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访谈——别糊涂就行

2013-08-15 00:44阿成
小说林 2013年4期
关键词:阿成哈尔滨小说

阿成: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编审。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曾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百花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国内多项优秀作品奖。曾出版小说集《年关六赋》、《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中文版)、《良娼》(法文版)、《空坟》(英文版) 等,长篇小说《忸怩》、《马尸的冬雨》等,随笔集《哈尔滨人》(台湾版)、《殿堂仰望》、《和上帝一起流浪》,记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宽容的哈尔滨》,以及电影《一块儿过年》(与关正文合作)、《追忆1936》,电视剧《快,的士》,话剧《大老百姓》、《哈尔滨之恋》(与杨利民合作)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译成法、英、德、日、俄等多种文字。

记者:阿成老师您好,初次见您是在河南省作协组织的一次活动上,我去拜访您,您不顾车马劳顿的困乏,沏茶倒水忙个不停,完全没有大家名流的那种架势,令人感佩,今日更有幸给您做这期访谈,多了一次学习的机会,很高兴。首先,您很小就参加工作了,做过很多的事,当过工人,开过车,1979年开始发表处女作,到八十年代开始上大学,接着当编辑、总编,直至市作协主席和文联副主席,这一切现在说来很简单,但几十年来,一定经历了不少风雨和艰辛,有不少的故事在里边,请您讲讲您年少时的经历,您又是如何走上文学道路的?

阿成:我走上文学道路纯属偶然,我曾经在一些随笔当中说过,我基本上是一个没有任何理想的人,没有什么固定的追求或目标,我想这符合一些特定青少年的心理,但是,灵魂深处希望自由一点,能够玩得更好。那个时候我喜欢打篮球,滑冰和田径,但从未喜欢过文学。所以当有人说,阿成老师,我是看着你的小说长大的,我就会心地笑了,觉得这一代的年轻人更睿智,当然也更具有话语上的优势。至于我后来走上文学道路,这多少带有一点政治色彩,的确是在“文革”后我看到了只要通过个人努力就能施展自己能力的可能。但在“文革”当中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颓废的人,喜欢跟街坊、朋友下围棋。为了打发时光,搞了两本图书馆的借书证。几乎隔两三天就去借书看,看得飞快,且饥不择食,什么都看。我不知道什么世界名著,但我看我所喜欢看的。比如,《怎样指挥合唱团》,《怎样洗涤针织物》,《越南妇女》——我关心人家越南妇女干什么?真是不可思议。还有郭沫若的“十批”,《甲骨金文研究》,《全唐诗》,等等,五花八门,还有电影剧本,以及《世界桥梁》等等。我非常感谢这一段没有任何鞭策和功利目的的读书时光,这使得我有时候会把一些心得写到日记上,如果说这些日记带有某种文学色彩的话,是因为它直接表达了我的情绪,幻想,而且尽可能地表达的准确和坦率。

似乎这对我今后的写作风格产生了某种影响。一方面遵循小说写作的法则。另一方面又率性而为,颠覆这些法则,推开所有的障碍。因此喜欢看我小说的人们,几乎一眼就能从众多的文章里分辨出哪一篇是阿成写的。

我并不认为我现在的作品,包括我自鸣得意的作品,被更多的评论家所重视。我不是一个活跃的人物。另外,我的名字叫王阿成,笔名叫阿成。虽然用阿成的名字发表作品在全国最早,但是,仍有一些外行坚持误解,乐不可支地做古怪的比较。但这就是命。在省里也是如此,我基本上是一个边缘人。这可能和我不善表达亦不喜欢热闹与公关有关。然我之所以自信,是因为有众多读者喜欢我的小说。我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样的热心读者,他们喜欢我的小说是很真诚的。我觉得这是一种有力的支持,毕竟我不是中组部的人。又恰恰是这样一种状况,使得我没有走到程咬金仅“三板斧”的尴尬境地,至今仍在充满激情地写着小说,随笔和散文,以及电影和话剧。从这一点看,我是幸运的。设若我过早地被捧上了天,我要不糊涂那就是咄咄怪事了。总的说来,读者和编辑们对我不薄,阿成深表感谢。

记者:您最早的处女作写的是什么,发表在哪里?

