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达
杜文娟的《阿里 阿里》是我近期看到的一部极感人的非虚构作品。写西藏,写边地,写生命禁区,原是可以有不同的角度和写法的,最终,却可以写出各自不同的价值,触发人们对存在,生死,自然,社会,人生的种种不同的思考。这也就是为什么西藏总能为我们提供启示录式的作品。
多年前有个难忘的人,叫余纯顺,他孤身徒步走遍了中国,重点是西藏。他的书我至今保存着。他孤身负重步行,历时八载,走过了近八万里的风雨路程,所经历的绝境、险境,所忍受的饥渴、寒暑,以及多少回的命如悬丝,无数次的死里逃生,直到魂断罗布泊,结束了传奇悲壮的一生,那是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余纯顺将生命和大地结合,他的作品应看作是人文含量极高的行走文学和生态文学。
那么杜文娟和她的《阿里 阿里》呢?她没有像余纯顺那样不停地独自徒步行走。她不是以出世的方式来入世。她是以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现实主义姿态来到了阿里。她是一个勇敢的女性,不忌生冷,性格奔放,什么都敢干,她也曾多次碰触到死亡之手。她花费了八年时间,五次进藏,三驻阿里,走访了几十位阿里人。她以一种虔诚执着的态度,记录下了阿里人独特的生存全景,他们的生死、命运、爱情、信仰、暗伤、悔恨与灾难。于是,这本书给人双重的感动,杜文娟自我行动的感人和她笔下人物的感人。
比如那篇《贡保是个命硬的孩子》,贡保与宗本的斗争充满了藏人式的睿智。贡保完全按照自己的性格生活,他成为西藏军龄最长的一个兵。作者笔下贡保的形象非常生动。小时候,贡保跟在阿妈和康巴汉子后面,跑了很远,跑累了,就不跑了。在两块石头边,他停了下来,低头看那石头,石头在动,石头流着鲜血。他停止了哭泣,仔细看那流血的石头,才发现,会动的石头,原来是自己的一双小脚。再后来,在拉萨的八廓街上,奇迹般的看见了阿妈。他冷漠的、迟钝的看着自己的阿妈,好一会才走到阿妈跟前。阿妈的眼神比他还漠然、冰冷。阿妈在自己肮脏的木碗里捏起一团糌粑,喂给他。对他说,你还活着啊,哪里好,你就到哪里去吧。从此,贡保的光板皮袍子更薄更破烂了,头上身上的虱子更多更肥硕了。看到这一段,我思考了很久。这母子的眼神为什么都是冷漠的,坚硬的?藏族母亲和汉族母亲大概不一样。但母爱却如一。这里的“冷漠”一方面写出生存的严酷和对人性的扭曲,另一方面写出了无比的强硬和不屈服。母亲的话表明,活下去,坚毅的活下去就是一切。文娟的这些文字有味道。
王君植与王洛宾的故事,也很动人,我为之感动了很久。《半个月亮爬上来》原来是西部歌王献给王君植这位不幸的女人的。我们听到的只是爱情的甜美,可是这歌声背后蕴藏了多么严峻的伤害和打击啊,作为坚守在阿里的女人王君植是美丽的。虽然对她的平反来得是多么的晚。再如《人人都说王惠生》写得更饱满,从不同角度来表现王惠生这位坚守者的高尚心灵。这里盛满五十多个阿里人和援藏者一辈子的悲欢离合,不是一个月一年两年,不是旅行也不是看风景,而是数十年默默生活在阿里,工作在阿里,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一辈子就这么走完了……这是生命的平凡,更是生命的极致!
正如一位读者所说,我们每天对抗着自己心里的小恶魔,用尺子丈量着分厘得失,用怨怼向着世界讨公平。却不知道那些断了前程的王君植们,那些赔上性命的李宝军们,那些善良的洛桑山丹们,是在用生命坚守信仰。没有人喜欢真正的苦难,但就是在这种稀薄,绝望的生存环境里。当死亡变成感冒一样的平常时,阿里人用豁达和坚韧对待一切苦难。
杜文娟说,正是因为这些伟大而普通的阿里人,我一次次被感动,一次次泪流满面。我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她说她最想和大家分享的是西藏人乐观、豁达、坚韧、宁静的生活状态。所以这是“一部真正让你读懂西藏人眼神的纪实文学”。
毕淑敏眼中的阿里已是三十年前的阿里,马丽华眼中的阿里也已是二十年前的阿里了,现在杜文娟写出了当下的阿里。阿里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