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 晓[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银川 750021]
在某些领域,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人们永远无法绕过的,他们就像丰碑,矗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在英国,是莎士比亚;在德国,是歌德;在俄罗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纪德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托尔斯泰伟岸的身影仍然遮挡了地平线,不过——这就像走在山里头那样,我们越是走得远,就越能越过最近的山峰,看到曾被它挡住的远处的最高峰巅——我们的某些先驱者也许注意到了,在巨人般的托尔斯泰后面,又显现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影,而且越来越大。他是依然半隐半露着的顶峰,是绵延伸展的山脉的神秘纽带,几条最充沛慷慨的河流从那里发源,新近干渴的欧洲今天正在痛饮它们的水。应该将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托尔斯泰,与易卜生和尼采并列。他跟他们同样伟大,也许还是三人中最重要的一位。”①
作为一位虔诚的教徒,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终使东正教义——俄罗斯人视其为他们独一无二的精神财富——这一流淌着俄国血液的宗教思想注入在他的作品中。无可否认,俄罗斯人、欧洲人乃至全世界人如何摆脱魔鬼的诱惑,放弃自我的欲望,从而走向上帝,这是贯穿于陀翁小说的一个重大主题。那些满怀深情的善良的人们如何帮助现世中的受苦者拷问自己的灵魂,最终使他们走上救赎之路。我想,这恐怕是关心俄罗斯文学,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读者共同思考的问题。
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有一些人,他们游走于尘世之中,体味着世间不幸者的种种苦难,始终如一地帮助他们、感化他们,试图使他们重归上帝的怀抱。这些人,就是陀翁笔下的布道者,他们常常怀着一颗热心肠,拥有无私的奉献精神,是人们公认的善人。在他们身上总是有一种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为作品的内部世界增添了许许多多温馨与光华。
想要重归救赎之路,单有这一种人恐怕还是不够的。陀翁笔下,还有另一类人,当受苦者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可以让一种圣灵般的慈爱盛放出永恒的光辉,在那一刻,他们就仿佛是十字架上流淌着鲜血的耶稣。他们替世人受难,牺牲自我,以求得受苦者接近上帝的灵光,达到永生,这便是陀翁笔下的圣者。“‘永生’不是‘永恒’,永生的含义是在上帝中的重生,‘永恒’却是一个宇宙论的概念。”②因此,在这一刻,受难者、圣者、上帝仿佛共同达到了一种永生,时间仿若停滞,上帝之爱在广大的空间中散播开来,人们似乎看到了那个人类日思夜想的伊甸园。
受难者则是夹在布道与圣光之间的那些不幸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普罗大众的代表,饱受各种煎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他们要么受制于难以自拔的欲望,要么身陷于不可抑止的愁思,沉溺在苦难的地狱里而不自知。虔诚地跟随布道者的指引,走向上帝笼罩下的圣灵般的光辉,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
在尘世,不幸者总是深陷苦难之中,乃至失去信仰,于是,救赎之路对他们来说就显得格外复杂与渺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这一点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们发现,随着作家创作进程的逐步深入,他作品中的救赎之路也逐渐复杂多变,人物类型与小说结构越发丰富。创作经验的积累使得小说更加多样化,这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
发表于1866年的《罪与罚》,从故事情节来看,行走在救赎之路上的两个主要角色就是受难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尔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与圣者索尼娅。全书以拉斯科尔尼科夫为中心逐步展开故事情节,主人公因为头脑里一些挥之不去的思想——强者为了做成伟大的事业,必要时可以牺牲一些平庸之辈——而谋杀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太以及她的妹妹,由此他开始惴惴不安,各种复杂而痛苦的念头在主人公脑中徘徊。毫无疑问,他的痛苦来源于一种思想,正是它们促使他犯下了罪过。陀翁竭尽所能地描绘主人公在谋杀事件前后的各种意识与潜意识,发高烧,胡言乱语,几乎被罪孽折磨得快要死去。可是,他碰到了索尼娅,一个身份低贱的妓女,却有着慈爱而圣洁的心灵。他决定向她坦白。我们且看这一段:
他完全、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告诉她这件事,但结果偏偏是这样。
