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开放的盛宴(散文)

2013-08-15 00:42杜文娟
湖南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拉达克吐蕃佛教

■杜文娟

在广阔寂寥的阿里大地上,自然景观比比皆是,神山冈仁波齐,圣湖玛旁雍错,被信徒们赋予了更多的宗教色彩,而比传说和神话更加真实,更有人文意义和考古价值的则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国家。这个国家以他不可思议的辉煌和壮丽,偏踞西藏西部长达七百年之久,全盛时期,国土面积相当于两个英国,人口众多,商贸繁荣,宗教兴旺。

这个在喜马拉雅山脉一带,不可一世,无人可比的帝国,就是古格王国。

早在古格王国建立以前,这里曾经是古象雄国的领地,古象雄国支系庞杂,小国众多,汉族典籍称其为羊同。一九八五年,考古学家在日土县发现了多幅岩画,初步判定为吐蕃王朝以前的作品,距今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岩画的制造者,应该是古象雄时期游牧部落的人们。古象雄文明的发祥地和活动中心,就在阿里高原的象泉河、狮泉河流域。

在吐蕃国王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以前,古象雄国曾经与大唐帝国有过联系。随着吐蕃王朝的日益强盛,风卷残云般地统治了整个西藏地区,古象雄国,自然成为吐蕃王朝的属地。

公元九世纪中叶。一个阳光洒满布达拉宫的黄昏,或者空气清新的早晨,拉萨河畔的鸽子刚刚起飞,黑颈鹤的翅膀才发出橘红色的光晕,柳树还没有发出新鲜的叶芽。一支毒箭呼啸着,饱含仇恨,不偏不倚,刺中了吐蕃国王朗达玛的心脏。毒箭的主人,可能是一位漂亮冷艳的王妃,可能是身披袈裟的喇嘛,也可能是身着盔甲的武士,或者是骑着黑马,披着黑披风的侠士。不管是谁射出了这支致命的毒箭,都无法挽回强盛一时,雄霸世界屋脊的吐蕃王朝的命运。

自此,称雄青藏高原的吐蕃帝国分崩离析,西藏历史进入了一个长时间的群雄割据时期。由于王室不和,朗达玛的重孙吉德尼玛衮,被同父异母的兄长赶出拉萨城,带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逃离富庶的卫藏地区,翻过雪山荒漠,来到千里之外的阿里地区。

这个时期的阿里,象雄十八王威震八方的时代已经结束,席卷全藏的战火烽烟还没有波及至此。安居在神山圣湖之间的一个象雄土王扎西赞,接纳了落难王子。扎西赞对吉德尼玛衮所具有的吐蕃王族的高贵血统,和他所代表的西藏腹地文明满怀仰慕,毫不犹豫地将女儿嫁给了吉德尼玛衮,并让其继承家国。绝处逢生的落难王子不负众望,重整旗鼓,逐步兼并了西藏西部这片辽阔的地区。两支王室的血脉融合在一起,三个王子沐浴着神山之光,圣湖之水,长成了三个剽悍的藏族汉子。

步入老年的吉德尼玛衮,常常怀念夕阳下的布达拉宫,拉萨河畔的鸟语花香,大昭寺的香烟袅袅。在大漠的飓风下反省吐蕃历史,思考国事家事天下事。不能再发生王室相杀,兄弟阋墙,国破山河在的历史悲剧,不能让自己的后代步自己的后尘。思考再三,将国土一分为三,三个儿子分封三处。长子贝吉衮占据现克什米尔南部,他的一支后来建立拉达克王国,被称为湖泊围绕的地方。次子扎西衮占据普兰,被称为雪山围绕的地方,包括今尼泊尔西北一部分。幼子德祖衮占据象雄,岩石围绕的地方,德祖衮就是古格王国的开国赞普。

这就是西藏历史上的三衮占三围。后来人们习惯上称整个阿里地区为阿里三围。也有简明扼要的说法,日土,湖泊围绕的地方。普兰,雪山围绕的地方。札达,岩石围绕的地方。日土、普兰、札达,是阿里地区七个县中的三个县,也是古格王国初期,拉达克、普兰、古格三国统治的地区。

很快,古格就在三个国家中显山露水,国强民富。国家逐渐强盛,宗教日新月异。

西藏的历史,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佛教大规模传入西藏,应该从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时期开始,从汉地和印度两个方向传入。松赞干布曾经派遣大臣到印度学习梵文和佛经,开始翻译佛经,并制定法律,明令人民要虔信佛教,佛教开始在吐蕃传播起来。宗教在西藏的昌盛,直接导致了政教合一的政治制度。

