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度11

2013-08-15 00:44◎邹
小说林 2013年4期
关键词:舌头样子事情

◎邹 蓉

“我对未来充满期望。”

但我没好意思说出来,还因为无人与我对话。所以闭上眼睛,身体由左往右旋转360度,再360度……

身体慢慢失去重心和平衡,每转一圈要稍做停顿,再过两三秒钟又继续旋转。这中间我并不睁开眼睛。我已经把这样的旋转当作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技术活,在这个过程中,离心力和失重改变了我对外界的感知,还有一些盼望会近在眼前,或许就慢慢成为定局。

“你这是在告别昨天的美梦,”阿乃说。“还是在迎接今天的阳光。”

“啊呀,”已经能感觉到说话的人就近在眼前。事情已经受到干扰,我那些即将到手的未来突然停下来。如若这个时候睁开眼,我就可以看到几乎已经被我忘记的人。因为可以见到这个人,我的心里怀着喜悦,也怀着感伤。

“我很抱歉,蓝兮……”

旋转停下来,我就睁开眼睛。“说什么呢?”

“你尽管继续,我不是真的想惊扰你。”

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阿乃,我就没有想到同学以后还能不能与他相见了。但是,他在我闭着眼睛的时候出现了,还换了一种腔调说话,记忆中他不是这样说话的,如果我没有记错。

就因为他说的话,我竟然忍俊不住就笑出声来。

“看你说得,好像你可以像风一样从这里溜过去。”

“难道不是吗?可是我还是打断了你……”

“啊呀!”

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刚刚转了五圈,”我很小声地对自己说话。“还是六圈?”

刚刚还觉得别人固执,现在看来,我才是一个固执的人。一个人自言自语,非得弄清楚转了几圈,究竟有无实际意义?那个阿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是不是已经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了?这个我弄不明白,我甚至连自己转了五圈还是六圈都没弄明白。

“是六圈。”阿乃纠正。

“六圈?”

“也说不定是五圈。”

也不知道他是想纠正之前的说法,还是在对前面的话进行补充。他这样说话很容易让我的情绪变来变去,但我看得出他又无半点嘲讽我的意思。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往极端的方向去。

“那你这是去哪里呢?”刚才的喜悦很快就散失了,忧伤也不见了,我突然就希望他真的像风一样从这里溜过去,然后我又突然从后面叫住他……我还是忍不住要把事情想象成这样,又想象成那样。

“我去哪里?”阿乃问。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看样子他根本就没有再往别处去的意思,好像他就为了来这里遇见我。他这么说话好像这事我是知道的,可是他要去哪里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不知道啊。

我对阿乃摇头。

“那你陪我走走吧。”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我还是想去走走,而且还是和一个多年不见的旧人,我就点头答应了。我又忍不住回头看刚才我旋转的地方,默默地记下这个位置,但是我不确定还会不会回来。

“你好吗?”

他突然这么问,我就停下来不想往前走。我是要回答他说“好”?或是“不好”?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咬到自己的舌头,痛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正好可以不说话,就因为这样杂念纷至沓来。现在看来,我是不能回答他的问题,舌头还痛着。我也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我与他有好些年没见面,时间是不能决定问题的范畴,我只要稍微用心想想,就回答不上这样的问题。如果我将他的问题抛回去,他会是怎样的态度?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因为人的心境是不可描述的,准确地说是不可复制,所以他可以答,也可以不答。

他发现我停止不前,他也停下来,但是我们之间有三到五步的距离。现在,他侧身站在那里,谁都看得出他是在等我,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希望我走到前面,那样我就完全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即便我再停下来,他马上就会发觉,两个人也就不会一前一后地走。我并不想走到他前面,我不喜欢后面有眼睛(看我),我不说他也应该知道。但是我不说的话,他可以假装不知道。

刚刚被自己不小心咬到的舌头已经不怎么痛了,我可以说话了。我又不急于说话,我不知道它还会不会痛,不知道我的牙齿还会不会咬到我的舌头,有时候它们并不听使唤。我还是怀疑之前是自己故意咬到舌头的,只有说不了话才能站得住脚,才可以闭嘴沉默。他并不知道我咬到舌头,这个不需要他知道,要不然我就得像狗一样长长地伸出舌头,说:“我咬到舌头了。”其实我说出来也无伤大雅,甚至还可以逗他笑。我不想这样。

他站在原地不动,我已经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与他肩并肩,我想这样走路自然些,更像是在散步,也更生活。“你呢?”