她似乎是不由自主地一跃而起,绞着双手,走到房子的中间,不过又飞快地走了回来,重新坐在他的身旁,肩膀几乎紧挨着他的肩膀。突然,她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似的战栗了一下,惊叫了一声,随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您这是,您这是都对自己干了些什么呀!”她绝望地说,霍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赶紧闪开,面带忧郁的微笑,看了她一眼:
“您可真是奇怪啊,索尼娅——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以后,你反倒来拥抱我,亲吻我。你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不,现在整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不幸呢!”她没有理会他的意见,发狂一般地高声叫道,并且突然歇斯底里似的号啕大哭起来。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这一瞬间,圣灵式的光辉洒满大地,我们的男主角沐浴在索尼娅温暖的深情与上帝慈爱的呼吸里,救赎,始于此刻,止于此刻,“爱感意向在承负苦难、不幸、残酷的同时,始终持守上帝之爱的温柔和共感,有如一双孤苦的泪眼对苦难和不幸的注目,对神圣的至爱之光殷切地凝眸瞻视”④。
在《罪与罚》发表两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长篇小说《白痴》,并在文本中对救赎之路作了新的尝试。这一次小说的主角不再是受难者,但他究竟又是什么呢?我很难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诗金(梅诗金公爵)下一个清晰的定义,他更像是陀翁孕育“布道者角色”过程中的一个过渡。小说通篇都在讲梅诗金公爵精彩的人生经历,他身陷于两个美女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与阿格拉雅的情网之中,同时又时刻试图感化情敌罗果仁,试图使他重拾信仰。如果说陀翁前一部作品的主题是罪,这一部作品的主题则是爱,以梅诗金为中心的网状情结,时常向我们放射出爱的五彩丝。梅诗金有着布道者的情怀,他怜悯罗果仁,同情伊波利特,帮助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与加尼亚成为忘年交,热爱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家人,赢得了大家的赞誉。可他同时又像是个圣者,当他得知罗果仁由于欲望的驱使,杀害了他们共同深爱着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时,他的表现始终让人难以忘怀:
其时天完全亮了;他终于躺到靠垫上,仿佛已经筋疲力尽、灰心绝望,用自己的脸贴着罗果仁苍白、呆滞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流到罗果仁的面颊上。但是,他当时也许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⑤
面对罗果仁所犯下的罪孽,梅诗金仿佛看见了他苍白的心,那颗心挤出几滴血来,疼。公爵已不知如何让对方明白,他正在背离上帝的路上,越走越远,眼泪从他的眸子里流淌出来,他把脸贴在罗果仁的面颊上,感受着他的痛苦,这时,已难以区分,他们俩,究竟谁是梅诗金,谁是罗果仁。陀翁仿佛在暗示我们,“人只有在达到忧伤的极限时,他才最接近上帝”⑥。
《白痴》中的梅诗金公爵拥有布道者与圣者的双重身份,这样的安排的确可以使人物的性格更加具有层次感,但以布道为核心发展出的故事情节比之《罪与罚》就略显松散与“说教气”。当然其中也不乏妙笔。梅诗金面对罗果仁的信仰迷茫,他说:“宗教感情的实质同任何错误或犯罪行为、同任何无神论都不相干;这里头不是那么个问题,永远不是那么个问题;这里头的问题各种各样,无神论永远只会擦肩过去而永远不能说到点子上……可做的事情有的是,巴尔菲昂!在咱们俄国这个天地里可做的事情有的是,相信我的话!”⑦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对情节的松散作出了反思,于是便有了他的最后一部、也是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
在这部小说中,受难者不再是一个人,而变成了三个人。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米卡)迷恋他的情妇格鲁申卡,同时又觉亏欠于未婚妻卡捷琳娜,欲望使他无法自拔;他的二弟伊凡·费多罗维奇(伊凡)则深陷于精神的困惑,以致于产生了一种复杂而恐怖的“宗教大法官”的思想,这种思维上的痛苦与对卡捷琳娜纠结的感情都深深地折磨着他;他们兄弟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则是一个集思想困惑与欲望剧毒为一身的畸形怪胎,他好像落在地狱的最深处,被路西法咬在嘴里,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天堂的光芒。愁思与欲望并存于他们三人之中,但又有各自程度的不同,米卡更倾向于欲望,伊凡更倾向于愁思,这一庞大的体系很明显是对前面作品的一种巨大超越。
