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
在乡下,往往能和一些鸟相遇。它们是乌鸦、麻雀和喜鹊,顽皮地在空地里跳跃,间或还能看见它们悠闲地踱着方步,人来不惊,畜去不散,仿佛聋子或瞎子,对身边的危险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当然,危险也确实并非无处不在,这让鸟们一度与人们和平共处。
首先出现的总是乌鸦。在乡下,乌鸦其实是个不祥之物,它的叫声愈是激越,死亡的气息便愈是浓烈。尤其是那些阴雨的清晨,它的鼓噪,几乎等同于人家的丧嚎,在这样的叫声里醒转,就听了娘的浩叹,不知这回又轮到谁了?更为神奇的事实是,乌鸦的鼓噪过后,往往真的就会死人,年轻的年长的都有。娘后来甚至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能从乌鸦的叫声里听出一些更为隐秘的东西,比如死者的年纪,比如死者的大致方位。这时候的娘总是一脸的伤感,她静静地坐在门槛上,仿佛看到了时光后面的东西。有一回,只有一回,娘在乌鸦的叫声里落了泪,我记得娘说,乌鸦的叫声仿佛是在唤自己。其时的我一下子就唬住了。娘说,孩子,娘老了,该走的时候总要走的。然那一回,娘并没有走,娘到现在依然活得好好的。但从那之后,我便对乌鸦起了切齿的仇恨,以为村里所有的老人都是被乌鸦的叫声给叫走的,如果乌鸦不叫,老人们就还能活着,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或是知道了,却不肯轻易撒手。生死就在这样的一念之间,撒手了就走,不撒手就活,谁能说一个老人的去世,就一定需要乌鸦的叫声来提醒呢?
在乌鸦持久的鼓噪里,村里的老人相继去世。他们的灵柩大多极其简陋,一口逼仄的棺木,上面铺上了黑色的绣。他们是我熟悉的同辈或父辈,但此刻的他们再也无法像娘一样,在乌鸦的叫声里作出自己的判断。我所见过的最为豪华的丧事发生在1987年,那是二爷的丧事。二爷活了一大把年纪,记忆里他是村子里最耐活的老人之一,有好几回剧烈的哮喘都差点让他断了气,但不久又神奇地活了过来,原本准备好的丧事变成了喜事。二爷的复活总有喜鹊的叫声为伴,以至于后来二爷一断气,二娘就满世界地去找喜鹊,更多的媳妇们也帮着去找,但平素乐于叫唤的喜鹊们有一回却集体噤了声,大家就都于冥冥中得知,二爷这回怕是死定了。二娘也只好死了心,一门心思地准备起二爷的丧事。事实上二爷那一回也确实没有再醒过来,虽然他的眼睛一直在睁着,但却找不到一只喜鹊的影子。临走之前的二爷想来也是在呼唤着喜鹊,我不知道假如二娘真的找来了喜鹊,二爷还能不能醒过来,我相信二爷是能的,二爷最后的意念就系于一只叫唤的喜鹊。更多的生死也维系于一种意念,或者是鸟,也或者是别的。但在我的乡下,那只能是鸟,这民间的鸟们,于不倦的飞翔之间,行进着死亡的宏大意义。二爷的丧事极尽了奢华,他的棺木是乡下难得一见的枫木,来自二爷亲手植下的枫树(据说那是二爷的遗嘱)。枫树吱呀一声倒下的时候,惊散了上面数不清的鸟类,摔碎了上面数不清的鸟窠。那些鸟们后来一直唧唧咂咂着,把二爷的丧事叫得瘆人而恐怖。
我还记得一只麻雀,就一只。这种乡下最为常见的鸟类一直不讨人们喜欢。它和现在的部分无行青年极为相像,随时随地地留下了它们的排泄物。月黑风高的夏夜,这种群居的鸟类常于人家的草檐下做窠。待得四下里静了,用手电灯一照,笔直的光柱里总能看见一只只怕光的坐以待毙的麻雀。二爷死后不久,他家檐下的麻雀似乎更多,它们四处留下污秽的劣迹,难以下脚。那只麻雀就在我的光柱里,我毫不费力地就把它逮进了手里。它乍然的个体扑棱着,惶恐不已,灰褐色的毛羽顺滑而温热,仿佛不是一只鸟的而像是一个女同学的身体,让我起了无穷的快意。事实上我也只逮到了这样的一只,更多的麻雀已经在张皇中四起。
我没有杀死那只麻雀,而是把它放进了柴屋里。那只惶恐的麻雀整夜地飞,门扉与窗棂被冲撞的声音不时响起。
一只麻雀飞翔的极限究竟有多远?柴屋的面积大约是七个平方米。我无法计算它究竟飞翔了多久,也无法统计它究竟飞翔了多少距离。但,一只麻雀确实能够在飞翔中死去,那只麻雀,那只灰褐色的麻雀,就死在自己的飞翔里。它是死于自己的疲倦,还是死在自己的绝望里?
我无法预测死亡的来临,甚至连一只鸟的死亡,我也无法看清它全部的过程和秘密。但我却固执地相信,那是一只倦鸟,它死于自己的飞翔,它的死亡有着飞翔的意义,甚至比我的父辈和同辈,更容易为我所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