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东
著名的社会学家孙立平先生曾反复指出,当今中国社会最可怕的威胁并不是社会动荡,而是社会溃败。在他看来,社会动荡是指严重的社会冲突威胁到政权和制度的基本构架,而社会溃败则是社会肌体的细胞坏死,机能失效。应该说,他这个看法是相当精辟的,也是切中当今社会症状的要害的。像缺乏监督的政府权力因过于集中而渐趋失控,社会的不公平、不正义持续加速,贫富分化急剧尖锐,社会各角落里潜规则的身影都龙腾虎跃,社会认同和社会向心力持续流失,人们普遍信奉实用主义,只相信眼前的效率和利益,无论是政府还是个人都缺乏高瞻远瞩、精神超迈的意愿和能力,等等,无不是当今中国社会溃败的严重表征。由于作家的心灵较为敏感,人文主义理想总是在顽强地闪烁,因此对于他们而言,面对这种不可遏止的社会溃败趋势,他们总是更为心痛,更为惶恐,也更想以文学的笔触记录种种世道人心。宋小词的中篇小说《开屏》就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叙述了一位年轻女性在都市生活中的坎坷遭遇,从而展示了当今社会的溃败风景,现实警示意味颇为浓郁。
小说主人公名叫秦玉朵,出身于偏僻农村,长得挺美,上大学时出于找工作、扎根城市等实际考虑,找了个家庭条件很好的男朋友南翔。南翔的父亲南伯达,是副区长,有权有势;母亲冯岚,是京剧院唱青衣的,国家一级演员;虽然他们都很鄙视秦玉朵的农村出身,反对儿子和她谈恋爱,无奈儿子执意不听。婚后不久,公公病逝,丈夫南翔调入到区政府机关任公务员,秦玉朵在区环保局上班,但是没有财政编制。虽然生了女儿佳佳,秦玉朵感到在婆家还是受到各种歧视和制约,但也认识到自己根基不稳,只得忍气吞声。一次秦玉朵的妈妈摔伤,秦玉朵不得不把她从农村接到城里的家中疗养,结果婆婆冯岚借故远赴深圳,丈夫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环保局新任局长郑勇丧偶多年,对秦玉朵很感兴趣,秦玉朵也想借他的力量获得财政编制,因此两人就发展成情人关系。谁知郑勇还希望秦玉朵离婚和他结婚,就把他们的事情告知了南翔,结果使得本来和秦玉朵的情感就日渐淡薄的南翔打了她一顿,让她在妈妈面前颜面尽失。愤怒之下,秦玉朵用匕首捅伤了郑勇,再也不在乎婚姻、财政编制了,决定离婚和辞职。
像秦玉朵这样的遭遇在当今中国社会中的确是非常普遍的、非常典型的。不过,我们同样不能对她做简单的道德批判。比如,如果因为她并不是出于对南翔的真实爱情,而只是考虑南翔的家庭背景,才愿意和他谈恋爱、嫁给他,我们就批评她太功利主义了、缺乏基本的纯真;又如,如果因为想解决工作岗位的财政编制问题,她便半推半就地和郑勇局长缠上了,我们就抨击她的风流、堕落。这样的道德批判,自然是不错的;指责秦玉朵这样的女人的人格缺陷、道德缺陷,也是很容易的。但更重要的是,要理解她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力量造就了她这样的人,她最终的离婚决定和辞职决定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秦玉朵的命运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就是该小说所展示的已经成为每个人生存的基本处境的社会不公平、不正义。南翔的父亲南伯达仅是个副区长,工资应该高不到哪里去,而她的母亲冯岚也只是个京剧院的演员,工资必定也不高,但是看看他们的家产就非常惊人。他们家光房子就有五套,自己家住的是一百八十平米、装修就花了七十万元的豪宅,而且还有两台车;更不要说他们随手送的东西都是成千上万元的奢侈品。如此多的财产除了利用权力大搞贪污腐败,不可能有其他来路。南伯达为了在社保基金挪用案中替年轻有为的区长顶罪,就提前结束了自己政治生命,看似讲义气,值得钦佩,但也恰恰显示了权力场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包庇成风。这还不够,就因为南伯达是副区长,所以他的儿子就可以当上区政府的公务员,儿媳秦玉朵也可以到环保局上班。因此,整部小说的情节就是奠定在这种权力高于一切、可以掠取一切的社会不公平、不正义的基础上的。