阿成:这是一个被经常问到的有趣话题,这里不说也罢。

记者:您早年的生活体验应算是素材的积累期、酝酿期,对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早期都读过哪些有影响的作品?

阿成:想没有影响都难,但是这里我只说一位作家,可能会让你感到吃惊。但在我创作的早期,其中我也深受一位河南的老作家郑克西的影响,他的那本我偶然看到的《杏林春暖》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后来在搬家的途中,不知怎么搞的,再也找不到这本书了。令我非常惋惜。如果,郑克西先生还健在的话,请你带我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

记者:您从1979年开始创作,八十年代末就以短篇小说《年关六赋》一举斩获中国作协的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我们知道这个全国奖分量很重,她实质就是鲁奖的前身,那个时候评奖相当严肃,获奖数量也少,我记得在同时期河南省获这个奖的有乔典运、张一弓、叶文玲,相比起来您却是非常年轻的作家,很难得,实际您用了还不到十年的时间,您那时候的创作情况是什么样的?获奖对您的生活和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阿成:在这篇小说获奖之前,我已在哈尔滨市被领导固执地认为:阿成并不是写小说的料。这可不是小道消息,是在地方作家的一个研讨会上领导公开讲的。依据之一是,我在一篇小说中写到“江水沃沃野野”,这让领导愤怒了,用红色的圆珠笔,力透纸背,并划破了稿纸,改为“江水浩浩荡荡”。有趣的是,当我的小说《年关六赋》获奖以后,这位领导又公开说,恰恰是我当时对他的批评,才使得他获得了全国奖。我听了乐的差点满地打滚儿。从那以后,我对领导特别的佩服。我觉得小说家应当向领导学习,会说话才行。说到底,小说也是语言的智慧。

记者:在1997年,您的另一部重要作品短篇小说《赵一曼女士》获得1995-1996年鲁奖,还有我喜欢的一篇作品也是短篇《上帝之手》,同样都是短篇,其实我们知道短篇小说看似易写,篇幅短小,实质要写好却很难,对立意、语言、结构都有很高的要求,而您似乎更钟情于短篇的创作,为什么?

阿成:的确,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挖空心思地想把小说写得短之又短,使它更精美些。要摆脱那种没有文化色彩,没有审美意识,啰哩啰嗦的叙述方式,这也是走过一段艰难道路的。这要感谢当年我那一段的读书和抄书的时光(那一段我甚至为《红楼梦》 做了一个自制的字典,还抄过几本古书——这就不一一说了,免得伤了心理脆弱的人),如果没有那样一段时间,文字上的锤炼恐怕要难,同时还要感谢我在开小车的时候,订阅了那么多的外国文学杂志,那时候的书也就一块多钱一本,杂志也就几毛钱一本,我每年的订阅费超过一百块钱。坐我车的领导亲切而慈祥地说,小王啊,你挺爱学习啊,好啊,好啊。其实,我就是没啥事,更未想过要当一名作家。但是,它对我的短篇作品产生了潜在的影响。阿弥陀佛。

记者:到了2000年以后,您创作的量有些减少,好像您也曾公开说过以后要少写,这是刻意为之,不能像过去一样一年十几二十篇地大批生产,还称之为“正派的理想”,呵呵,为何要这样说呢?是否可以理解为一个成熟作家应当追求精品的自觉意识?

阿成:写小说难啊,开始因为年轻无知。无知者无畏嘛,但是当我明白小说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希望小说写得更好一些才好。数量不是我的追求,质量才是我的幸福。

记者:说到精品,您的几篇短篇小说都是精良之作,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除了前面提到的《年关六赋》、《赵一曼女士》,还有《良娼》、《上帝之手》等,总的来看,您的语言很口语化、近于白话,纯粹冼练、从容不迫,没有华丽的修辞,用最干净、朴实与本色的语言进行描写,是这样吗,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语言来写作呢?