九世纪中叶,吐蕃最后一位赞普朗达玛,发动了灭佛运动。随后,吐蕃政权土崩瓦解。朗达玛灭佛之前,佛教在西藏的传播,称为前弘期,之后称为后弘期。

由于西藏自然条件恶劣,人们生的艰难,死的容易,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使得藏传佛教轮回说的教义深入民心。不管是王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不管是喇嘛还是乞丐,对宗教的依赖就像寒冷中渴望阳光,饥饿中希望丰饶。随着佛教传入西藏而产生藏文以后,文化教育一直是僧侣和少数贵族的专利,政府不设撰史机构,也没有史官。史书的大任由僧侣担任,因此使得大部分史书都成为宗教史,而不是王国和民族的编年史。他们认为一个赞普在位期间发生的重要事件,无非是对寺院、神山的布施,对寺院修建、佛像铸造、经典翻译,以及佛事活动的支持,而对于政治制度、军事战役、经济贸易、民俗风土,或置若罔闻,或一笔带过。

所以,西藏的历史总是模糊不清,语焉不详,有些内容只能从经卷和传说中寻找蛛丝马迹,远没有中原地区的历史清白。

或许,这也是外界对西藏神秘之谓的原因之一。

在政权建立上,古格王国是个例外,它像高处的地理位置一样,特立独行。在长达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与佛教寺院喇嘛集团的关系比较微妙,既给予佛教界大力支持并与之保持密切关系,又自始至终,顽强的保持着王权的独立性,坚持政教分离,固守王权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这在西藏中世纪各地方政权中,显得与众不同。

古格王室像他的祖先吐蕃一样,弘扬佛法,并为藏传佛教在西藏的发扬和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成就了藏传佛教繁荣的后弘期。

朗达玛灭佛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佛教成丧家之犬,无所依靠。信徒像孤魂野鬼,无处投奔。寺庙、造像、法器、道场、经书,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佛教进入了最为黑暗的时代。

佛教在以拉萨、山南为中心的卫藏地区几近消失,而雄踞西藏西部的古格王国再次点燃了佛教的火种。

一〇四二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年分,在佛教界有极高声望,名震青藏高原的印度高僧阿底峡,翻过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被古格国王迎进了托林寺。托林,藏语意为飞翔。

国王赠予他镶有三百片黄金叶子的曼陀罗,并以贵宾相待。阿底峡在这座古格王国的第一座寺庙里,讲经说法,著述立说,并翻译了大量佛经,有的经书用金银汁书写,成为后来西藏佛学界的宝典。

古格王国还派出多人留学印度,学习和弘扬佛法,大译经师仁青桑布,就是其中一位。直到现在,他的家乡札达县还为他树碑立传,以他为荣,载入史册。在国王的大力支持下,托林寺召开了在佛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法会。卫藏地区、康巴地区,甚至是雪山相隔的西藏之外,赶来了一批又一批高僧大德。他们像河谷中盛开的红景天,色泽鲜艳,神情喜悦。红色袈裟与夕阳、朝霞、土林映衬,飘逸纷飞,曼妙生辉,倒影在宁静的象泉河中,招引着虔诚的善男信女。

托林寺整合了各方的佛教教义,让古格成为佛教的正统代表,佛教也更加细密地渗透到王室和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托林寺,逐渐掌控了西藏、甚至中亚地区的信仰,成为当时最大的信仰中心,道德学术和政治影响力超过了其他机构。西藏最大的佛教寺院哲蚌寺,就是阿底峡弟子的弟子创建。从此,佛教从古格王国向周边地区传播,以至于整个藏区。

古格都城扎布让,连同几十个卫星城镇,大量的城堡遗址、壁画和雕塑中,文化艺术保留最多,最辉煌的是壁画、天花板彩绘、木雕、泥塑、石刻、模制泥像等佛教艺术品。

壁画是会说话的艺术。壁画中有王室、贵族、僧侣朝礼佛陀,高僧讲经说法,喇嘛辩论,庆典乐舞,笙箫器皿,杂技表演,商旅运输,外邦贡物,动物野兽等等。

反映古格王室、贵族、僧侣、平民,宗教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壁画,算得上是古格的清明上河图。壁画是多元化的,汇聚式的,不拘于藏传佛教风格。南有印度文明,东有中原文明,西有希腊或基督教文明,北有伊斯兰文明。古格壁画在中国壁画艺术门类中,内容更加开放,思想更加自由活泼。艺术造诣自成古格流派。