正是出于对权力和阶层的认同意识,南伯达和冯岚才会极力反对儿子南翔和秦玉朵谈恋爱、结婚。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儿子要找对象,最少也要找局长的女儿,怎么可能去找像秦玉朵这样农村出身的无权无势的小姑娘呢。初次见面时,冯岚就表现出对秦玉朵的农村出身的极度嫌弃和厌恶。也正是出于对权力的向往,和对当前社会现实的清晰辨认,秦玉朵才会放下身段,和个子不高、长得又胖的南翔谈恋爱、结婚。对于秦玉朵而言,毕业于二本院校,单靠自己,要在城市里找个体面的工作,再购买天价般的房子,扎根城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她只能利用自己长得青春美丽这个优点,通过南翔来达到人生目标。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奇怪的悖论。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南伯达这样的权力拥有者,支撑着这个权力缺乏监督、腐败不可遏止的政治体制,才会使得社会的不公平、不正义不断加剧,也才会不断地造成像秦玉朵这样社会底层出生的年轻人的生存处境日益艰难;但也正是像秦玉朵这样的年轻人处境日益艰难,她们才会日益向往直接获得权力和体制的庇护,乃至向权力和体制效忠、献媚。也就是说,她们无法认识清楚自己生存困境的根源是什么,反而把自己献给造成自己悲剧命运处境的人和体制,从而即使自己暂时可以获得物质上的解困,也注定会遭遇精神上的剥夺,也导致与自己类似的悲剧将会不断地在其他后来的社会底层人民身上延续下去。
如果说像南伯达这样的人正是因为自己拥有特权,才能够获得像秦玉朵这样农村出身的美貌媳妇的话,那么环保局局长郑勇也是利用了他的体制特权才获得了秦玉朵这样的情人。秦玉朵原本是被公公南伯达安排在环保局过渡一下,没有正式财政编制,不但工资收入比别人低很多,而且还受人歧视;但是随着公公撒手西去,秦玉朵就很难有获得正式编制的机会了。这样,局长郑勇才可以接近她。可以说,郑勇这样的人就是特权体制滋生出来的唯利是图、贪得无厌、人性扭曲的人。他对秦玉朵这样的受到特权体制挤压的弱者没有同情心,反而只知道利用特权体制赋予他的特权,浑水摸鱼,肆无忌惮地践踏弱者、蹂躏弱者。因此,从表面上看,秦玉朵和他发展成情人关系,秦玉朵看似自愿,看似卑劣;其实,这种自愿、卑劣出现的前提是那个侮辱人的尊严、扭曲人的人格的特权体制。如果要把话说到底,郑勇占有秦玉朵,绝对不是什么爱情,只不过是特权体制对作为弱者的女性的占有、强奸。
当整个社会被特权体制劫持后,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也少有超乎其外、独善其身的可能。看看秦玉朵的婆婆冯岚是如何摆出官太太的优越身姿,居高临下地俯视秦玉朵的,鄙夷她和她妈妈的农村身份的,就可以看出秦玉朵在这样的家庭里难以安宁。而南翔呢,他最初出于占有欲望,看着秦玉朵美貌,反对父母意愿,要和她恋爱、结婚;但是结婚后,当占有欲望获得满足了,他很快就对秦玉朵表现出不满、不耐烦来了。因为他自恃家庭富有,工作待遇又好,他也非常看轻秦玉朵。秦玉朵希望他有可能出面帮助自己解决财政编制时,还不得不用性行为贿赂他。因此,秦玉朵感到羞耻,感到无可忍受的压抑,感到她和南翔的关系复制了她和郑勇的关系。当特权体制的触须侵入家庭,在家庭中开始复制自身时,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就被颠覆了,所有的爱情、亲情也就被扼杀了,成为镜花水月了。