阿成:这同上一个问题很相似,我的语言训练是从刻意开始的,经过这个训练之后,自然就变得明白如话了。这和画家画画很相似,画到最后,所有花哨的东西都没有了。看似随意和简单,可你要模仿,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记者:您也喜欢用短句,短章,短小精悍、节奏明快。小说在一步一步的看似漫不经心的铺垫中展开叙述,不动声色地推进文本,然后慢慢接近核心,往往在细节和文本的立意上加以幽默和讽刺,最后达到核心意识语意的飞越,提升。那么,质朴的语言也是最具本质力量的,这是一种特别容易打动人心的力量。短句结构让作品显出一种抑扬顿挫,有质的律动之感,这样,也能吸引更多的不同层次的阅读者,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了,对吗?在小说的结构方面,您认为怎样做才能达到好的效果?

阿成: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就是一个老练的诱惑者。你写小说一定要记着,想方设法让对方读下去。如果人家读都困难,这样的小说不写也罢。也违背了小说的基本精神。

记者:在您的小说中,塑造了很多这样的形象,他们是普通的农民、司机、开饭馆的、神父、妓女、街头卖艺的、杀猪佬、乡村教师、退休老人等等,大都是凡人小事,是否和您早年的生活经验有关,在选择人物形象方面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阿成:是啊,是啊,你说的很好。一切顺其自然。根在这儿,神就在这儿。这是命,不是追求。

记者:说到风土人情,也是您小说的一大特征,您的作品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因所处环境因素,如把亚洲文化和欧洲文化、汉文化和俄文化的侨民的融合交汇,犹太人的逃亡经历,既有地方特色,很国际化。等等这些,我想皆因当地独特的地理优势和深厚的历史渊源,造成今日长白山脉独有的风景吧,也给作家提供了进行丰富的资料,您如何取舍素材的?

阿成:对作家而言,经历即作品,这是作家的宿命,与其一意而孤行,不若弃子而取势。不必强而为之。

记者:在写作中您有过艰难的时候吗?是什么时候,您是怎么克服过去的?

阿成:上天作证,我一直都在难。

记者:您的写作习惯是什么?对于当下很多作家用电脑写作代替了传统的手写,以后便极少有手稿留世,这很遗憾,对此,您怎么看?

阿成: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方式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写什么,怎样写。

记者:据我所知,有很多人在写以哈尔滨为题材的小说、散文、随笔,但是,您还是最有影响力的。

阿成:不是很多人,是五百多人。即便是这样一个数字其实也是很保守的。前不久,哈尔滨市文联和哈尔滨市作协联手搞了一个大型的征文活动,打算出一套以“松花江上”为总题目的长篇小说丛书。换言之,凡是写哈尔滨的长篇小说均可以参选。其中就有五百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拿着已经写完了的长篇小说参加了这个活动。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让我想起了十九世纪初,在哈尔滨这座城市至少生活过十多万的形形色色的外国侨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很早就出版了众多的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社科类作品集。这样算下来,恐怕写哈尔滨的作者就不止五百了。现在“松花江上”已经正式出版了三十部长篇小说,这还不算城市解放以来的那代老作家出版过的以哈尔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当然这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瞧,这多像领导说的话呀)。我认为,这种妙不可言的事情还会继续下去。其实,只要你生活在这座城市,你就有资格,有权利来陈述你所经历的生活,哪怕你是匆匆过客,抑或是这儿的土著(俗称“坐地炮”)。都有资格成为这座城市的诠释者,陈述者(包括蹂躏者)。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间神话,城市的神话。当然当然,用我的朋友杨利民先生喜欢说的那句犹太人的谚语,就是有些时候,我们陈述者真的需要静下心来:等一等我们的灵魂。

记者:有许多人都认为您的小说写的大都是真人真事。比如写李兆麟将军那篇《丙戌六十年祭》。

阿成:啊,我曾经说过:“真实”是可以创造的。写李兆麟将军是一件在情理之中、预想之中、计划之中的事。但是,这是一个很难写的题材。把它写出来容易,把它写好,写成一篇纯粹的短篇小说,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这需要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对这个人的认识,等待短篇小说艺术对我的支持与策应,甚至在等待一种比较合适的语言,比较合适的叙述角度来讲述这件事情。小说家的好处在于,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时间、心情来安排自己的写作。是自由的。但是,这种自由又含着某种挑战。