他还站在那里,那样子是踌躇不前,惘然若失。

讨厌的人。

我是因为不小心咬到舌头,所以不回答他的问题。他站在这里不说话,难道也是咬到舌头了?一个可轻可重的问题,他就随便对付一下就是,我又不会刨根问底,是真是假全凭他说了算。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失魂落魄样子让人发憷。这中间应该是一些大的变故,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他已经陷入情绪的深渊难以自拔。看他现在的样子,说不定心里正翻江倒海。

——地震,肯定是2008年那场地震。震级里氏8.0级,裂度11度。

我看到阿乃仓促地抬起手,还没有做出任何示意性的动作,很快又垂下来,好像他突然间就没有了力气,又好像他压根就没有抬过手,但是手足无措的样子是显而易见。

“不说你知道。唉……”一声叹息,还欲言又止。

若是平时有人这样说话,那肯定是吊足我胃口,只是在此事面前,我好奇心全无,而且还真不敢去碰。我还是碰到别人的痛处了,可是话可以理解成别的样子,是他执拗地要往他的方向去,我有什么办法呢?已经说出来的话,我收不回来。

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

因为不说话,寂静占了上风,其实各自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是混乱和死亡。

“我睡着了。”我也觉得这话没必要说,我还觉得这话不可信。

“嗯,睡着好。”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至少我说的话不完全对。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天下午我去省医院办事,到的时间早了些,我躺在车里等人,车停在省医院大楼下的露天停车场。天气闷热难耐,就常识来说,我不可能睡着。

时间因地震放慢了脚步,这样缓慢的过程让人心力交瘁。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自己睡着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不需要有理由和证据。从那以后,只要有人提及地震,我马上就想到自己睡着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这就好像是一个开关或弹簧,一碰就会这么跳出来。我已经是身不由己。

“睡着好啊。”

我在这个时候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她说死亡来的时候我们顶好正做着自己日常的工作,我们最好“正在游戏,宴会,戏谑,聊天,跟大家谈话,听音乐,听爱情诗”。我也未曾想到死亡可以大张旗鼓地与生命叫嚣,亲身经历5·12,回想当时的情形,内心极为惶恐,要紧的是我还活着。

我等着阿乃回复,想知道他当时在哪里,说他经历的种种,可是我又害怕他真的说。多么奇怪的心情,如果他要说,我希望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视线越过阿乃,我看到他后面的楼上有一女子站在窗户里,那可是一个极标致的人儿,如果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就是钉在墙上的一幅画。

阿乃咳了两声,等我回过来再看他的时候,他又不咳了。我想他并不是真的想咳,他只是想引起我的重视,希望我把注意力收回来。既然这样,好吧,再标致的人儿我也不看了。我注意到阿乃有一种非常模糊的神情,我突然就有一种感觉,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他本人,或者说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空壳,我要是伸出手去碰,他立即就会像粉末一样散了。我把手攥得紧紧的,努力把握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轻举妄动。

“你不要问我在哪里,也不要问我在做什么……”话说得很仓促,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萎缩,还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嘴唇还在翕动,但是又听不到声音。我猜想他还是重复那句话,他是在努力遮蔽一些事实或是思想,独自在深渊中挣扎,划出一道一道的阴影。

远处有束光,那光里有一些我们认识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做着日常的工作,母亲牵着女儿的手走在路上,两个人有说有笑。我记不得她们的名字,我指给阿乃看,他理都不理我,所以他根本就没看到小孩还背着黄色的书包,也就不知道那颜色在太阳下面有多么耀眼。他都不看一眼,再好看的画面说了也没意思。我才想起他原本就是这么拗的一个人,现在还这么拗,改不过来了,已经拗了几十年了,随他吧。

我突然想起自己对阿乃也不是一无所知,虽说不敢保证消息无误,但确实是有同学说起过他,说他毕业就回都江堰工作,好像说他在某个学校任职,说他结婚了,对方是他的同事,还生了一女儿……别人是这么说的,且不管是真是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这样子也没什么可让人担心的。现在阿乃就站在这里,我都不敢问真假。事实上也是很让人为难,我心里已经够忐忑的了,这个不敢问,那个不让说,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们还说什么呢?我只有沉默不语。我还不能就这样结束对话,然后两个人各自回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让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于是,我继续和他往前走。我实在想不到这条路有多长,我们会走到哪里。也许我们突然就会停下来,然后相互告别,各自回家。

“本来好好的事情全打倒,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他突然又停下来,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身体牢牢地钉在地上。潮湿是从眼睛开始,很快就蔓延开去,人就快要淌出水来。

摇头。

我希望之前的消息有误,希望他这些年是孑然一身,他没有过妻子,也没有过女儿,还希望他没有在学校教书。我不想猜想地震带给他的灾难,可是,可是我在他的眼睛里还是看到了死亡,看到他嚎啕大哭,看到他抚摸亲人的手……我没有任何办法,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他用鼻子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你现在是作家,”他说。“你知道的,这也是我的梦想。”

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看来之前是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对我是有所知的,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邂逅不是偶然。好吧,那就像他说的那样,天晓得他有什么样的梦想。既然他说我知道,我就点头。唯有这样,我们的对话才能按他设想的进行,这中间我不能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在来之前已经想好要与我进行怎样的话题。我现在变成了一面镜子。

事情就按他所希望的那样进行。我也按他的意思,不问他那天在哪里,不问他那个时候在干什么,他已经表示不愿意说,我就不要去碰,摸一下也不行。

“2009年的夏天,我见到过你,”他扭了一下脖子,好像要把头给拧到后面去似的。“你们一群人。”

“哪里?”

