的另类理解,证明他们不是被动的屈从者,而是具有自主经验和活动能力的人,某种程度上成功地颠覆了上流社会的权力话语,重建了自我。
埃伦生于美国,长于欧洲,嫁于波兰贵族,堪称多元文化的融合体。她特立独行、热爱艺术、交友广泛、希冀完美真爱却不盲从爱情,如夏娃一样,探索生活的要义,身体力行追求个性与精神愉悦。“真实的、忠诚的爱情丝毫不是别人为你们安排的吧?我想获得自由。我们关于结婚、离婚的思想特别守旧,我们的立法支持离婚——而我们的社会风俗却不。”⑥她对纽兰的率真言语使梅的克己表现显得娇柔无力。她不顾习俗,观看歌剧时“肩膀和胸部露得比纽约社会习惯看到的稍多一点”⑦,参加晚宴时在“热烈的客厅里穿戴皮毛,再加上围拢的脖颈和裸露的手臂,效果十分悦人”⑧。她的住所墙纸上钉着红色锦缎,雅致的花瓶中插着两只弥漫香气的红玫瑰,壁炉上摆着意大利绘画的老式相框,同纽约街区流行的用灰蒙蒙的黄绿色石头建成的屋子相比,更具有幽冥淡雅的魅力。埃伦与博福特交好,后者虽拥有最一流的住宅,却从未真正得到上流显贵的承认;她也常出入斯特拉瑟斯太太的沙龙,后者因拥有“埃及型”漆黑头发和备受争议的婚姻成为体面的纽约贵族茶余饭后的谈资。总之,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埃伦与世俗背道而驰的恣意妄为却与纽兰压制已久的心声形成共鸣,逐渐赢得了后者的尊重与倾慕。
埃伦定居巴黎往往被解读成与传统世俗的妥协之举,而笔者认为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明智之举,因为她在认清纽约上流社会的真实面目的同时,也更明确了自我追求的目标。纽约绝不是自我实现的理想天堂,连追求最小化的真实都不可能。她丝毫不怀疑纽兰对自己的真切而深沉的情感,她也善良地没有拆穿梅的谎言,她不愿做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的玩偶,她更不想为了维持没有结果的爱情而全然迷失自我、不择手段,让爱人忍受煎熬,让自己陷入深渊。于是她华丽转身,与这个虚伪、缺乏温情的社会诀别,把对纽兰的真爱深埋心底:“只有放弃你,我才能够爱你!”⑨
与父辈相比,纽兰历经了满足—迷惘—顿悟的思想演变过程,完善了对家庭与婚姻的思考,如何平和内心欲望,理解尊重并成全自己心爱的人是纽兰探寻并获得的真知。得知梅怀孕的消息后,纽兰做了两难决定:履行家庭职责,放弃与埃伦的结合,但内心深处从未舍却这段真挚情感,将之内化成生活的激情与动力,照顾妻子,抚育子女,继续汲取书本与艺术的精神食粮。梅去世若干年后,纽兰前往巴黎,在埃伦家楼下静坐却没有上楼,埃伦也未露面。这种看似不完美的结局提供了开放的阅读空间。笔者以为这是纽兰在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感悟的指引下所做的决定,建立在对埃伦乐观积极的独特性情的肯定与信任之上。尽管二人没有再遇,纽兰确信埃伦在巴黎会结识真正懂她理解她的伴侣,为此他不愿再次介入埃伦的生活。
从希腊人的认识自我,文艺复兴中对个人价值的发现与肯定,到近现代对自我迷失的思考和自我意识的彰显,追寻自我、重建自我一直是英美文学的重要母题。华顿身处的美国社会正值动荡的历史时刻——历经内战,资本主义迅猛发展,垄断资本逐步形成,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历经“一战”洗礼的青年们,或亲信宿命、悲观失望,或精神迷惘,在异国他乡心灵疗伤,但从未放弃探寻自我及存在的意义。华顿笔下的纽约上流社会制度森严,却难掩日薄西山之颓势;年轻人反思过往、审视现在、憧憬未来,勇敢地突破藩篱,迈出了重建独立个性和愉悦生活的步伐。奠定作家文坛地位的首部长篇小说《欢乐之家》既是道德寓言,也是反抗宣言。而《纯真年代》书名更体现了作家的生活态度。笔者认为纽兰不是妥协者和失败者,正如其名Newland Archer所示,其丰富的阅历与充实的感悟必会引领后人在彰显自我的“新大陆”上生活得更加开放自如。每个人的心中都珍藏一个纯真美好的时段,重要的不是感伤地回忆,而是保持对生活、对未来的诚挚信念。
① 梁亚平.美国文学研究[M].上海:东华大学出版社,2004:53-54.
② Nettels,Elsa.Language and Gender in American Fiction:Howells,James,Wharton and Cather[M].Charlottesville:UP of Virginia,1997:90.
③ Rubinstein,Annette T.American Literature Root and Flower:Significant Poets,Novelists and Dramatists 1775—1955[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7:311.
④⑤ 汪民安.福柯的界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91,96.
⑥⑦⑧⑨ 伊迪丝·华顿.纯真年代[M].赵兴国,赵玲译.南京: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55-56,95,97;12;92;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