至于您说的《丙戌六十年祭》,要知道哈尔滨这座城市以李兆麟将军命名的地方很多,比如兆麟公园、兆麟电影院、兆麟小学,还有兆麟大街等等。他是这座城市不能忘怀的人物。当然这座城市还有几位不能忘怀的人物,以后我将一一地把他们写出来。我和这座城市是老搭档、老朋友了,我们在一起聊天儿的话题是很多的。

记者:您也写了几部长篇小说。

阿成:其实我并不热衷于长篇小说的创作。在我的观念与经验里,写一个精美的短篇小说比写一部恣意挥洒的长篇小说同样艰难,艺术功力同样要求很高。有人说诗歌与小说是文学之父,我感到亲切。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写长篇小说《马尸的冬雨》时,我仍是充满激情。我了解那些曾生活在哈尔滨的外国人,我爱他们,与他们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和私人的友谊。当我的年岁忽焉一大,我便常常甜蜜地回忆起当年与他们的种种接触来。于是,我拿起了笔,一篇一篇地写,一共写了二十几篇,构成了一个系列性的长篇小说。我觉得这部小说要比我发表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咀嚼罪恶》要好得多。

记者:您很坦率。有些作家决不会说自己的哪篇小说差一些。

阿成:因为我比较脆弱。

记者:所以有人称您是“哈尔滨派”的小说家,包括您的长篇小说《忸怩》。

阿成:至于《忸怩》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正如法国《虚伪的日子》的作者所说的那样:“一个真正的创作者之所以不得不写作,并非要尝试某种未曾有过的表现方式,而是出于内心的冲动。”这位作家还说过与我有着同样认识的话,那就是:“我的书,哪种文学流派都不是。我认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没有比把自己限定在任何一种学派的体系中更可怕的了。”同时,“要想把小说艺术的汹涌潮流纳入某种渠道,那是不可能的,文学的遗产的丰富性就在于它的多样化倾向。”《忸怩》这部小说大约算是对当代多姿多彩的生活做一个小小的注脚罢。就是展示一下普通市民在大变革时期的心理与行为,以及他们受了伤的自尊,他们没钱没工作的尴尬,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的某些不良行为,他们对贫穷、对饥饿、对失恋及受骗的切肤感受,他们苦中做乐的潇洒,以及他们的善良、美、宽容和动人的人生追求等等。有趣儿的是,这部小说写的都是一些弱男人,而且常常是间或地被女性欺负的男人们。我愉快地想,这部小说有可能会引起有这方面体验的那些男人的共鸣。

记者:听说,您三十多岁才开始从事小说创作。

阿成:我是三十三岁才开始写作的。历经了十年的寂寞、十年的甘苦、十年的歧视与欢乐、十年的孤军奋战,到了四十多岁才开始走上中国的文坛,并被文坛所认可。的确,有些事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些年我熟悉的朋友、同学、同事、亲人们的生生死死,悲悲乐乐,无一不让我牵怀,让我慷慨以歌。在寻常的生活当中,我既参加他们下一代人的婚礼,也参加他们老一代人的葬礼。在那样的场合里面,我总是有许多感触,我将会随时把它们记录下来,并一一写地出来,算是对生者与死者的一种敬意。

记者:黑龙江对您,特别是您的写作都意味着什么?

阿成:前面我说过,从事写作到今天三十多年了。有趣的是,我始终还在从事着自己热爱的这个写作职业。这在其他人看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脚下的这片黑土地和我赖以生存的这座城市哈尔滨,冥冥之中,总是在不断地召唤着我,这就是我和这片土地,与这座城市的一种缘分吧。

记者:方便介绍一下黑龙江吗?

