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冉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是现代心理学的基石,他的精神分析理论包括无意识与性本能,人格结构,梦的解析。其中,人格结构理论是弗洛伊德在坚持早期无意识与性本能理论的基础上所做的修正。人格结构由三大部分组成,即本我、自我和超我。人格理论的第一层是“本我”。本我即本能的我,它是人与生俱来的各种本能的总和,它包括了人类原始的、非理性的冲动。人格理论的中间一层是“自我”。自我是面对现实的我,它是通过后天的学习和环境的接触建立起来的。自我在本我与现实中间寻找平衡点,通过对现实利害的把握,压抑本我中与现实有冲突的欲望。人格理论的最高层次是“超我”,它是人在接受文化教育后逐渐形成的道德化了的人格。它由道德理想和良心构成,是人类高尚行为的动力。在正常情况下,本我、自我、超我是相互作用、相互联系,统一于个体之中的。自我总是竭尽所能的满足本我的需求,调节本我的欲望与超我的道义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1]
《金锁记》之所以是张爱玲最成功的一部小说,在于它塑造的曹七巧这一典型的艺术形象。曹七巧的人生各个阶段都是不完整的:幼年丧父,长大后嫁了个残疾丈夫,在婆家地位低下,生下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得来的孩子……亲情、爱情的匮乏、得不到周围环境的认同,这些都使曹七巧的人格结构不断的冲突而最终走向了失控[2]——曹七巧从青春纯善的少女变成了凶狠毒辣的老妇人。根据曹七巧一生的历程,分三个阶段来分析她人格冲突导致心理变异的过程。
第一个阶段是少女时期的曹七巧,曹七巧自幼丧父,没有体会过父母之爱,她由哥嫂带大,而从后面哥嫂将她嫁给残疾丈夫换取钱财又可看出哥嫂对她是并不疼爱的,“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3]这虽然是丫鬟背地里议论的话,但七巧确实是从小就开始帮忙操持麻油店的生意,开始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群。没有严父慈母的教导,过早的接触社会,这都使得七巧错过了超我人格塑造的机会,可以说,七巧的超我人格一直都是不完整的,她对利弊锱铢必较,却对善恶茫然无知,这使她在嫁到姜家之后,一直浑浑噩噩,正是超我人格的缺失,使得她一次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走上了心理变态的不归路。
这一时期曹七巧人格结构中最引人探究的是她的本我的挣扎。上文已经提到,本我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各种欲望的总和,其中最主要的就对性的冲动和被压抑的无意识。[4]“滚圆的胳膊”、“雪白的手腕”,这个时期的七巧散发着原始的情欲的气息。正值青春年华的曹七巧,对异性的憧憬和性冲动是必然的,然而她的丈夫,用七巧自己的话说:“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5],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这样的丈夫是无法满足七巧对爱情的渴望的。在本我的驱动下,七巧“爱”上了小叔子季泽。姜季泽是个不择不扣的纨绔子弟,挥霍家里的钱财花眠柳宿,然而“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6]”,他是这封闭的侯门大户中唯一健康的、七巧可能触碰的男人,这对于七巧已经够了。七巧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接近季泽:季泽喜欢在外面鬼混,于是七巧教唆的他仓促成亲,将他留在家里。在和季泽的对话中,也是有意的挑逗,甚至兰仙在场时,也毫不避讳。而“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7]
对于季泽的逃避,七巧索性的更加的大胆直接:“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道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8]在本我欲望的驱动下,曹七巧丢开了伦理道德的束缚,她对季泽的欲望热烈而直白,然而面对季泽这样的花花公子,这份感情注定得不到回报,七巧的本我欲望也无法得到满足。
第二个阶段是中年时期的曹七巧。这一时期也是七巧人格冲突最强烈的一个时期。长期的本我的压抑,使她不得不寻找一个转移欲望的渠道,一个对她多年沉疴寡居般生活的补偿。对于一个从小在麻油店与算盘打交道的小商人,一个用金钱换了一生幸福的女人,一个活在除了金钱其它什么也获取不到的家庭里的女人,除了金子,她还能想抓住什么呢。原来的七巧也是贪财的,她趁婆婆出门偷家里的东西塞给自己的哥哥嫂嫂,那时,金钱对她是一种获取认同感的工具。在姜家,婆婆的忽视,妯娌的冷淡,丫鬟的嘲讽……没有一个真正尊重她、关心她的人,只有每次哥嫂来走动时,她的抱怨牢骚才有回应,她的情感才得到宣泄,然而七巧自己也知道,哥嫂并不是特地来听她倾诉的,于是,七巧一边尖锐指责哥嫂的无情,一边毫不保留的塞给他们钱财——这即维系着亲情,也使七巧有一种被需要,被认同的满足感。长期的本我欲望的压抑,金钱逐渐成了曹七巧生活的全部,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竭力抓揽钱财,这些她牺牲了爱情、亲情得来的钱财,最终也取代了她对爱情、亲情的向往,成为了她欲望的本身。
姜季泽的再次出现,是曹七巧完全被变异的本我欲望控制的标志。姜家在分家之后,七巧带着两个孩子搬出去独住,季泽的突然到访又拨乱了七巧本来已死水一般的心。面对季泽的到访,七巧起先是谨慎的,“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然而面对季泽的表白,七巧沉寂的本我欲望逐渐苏醒过来“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9]可这喜悦竟是回光返照一般的短暂,当七巧意识到季泽的最终目的是她的田,她的钱时,她竭斯底里的指责季泽,甚至不顾体面的厮打“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这挣扎,与其说是对季泽欺骗的愤怒,不如说是七巧内心的挣扎,一个是自己渴望已久的爱情,一个是半生幸福换来的金子,到底是要做出个选择!然而七巧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七巧了,压抑多年的对爱的欲望,早已被对金子的欲望所销蚀——她还是看着季泽离开了,虽然她是懊悔的,这懊悔没有行动的挽回,只有她默默的追悼,七巧知道,就算自己多么的不舍,自己都会这样选择,“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只有牢牢攥在手里的钱,才能给七巧安全感。至此,经过了长达十年的挣扎,曹七巧的本我欲望彻底变异,金钱取代了情欲,成了她余生的“欢乐”所在。
曹七巧的人生的第三个阶段是她的晚年,也是她完全被本我欲望控制的阶段。她做事不考虑好坏得失,不考虑道德伦理,只凭自己的本能欲望:她看见侄子春熹抱着女儿长安,就以为侄子图谋自己的家产而赶走了春熹;她怕长安长大了四处勾搭男人,对长安说:“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10]”,所以在长安已经十三岁的时候强行给她裹小脚;她为了留住儿子长白,这个这些年来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逼死了儿媳妇和姨太太。这一时期的七巧,自我、超我人格已经完全的退让给本我,她犹如一个初生的、邪恶的婴儿,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残忍的毁坏了儿子和女儿的幸福。
[1]Jerry M.Burger.人格心理学[M].陈会昌,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4:15.
[2]徐洁莹.从精神分析视野看张爱玲的小说创作[J].安徽文学,2009(3).
[3][5][6][7][8][9][10]张爱玲.金锁记[M].哈尔滨出版社,2005:1,8,5,6,10,12.
[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