在小说所展示的特权体制支配下的整个社会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只看重权力和金钱,高度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每个人都因为内在的空虚而只想着维护外在的面子、虚荣,每个人都只知道如何利用既有的一切满足自己永无餍足的欲望。这是一个内在心灵被放逐的时代,是一个精神瘫痪的社会,喧嚣、浮躁、庸俗、空虚、无聊。无论是特权拥有者,还是特权受害者,都看不清整个社会乃至每个人人生的真正被扭曲的根源就是缺乏监督的特权体制。当然,这些人也是在长期的特权体制中被熏陶成长起来的,他们的精神独立性、精神超越性早已被特权体制及其安排的教育给彻底摧毁了。例如对于秦玉朵、南翔这样的大学生而言,他们的人生中也许从来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们要发展每个人的精神独立性,要有人格尊严,真正重要的是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而不是对物质享受、权力垂涎三尺。他们只知道按照唯物论教育无师自通地去追求权力和物质享受。因此,真正可怕的倒不是特权体制一时的横行霸道、遮天蔽日,而是特权体制总是不断地按照自己的需要培养出像南翔、秦玉朵这样绵绵不绝的后继者。
当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总是会按照它的逻辑来惩罚冒犯它的人。对于秦玉朵而言,那就是她好不容易以自己的青春、美貌换来的城市工作、家庭、财富,最终都因为伤害了自身的人格尊严,而无法给她带去满足。当她想给她妈妈买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装点门面,满足虚荣时,她妈妈告诉她“人不能当衣服的奴隶”。来自乡村大地的朴实的生存智慧再次点醒了像秦玉朵这样脱离了大地、在城市欲望中迷失了的现代人,她终于有了对人生的初步顿悟:“看着商场用各种光源制造出的辉煌和奢侈,看着万紫千红款式不一的服装,还有促销和吆喝,都让秦玉朵一下子生出虚妄之感,她忽然觉得这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繁华和灿烂是如此的邪恶和肮脏,如同真菌孢子一样大肆培养人的贪婪之心,是胁迫和摧毁人的一种手段。她奇怪以前竟没有这样的警觉。”的确,只有当人真实地品尝过欲望的滋味时,他才能够真切地知道它的空虚,他才有可能从欲望的执著中超越出来。被欲望束缚的人们总是以为以最快、最有效率、最直接的方式到达欲望目标才是最好的,殊不知真正能够让我们幸福生活的,并不是欲望目标的占有和满足,不是外在的房子、金钱、工作乃至虚荣,而是我们自己的安宁平静的心态,是我们如何超越欲望的束缚尽可能地发挥出属于自己的生命创造性,是我们对他人、对世界万物的爱。无奈的是,世人总是颠倒黑白,执幻为真,结果就会像秦玉朵这样迷失自己,痛苦不堪。
不过,小说最后写到秦玉朵在深夜中写下了离婚申请和辞职申请。如果说小说题目《开屏》到底有何深意的话,我认为,秦玉朵最后不再斤斤计较于工作编制、家庭体面、物质虚荣,而毅然告别没有情感的婚姻,告别没有创造性的、只能在上司面前蝇营狗苟的办公室工作,意识到自己过往生活的羞耻、空虚,因此奋起拯救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尊严,才是真正的开屏,是良知的觉醒,是生命的振作,是真实的恢复。当然,因此她会失去很多,也会遭遇各种痛苦,但与心灵的觉醒相比,痛苦算什么呢,生命难道不是在痛苦中才能成长吗?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生命尊严沦丧的羞耻,是心中没有爱,没有激情,没有创造性,没有自由。只有当越来越多的人像最后的秦玉朵那样,意识到欲望的空虚,愿意拯救生命残存的尊严,主动告别特权体制的荫庇,这个溃败的社会才有可能出现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