阿成:黑龙江这片土地,在清朝人看来是他们的龙兴之地。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情怀的关照之下,使得黑龙江这片广袤的土地长期以来始终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妖冶的、大气磅礴的原始风貌。扼要地说,我的家乡黑龙江是个少数民族、汉人,包括流人的杂居之地。在这片土地上,有剽悍的大地之子达斡尔族、狩猎能手又善于捕鱼的赫哲、鄂温克、鄂伦春族,有能歌善舞又强于角力的蒙古族,以及神秘而温良的满族,还有流放于此的文化人等等。在这一域黑色的大地上,曾流行着天人合一的萨满教。当地的少数民族把大地、山川、河流奉之为万能的神,而且每个人又根据自己的性格、经历、业绩,将虎、狼、豹、蛇、白乌鸦、熊、鹰,等等,视之为有图腾意味的个性之神。过去我也曾写了多篇反映这种神秘风俗的小说,如中篇小说《与魂北行》、《驿站人》、《逸事消遣》等等。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位京城的老作家聊天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古人那句“风吹草低见牛羊”并不准确。“风吹草低见羊”可以“见牛”就不大可能了,哪里有比牛还高的草啊。我跟他说,我曾经去过黑龙江的乌苏镇。从同江坐长途汽车到抓吉,然后再步行四个小时到乌苏镇,这一路上我看到一辆从荒草之中驶过的长途汽车,我只能时隐时现地看到汽车的车篷顶。老先生听了以后很惊讶,说,真的会有这么高的野草吗?我说,有哇。不仅如此,在大片野草当中,我们还看见了野水中的一片片鹅黄色的野荷花。十几年后,报纸才报道了他们的“惊人”发现。老先生很感慨地说,如此看来,古人治学、做诗是很严谨的。说这话,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而我去乌苏镇也有二十年了。仅仅是二十年而已,试想在百年多前的清朝这里又是什么样子呢?当年,追随封疆大吏李金镛去漠北的宋小廉先生,这个人在李金镛死后也成了封疆大吏。当时他是清朝的黑龙江省都督,他骑马赴漠河途中,宋小廉就不胜感慨地说“谚云:土壮民肥。斯言也,千古不易。然非有人以垦辟之,种植之,则土虽壮亦无以自见。自齐(齐齐哈尔) 至墨(墨尔根:《盛京通志》说这里是“北负群山,南临沃野,江河襟带,上下要枢”。“墨尔根”汉语的意思是“善于打猎的人”) 路中,揽辔望东南一带,膏壤平原何止千余里。设招徕生聚、通商务,将不数年间,连阡接陌,荒芜尽变为丰腴,实边富国之谋,孰愈于是?惜置为闲田,一任荒草迷天,寒烟锁地,曾无过而问者。噫嘻!地亦何不幸至此哉!”

宋小廉先生的感慨,在今天已经成为现实。前不久,我又走了一趟北大荒,当然是行色匆匆,走得并不深入,仅仅是热身而已,还打算接着走下去。而今的北大荒经过几代人开发建设,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然,这一段历程走得很艰苦,从当年追随封疆大吏李金镛的几幅吊唁他的挽联中就可见一斑:“前程正远休言苦,热血从来满壮怀”、“横刀雪夜英灵在,仿佛云旗下大荒”。“来此群洪荒,冀百物俱兴”、“出身从血性而来,走万里奇荒,开一朝美利;何意大勋未集,尽癖而终,纵报国有心,只剩英魂依此关”。再从像吕氏流人的囚徒,到十万官兵风餐露宿屯垦戍边,一直到百万知青上山下乡,已经把这个荒草迷天,寒烟锁地,行人罕至的北大荒,变成了世界闻名的北大仓。成为老百姓重要的商品粮基地,保证了国家的粮食安全。有这样一句话,“北大仓是中华大粮仓”。我在北大荒这一路走,就有讲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感慨,这一切,岂能等闲,想不拿起笔来写都难哪。

那么,大家知道,哈尔滨是一座新兴、年轻的城市,它比西安,比武汉,比南京,不知要年轻多少倍。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这座城市,那个时候这座城市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外国侨民,曾经有一度,这里的侨民差不多高达全城人口的一半。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是来自苏俄的侨民,也有一些其他国家的侨民,差不多有十几个国家。我一直称哈尔滨是一座宽容的城市,一座流亡者的城市。在历史上,哈尔滨这座城市和哈尔滨市人民以宽厚的胸怀接纳了两次世界大战逃难于此的世界难民,其中就有众多的犹太人。他们在这个远离战争的地方建了自己的家园,开始了新的、安全的生活。不仅如此,他们还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思乡的情感,在这里建了教堂、学校、医院、各种商行、啤酒厂,甚至银行和电影院,以及各种剧团、艺术学校和交响乐团等等。所以,哈尔滨有了“远东的莫斯科,东方的小巴黎”之称。说到俄侨的艺术,我想多讲几句。自1926年至1931年,俄侨歌剧团曾在哈尔滨上演过《浮士德》、《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叶甫根尼·奥涅金》、《恶魔》、《黑桃皇后》、《俄罗斯人的婚礼》等等。从意大利来哈的歌剧演员、花腔女高音阿里比、男中音列阿里、花腔女高音瓦里季、男高音涅里与哈尔滨歌剧团的俄侨歌剧演员联合演出了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乡村骑士》等等。还有众所周知的犹太人赫尔穆特·斯特恩,这位德意志室内乐团的创始人,为新中国,特别是为哈尔滨培养了许多音乐人才。难怪,在上个世纪初,一家法国的报纸就称“哈尔滨是一座音乐之城”。有人说,中国的第一家交响乐团和第一家电影院,就在哈尔滨。这种说法相当令人鼓舞。