来自印度的红色涂料,巴基斯坦国的蓝色矿石颜料,象泉河谷的金沙,为能工巧匠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最大可能。他们在红殿、白殿、大威德殿、度母殿、坛城殿,及各种能作画的佛塔、造像、洞窟、门楣、石头等处,留下了栩栩如生的杰作。画幅庞大或精微,笔调华美或润畅,服饰奢华或艳丽,道场宏大或威严,法器精美或别致。

王朝所代表的是人类生活的极致,十一和十二世纪的古格王朝,人类社会该有的财富和享受,古格王国都有。

地处雪山戈壁,无人区腹地的古格王国,怎么会成为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的绿洲,成为称雄一方的庞大帝国。这个谜团,应该与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密不可分。

求生求富欲望强烈的人们,从云南、四川开辟的茶马古道,从汉地通往西藏的唐蕃古道,千里迢迢来到圣城拉萨。没有停住前进的脚步,而是继续西行,骡马成群,驼铃丁当,来到雅鲁藏布江上游的古格都城扎布让。继续向西,与丝绸之路的终点交汇。

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是青藏高原的天然屏障,也是山脉南北两地,文化交流和商贸往来的通道。人们翻过老鼠和飞鸟都难逾越的雪山,从印度、尼泊尔来到古格王国。

地处中亚与丝绸之路中间位置的古格王国,自然成为物资交流中心。物物交换,无师自通。古格王国树木稀少,印度人、尼泊尔人,赶着牦牛,从四五百公里以外的喜马拉雅雪山南麓,风餐露宿,翻山越岭,运来上好的木材,古格人才建起了气势恢弘的宫殿和庙宇。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不产盐巴,古格王国众多的湖泊中正在收获食盐。古格王国不产香料和茶叶,茶叶被藏族人视为生命,却有丰富的黄金珠宝换取。

一时间,古格都城扎布让,成为盛极一时的商贸中心,黄金、珠宝、丝绸、皮革、羊毛、木材、麝香、茶叶,应有尽有。为西藏西部这个年轻的帝国,带来了勃勃生机。商贸的繁荣,必然促进宗教文化的繁荣。有人说,古格王国全盛时期,人口达十万人之众。

古格古城,经过十六代国王的不断扩建,规模十分庞大。由王宫、庙宇、碉楼、佛塔、洞窟组成。古城依山叠砌,从地面到山顶建筑物,高度达三百米,相当于现在八十层楼房的高度。居高临下,地势险峻,气势雄壮巍峨。内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外有坚实的城墙,犹如铜墙铁壁,巍然屹立。古格古城的建筑规模和富丽堂皇,被藏学家和考古学家公认为,是全西藏仅次于布达拉宫的建筑。

这个时期的古格王朝,被西方人称为,东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古格都城扎布让,被称为东方的梵蒂冈。

这就是古格王国的鼎盛时期。

养尊处优的贵族,衣食无忧的百姓,开始把更多的精力和财富投入到信仰之中,宗教成为王室和百姓文化生活的主要内容。与古格都城扎布让,相距二十公里左右的托林寺,经济、文化、宗教的影响逐渐庞大,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削发为僧。要维持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半农半牧的古格王国就需要丰富的劳动力,国王发现他的人力正在减少,经济开始陷入困境,政权受到严重威胁。

国王与喇嘛集团之间的裂痕逐渐扩大,僧院与政权,宗教与国家之间,爆发了权力争夺。

更加奇妙的是,古格王国最后一位国王赤扎西扎巴德,也就是古格王国第十六代国王的同胞弟弟,恰在此时,担任托林寺的最大法王。明争暗斗便在国王与法王之间展开,兄弟间反目成仇,战争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时候,两位西装革履的传教士,带着古老的葡萄牙语《圣经》,带着树叶的清香,雨露的甘甜,从喜马拉雅山脉南边而来。正为岌岌可危的王权焦虑不安的国王,急切的抓住了这根随时可能燃烧的导火索。传教士在古格王国,得到了所有能够得到的一切。礼遇、黄金、信徒、传授教义,最令他们不可思议和喜出望外的是,国王竟然为他们盖起了一座教堂,王室成员和大臣,成为古格历史上最早一批天主教信徒。