“都江堰。”

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是关于地震文学作品的讨论会,会址就在二王庙宾馆,当时在地震中被震垮的二王庙山门还在修复中。但是他竟然今天才和我说,想必他还有话要说。

我俩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缓缓而行。

“我为什么这样不快乐?”他问。

人又不是非要快乐不可。

我不能这样说,我倒是希望他大吼一声,或者吆喝一声,我希望有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耳际轰鸣,那样世界就有可能停下喧嚣,变得寂静,我们就能清晰地还原各种声音,让它们显出自己真实的样子。可是现在,我得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一些。

“回不去了。”他看着远处。

我随着他看的方向,天空灰蒙蒙的,也不知道这会儿太阳狡猾地躲在哪里呢?他说的是对的,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他不想说的话,我也不问。灾难说一次就痛一次,每说一次就变得愈来愈清晰,生命的节拍在干扰中无法恢复正常。

“就因为我没回去,他们就走了。”他的情绪突然起了变化,显得极其紧张。“你不要问我那天在哪里。”

我点头。已经嘱咐过我,他自己可能忘记了。

我已经点头了,他还是紧张。

看得出,他对此事除去紧张,还有懊恼。

此事必有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这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我死穴,也是他最薄弱的地方,他这样做相当于指出自己致命的地方,我就当是他对我的信任,所以绝对不能去碰。

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肯定很让人揪心。

太阳就是躲着不出来,我觉得他站在迷雾中。或许他可以这样倒着退回去,事情又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我正在这样想,阿乃转回来,我看到他真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我马上变得惊恐万状,马上伸出手去抓紧他。我害怕他真的退回去,这样的事情我们没法估量,也无法掌控,要紧的是生命,要紧的是我们都还活着。

阿乃对我的行为不知究竟,但是他还是很配合地站住了。“其实上学的时候,我喜欢你。”

现在,他对我说这么一句话,时间好像真的回到过去,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说过同样的话,事情太久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除去想不起那个时候的事情,我还想不起许多的事情,快乐的已经快乐了,难过的还会再难过,我不愿意去想。我还是要谢谢他,谢谢他那个时候喜欢着我。

我以为阿乃还会继续往下说,我等着他能说一些让人轻松的事。可是事情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他再不往后面说。这是没有悬念的事情,他肯定是喜欢上别人,然后就……这个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却还是因为他说喜欢过我,心里又揣着高兴,也还是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竟然还是我熟悉的,我俩绕着绕着又回到我日常的生活。我带着阿乃走进文殊坊,我在这里学羌绣,老师是从汶川来的。其实我并不想叫她老师,我就觉得叫绣娘更好,但是我还是按大家的习惯叫她老师,心里对她怀着无比崇敬。老师正在绣羊角花,看我来了,停下手中的针,别在绣布上,将位置让给我。我拾起老师才用过的针和线,按她之前教我的针法走线。我问阿乃:“喜欢羊角花吗?听老师说在她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我想那样的春天一定很好看。等我学会了,我就绣羊角花送你。”

阿乃很认真地看屋里已经完成的绣品,又站在绣架边上看我,似乎有点心猿意马。

他没有说喜欢什么图样。

我就觉得应该送他点什么,并不是因为他说喜欢我。也许我这样的想法幼稚可笑,但这是我突然冒出的想法,不能称之为交换,仅仅是想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现在阿乃坐下来,我俩就坐在同一根长凳上,他看着我在素麻布上绣成绿色的叶子,红色的花。我们都不说话,好像一说话花儿就会开过了,叶子也会枯萎。我也说不来安慰的话,什么一说话“花就会开过,叶子也会枯萎”。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我们的情绪都在一处,相互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对方。还是可以拣些可以说的话来说,可是我刚想到一个好的话题,一不小心针就扎到手指。

“哎哟!”我感觉到痛,很快就看到红色的血珠从扎破的地方冒出来。

“我看看,我看看。”阿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我的手,用他的手使劲地压在我手指出血的位置。

我的眼泪涌出来了,我感觉到痛。我还感觉到之前咬到的舌头又痛了。原来人的痛神经是相连的,新痛会激活旧伤,我已是痛彻心扉。

现在,谁也别想阻拦——

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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