或者说,中东铁路的修建,成为是哈尔滨这座城市发展的一个的组成部分,当年俄国人经营中东铁路的时候,就在哈尔滨建造了众多的俄式民宅和楼堂馆舍。当然还有其他国家侨民的建筑。这些建筑与当地人和闯关东人的多姿多彩的中国气派的建筑交相辉映。这种多元的文化交融,使得哈尔滨这座城市具有了一种开放的文化品格,有一种兼容并蓄的文化姿态,国外的文学艺术和生活风情,也或多或少感染了当地的中国人。到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这座城市还依然保持着许多当年的老建筑,还保留着过去的西餐馆、电影院、大列巴、香肠和啤酒,很多仍然喜欢俄国人的一些时髦穿戴。或者说建筑业的影响更深远,一直影响到今天,哈尔滨的城市建筑总体风格一直保持着欧陆风情。我小的时候就接触过许多个外国孩子和大人,夸张一点说,由于早年城市人口很少,我几乎认识这座城市主要街道上的每一个人,包括熟悉的和陌生的,中国人和外国人。我几乎看着他们从年轻到年老的全过程。现在,哈尔滨这座城市和哈尔滨市人民又以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来自省内各地,全国各地的打工、工作、经商的人们。我常说,我是看着这座城市长大的。这让我感慨万千,又要笔耕不断了。

记者:您曾聊过有关经典的话题,这里可以说说吗?

阿成:我们还是要回到阅读的源头:人闲着没事,随便打开一本杂志看一篇小说,这种行为通常没什么目的,就是阅读,就是没事,就是消遣。但是一读,放不下了,被震撼了、感动了,不能从中自拔了——要说经典小说,这应当算是基本条件之一。

总的说来,世界文坛还是普通作品多。如果全都是经典小说,那普通的小说就显得犹为可贵了。经典就是对普通而言的。要说经典之产生有什么深奥的道理也未必,不过,我倒是想,可不可以把作者非凡的天才和思索的深邃加在里面?这自然是一家之言了。如果,一个人写了一百篇小说,其中有十篇成功,在我个人看,这就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了;如果写了一百篇,有九十九篇成功,只有一篇小说失败了,或者有点争议,间或悄悄地、羞羞答答地泊来几句微词,您就是一个有趣儿的作家。如果写一篇成功一篇,您哪是写小说呀,您是在生产神话。有了这样的神人,其他人还跟着瞎忙活啥呀?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当然,这种事儿较短时间内还不大可能实现。

之于经典的产生,说句大白话,首先要有自己诚实的人生感受,并难以忘怀,哪怕它极其的微小,但始终震撼着你和读者的心灵,像第一缕春风下的每一个人所拥有的那种全新的感受一样。

好,我想用法国作家亨利·特洛亚的一段话结束我的谈话:“我是一个耍笔杆子的手艺人……我要藐视拖住我的步伐的种种障碍,不顾一切地进行坚韧不拔的工作。作为一个当代人,我要以当代人的方式,为当代人去思考,去述说,去写作。”

记者: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有什么新作吗?

阿成: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生活简史》,还有两本随笔集《秘约下的城市》 (暂名)和《舌尖上的东北》。都是应约而作。其他就是一些小说、散文、随笔之类的。是啊,这辈子我只能如此了。我得养家糊口哇。

记者:您觉得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应具备什么条件,有什么样的素质?

阿成:别糊涂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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