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彩凤[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0036]
周作人曾在《日记与尺牍》一文里指出,书信与日记一样,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容易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露出作者的个性,所以真实而天然。他认为“: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人的性格。”①笔者以为这句话实在是夸到了他本人的《山中杂信》上。有论者称“:知堂老人的信,一如其文,光芒内敛,还真返朴,中有含蓄,耐人咀嚼”②,所谓宿酿醇醪,久而弥笃,这些都是可以和魏晋清言小品相媲美的。《山中杂信》渗透着他“以真为美”的美学原则。他说“:既是文学作品,自然应有艺术的美,只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③诚然如此。
一、自然之“真”。在西山碧云寺养病的周作人,常常沉溺于佛典,故他的书信也明显带有禅宗的运思方式和启悟特征。即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运水搬柴,无非妙道”,他笔下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被赋予宗教意味,且富有审美情趣“,无一不可言”。《山中杂信》(五)中述及水泉边的一棵白杨树在没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作响,便引起了他的趣味,联想到了欧洲传说“:耶稣钉死在白杨木的十字架上,所以这树以后便永远颤抖着。”这样的联想情趣恐怕除了周作人别无他者。《山中杂信》(六)中又描述了寺外阶下龙嘴里的潺潺水声,即御制诗里的“清波绕砌”,他对倾听“水声”的兴致倒让人想起了王维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同样是受佛禅观念熏陶的周作人,与王维相比还是有几分不同。周作人沉溺佛典并非出于信仰的皈依,也没有在佛教义理中寻求解决现实问题的奢望,更缺少弘扬佛学的宗教热情。他说自己“与许多读佛的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所好在“旧译譬喻因缘本生各经,大小乘戒律,代表的语录”,方式上只是把佛经当作“汉字的书”来看,所得“也只在文章及思想这两点上”④。他认为写作只因作者“不甘寂寞”,几乎是一种生理的需要,作品只有感情没有目的,就像“几颗豆豆,吃过忘记未为不可,能略为记得,无论转化作何形状,都是好的,我想这恐怕是文艺的一点效力,它只是结点缘罢了”⑤。所以看他在《山中杂信》(一)里写到潮湿的香椿干“,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这就是只有感情没有目的,甚至是找不到缘由,真是“结点缘”罢了。
二、人事之“真”。周作人以一副不住无心的怡然姿态俯瞰大千世界,反正一切自性具足,万法尽在自心,只要不失“自家本来面目”即可,于是兴之所至,笔之所至,任何人、事、物、景都不沾滞于功利,活脱空灵,可以让读者暂且置身物外,在怡然忘机中体味到返璞归真的美。《山中杂信》(三)中讲到般若堂里的空气,“近来很是长闲逸豫,令人平矜释躁”,他讲了一件琐事:和尚们养的一篓子鸡每晚都“怪声怪气”地叫,他就猜测是那黄鼠狼“总是未能忘情,所以常来窥探,不过聊以快意罢了”。读至此处不免会心一笑。再看到《山中杂信》(五)中挂着悬空洋布帐睡觉的和尚,更觉得其中似乎“很有一种禅味”!周作人说自己“了解不来”,但读者明白他“不过聊以快意”罢了。此外,《山中杂信》(二)中谈到自己对苍蝇的矛盾心理实在无法调和,他既笃信“赛先生”的话,又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这其中的趣味,想是非立足于现代科学常识而贯通儒释道之后的渊雅兴致不可的。唯有如此,取材运笔方可了无障碍,吟咏品评才显明彻通达。周作人察人观事亦是随缘任运,率性而谈,追求一种平和温厚的“文学的心情”,这种情状类似于蒲松龄的“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不疾不徐,既有文人士大夫的“雅趣”,也有寺庙山僧的“野趣”。《山中杂信》(一)(二)(三)中都提到了寺内战氛,有卖汽水的生意之争,也有方丈吊打属下和尚的口角抗辩,“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读罢这些文字,般若堂里的“长闲逸豫”空气与周作人的“隔岸观火”且娓娓而谈之情形令人摇首笑叹不已。
三、自剖之“真”。周作人赋予周遭自然风物以真情真性,对身边的各色人等亦率性而谈,而对他本人更是“信腕信口”,毫不遮掩。他十分欣赏袁中郎的“性灵”说,对其“抒性灵”和主“‘真’字”的散文理论及“真的个性的表现”的散文推崇备至,极力在文章中展露自己的主体个性。他说“: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是个人的而亦是人类的,所以文艺的条件是自己表现,其余思想与技术上的派别都在其次。”⑥《山中杂信》(一)(六)都说到他自己思想的混乱“,没有归结”,于是“决心放任”。《山中杂信》(三)结尾讲到自己既舍不得不看烦恼的时事,又努力将苦痛遣发到佛经中去。这样的处世智慧也是世人不多见的。一边坐四人轿去香山,一边调侃自己“不大合宜”,也顺带批了一通督办的不合宜,碍了众人一览名胜的雅兴,同时把那位将真山关出门外,反堆假山自赏的阔人揶揄了一番。他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官人、阔人、自我、他者都放进簸箕里抖落一番,穷形毕现,各打五十大板。这种个性在他五十岁寿辰写给自己的两首自寿诗里显露无遗: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林语堂收到这两首诗后反复吟哦、把玩,因为他的“平凡的叙说里藏着会心的微笑”,能“把寻常人的平凡事写出来,却都变成一场小喜剧”,令人看了忍俊不禁。他的用意就是“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绣花针噗嗤的一下,叫声好痛,却也不至于刺出血来”,⑦没有比这更能贴切地传达他那种气韵平和、不温不火、从容有度的文章风格特征的了。
观此种种,周作人这种“以真为美”的美学原则其实是以与佛性论相通的“性灵”说为精神底蕴的。他这种“真”不是现实生活的照搬照抄或单纯概括,它依托于袁中郎的“性灵”说而与佛学“立处即真”、“触事而真”的企向相合。周作人自己也说过:“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枷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地,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⑧这篇《山中杂信》就是明显带有禅味的作品,他把大千世界的人事物景、佛禅意识与文学旨趣悄然融合为一,形成一篇令读者回味无穷的心性文章。前面我们提到了王维,在他的诗中,自然界变成了超尘绝俗的神仙世界和士大夫逃避政治风云的乐土。中年以后,王维受禅宗思想的影响越来越深,南宗的顿悟性空之说对于王维观照自然的方式是很有影响的。在性空说的启发下,王维表现山寺禅境强调心性与空寂之境的暗合。如《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如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清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与他相比,周作人虽也流露佛禅意识,但他主要是从心性理论方面接受佛教,并借以建立起自己以“性灵”说为核心的“以真为美”的文学观,写出内心的真实。所以不仅是《山中杂信》,他的其他散文也是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无不体现他那种缓缓的、从从容容的赏玩人生的态度,读来舒心惬意,怡然快哉!
① 周作人:《日记与尺牍》,《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② 鲍耀明:《序言》,《周作人晚年手札一百封》,香港太平洋图书公司1972年版,第1页。
③ 转引自《平民文学》,原载1919年1月《每周评论》第5号。
④ 周作人:《我的杂学》,《苦口甘口》,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页。
⑤ 周作人:《结缘豆》,《瓜豆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页。
⑥ 周作人:《文艺上的宽容》,《自己的园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⑦ 钟叔和:《周作人文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08页。
⑧ 周作人:《看云集》,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