国王赤扎西扎巴德,对信仰的改变,与其说激怒了法王弟弟,不如说激怒了众多的佛教信徒。虔诚的佛教徒们,经过严密策划,一场灭顶之灾,冰雹般砸向古格王国。

托林寺的喇嘛集团,把一封密信送到了五百公里之外的拉达克王国。这个王国在七百年前曾经是古格国王的同胞兄长。令他们共同的祖先吉德尼玛衮,万万没有想到,并防不胜防的是,古格与拉达克之间的战争,在七百年之后,克隆一般,再次上演。

法王弟弟请来的拉达克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荡了古格王国的周边城镇,却对高居在三百米之上的城堡式宫殿,高山仰止,望山兴叹。这座宫殿三面皆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较为平坦的开阔地。站在城堡之上,目力所能及处,一览无余,易守难攻。

城堡的最下边,是平民和步兵居住的洞窟。城堡的中间位置,分布着寺院庙宇,住着僧侣和中产阶级。最高处,就是王公大臣们居住的宫殿区。

从山下贫民区到山顶王宫区,分布着八百多个洞窟,四百多间房子,五座寺庙及殿堂。武器库、粮仓、地道隐藏其间,弓箭、盾牌、盔甲、匕首、石头各尽所能,依然无法抵御拉达克军队的强势攻击。

这场战争,分武力战斗和心理战术。拉达克军队在武力上没有战胜古格王国,却用心理战打败了慈爱的国王。

敌军占领了城堡下的贫民区,屠宰岩羊一般驱赶和杀戮战俘,强迫战俘在山下筑起一堵毫无军事价值的石墙。巨大的石块,是从几十公里以外的象泉河谷,肩挑背扛运来的,原始的运输方法,侵略军的皮鞭棍棒,摧残得战俘们体无完肤,酷刑使战俘器官破裂,露出体外,尸横遍野。没有人为他们收尸,更没有人为他们举行天葬或火葬。白云之上的宫殿前,王公大臣心急如焚,将这一幕幕惨不忍睹的场面尽收眼底。国王赤扎西扎巴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遭受折磨。

胆战心惊,夜不能眠,一个月以后,国王率领王室成员和大臣,手捧黄金珠宝、匕首、盾牌,从高高的宫殿迟缓的,伤痛的,麻木的,不情愿的,走下圣坛,走向敌军。

拉达克人并没有像欢迎兄弟一样,献上香醇的青稞酒,洁白的哈达,甜蜜的话语,温暖的拥抱。而是将锋利的剑刃刺向降军,国王和大臣被当场斩首。四百具无头干尸,至今还潦草在藏尸洞里。

身穿华丽藏袍,佩戴珍珠、玛瑙、绿松石的王妃公主们,被拉达克人从高高的石墙上推下。娇媚的脸庞,婀娜的身姿,飞舞的华服,像五彩缤纷的格桑花,从碧蓝圣洁的天空飘下,轻拂,漫去。

古格战俘们劳其筋骨,赔上性命,筑起的石头高墙,原来是为上演一场花朵开放的盛宴而准备的。华贵美艳的花朵,则是他们终其一生,都不曾目睹的尊颜。

国王和大臣们的鲜血,贵妃公主们的哀鸣,顺着古格先人开挖的河渠,汩汩流淌,流向札达土林,流向褐色荒漠,流进西藏人的心间,成为西藏人永久的伤痛,无尽的叹息。

这一年,是公元一六三〇年。

国王赤扎西扎巴德的同胞兄弟,托林寺的最大法王,用背叛换来了背叛,同样死在了同盟军拉达克人的利剑之下。

此后,拉达克统治古格五十年。一六八〇年,五世达赖喇嘛,从遥远的卫藏地区派遣军队来到阿里,将拉达克人驱逐出境。继吐蕃王朝之后,再一次将阿里高原纳入藏族统一政权的管辖之下。达赖喇嘛的噶厦政府在古格故城山下设立了扎布让宗,相当于县,对这个地区进行管辖,但人去楼空的古格故城,还是没有逃脱成为废墟的命运。

古格王国因宗教兴盛,因宗教灭亡。

这场由于西方传教士的进入,引发的动乱和战争,最终使王国彻底消失。从十世纪中叶到十七世纪初,称雄西藏西部长达七百年之久的古格王国,从此在西藏的历史舞台上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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