在救赎者方面,卡拉马佐夫一家的三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阿辽沙)更像是一个布道者,他天真善良,正直睿智,带有一种不加雕琢的质朴之爱,修道院长老佐西马则是一位圣者,拥有无与伦比的人格,高尚的道德精神,受人敬仰,是全书中距离上帝最近的人。出人意料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次将圣灵式的光芒一早就呈现在我们面前,而让阿辽沙的布道在之后贯穿情节始终,这绝对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突破,颠倒的救赎顺序不但没有降低小说的合理程度,反而让人觉得妙笔生花。在小说的开头,长老面对卡拉马佐夫的家庭矛盾,像受到上帝的启示一般预感到米卡以后将要遭遇的种种不幸,受难者未知的痛苦让他悲哀不已,“长老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长老朝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走去,一直走到他紧跟前,在他身前跪了下来……长老跪下来,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脚前完全清醒地全身俯伏、一丝不苟地叩了一个头,甚至额角都触到了地……‘请原谅吧,请原谅一切!’他说,向四周的客人们鞠躬”⑧。他请求受难者的原谅,其实是寄希望于他的宽容,当人面对苦难的时候,拥有爱和宽容,我们才能迎来来自天堂的圣光,从而亲近上帝。为此,他宁愿卑尊屈膝,以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替眼前的米卡分担苦难,求得上帝之爱的降临。
但是,比起索尼娅与梅诗金,佐西马长老是复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中抛给了我们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当我们面对神圣精神与腐臭物质之间的矛盾时,我们如何处之?长老不久后死去,他的尸体立刻散发出剧烈的腐臭,这是人们难以接受的,于是一些人开始攻击他,嘲笑他,鄙视他。这就是陀翁遗作的伟大之处,在信仰与困难面前,你是否坚定?是受到眼前恶的左右而产生动摇,还是坚信上帝,坚信上帝赐予我们的爱,勇敢地走近上帝,走向救赎。显然,这是一条并不平坦的道路,充满了各种艰难险阻,但是,请相信,上帝在我们的前面,靠近他,必得光明。
同样,阿辽沙在布道中也并非一帆风顺,面对伊凡的“宗教大法官”,他无力反驳,争论似乎又回到了《罪与罚》的问题上,“一切都可以允许”,对不对?一些人可以决定另一些人的命运,因为他们是强者,他们为了达成他们伟大的事业,允许这种牺牲,对不对?此时的阿辽沙无法反驳哥哥伊凡,但是,他需要反驳吗?上帝给予我们的从来都是爱,而非智慧,人类正是因为偷吃了获取智慧的禁果,才被赶出了伊甸园。从此,我们距离上帝越来越远,我们痛苦、徘徊、不知所措。因此,想要走上救赎之路,人们所仰仗的绝对不是争辩式的智慧,而是上帝之爱,爱一切人,爱一切事物,爱这个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他们拥有的智力和意志,仿佛在逼迫他们走向地狱,要想寻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智力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的答案是,它扮演了魔鬼般的角色。他的最危险的人物也即是最聪明的人”⑨。因此,一切问题并不是我们如何自作聪明地去构建一个理想国,而是带着爱生活下去,重拾信仰,爱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救赎变得异常复杂与真实,受难者是多种多样的,布道者与圣者也处于纠葛之中。在两种苦难之间,笔者似乎觉得陀翁对欲望的救赎信心更足一些,而对于饱受愁思之苦的人们,他则多少抱有一些保留的态度,因为他们的问题太过庞杂,乃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敢下一个定论。伊凡在小说的结尾并未像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简单地获得了新生,他也许仍将饱受愁思之苦,但无论如何,对上帝之爱的坚持与信仰,始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我们找到的唯一出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伟大的,他的作品所包含的内容也是丰富多彩的,救赎只是其中之一。在此,笔者不能把他作品中全部的内涵一一叙述,但是,对爱的信仰,始终是陀翁作品中最光辉灿烂的一笔。
①⑥⑨ [法]安德烈·纪德:《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余中先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第129页,第73页。
②④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3页,第165页。
③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朱宪生、曾思艺译,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51页。
⑤⑦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93页,第216页。
⑧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上),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