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程庄的老辈人常说:“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赛耕牛。”农历二月二前后阳气回升,大地解冻,闲了一个冬天的农人,就该考虑考虑这一年的农事了。为了祈求丰收,每到二月二这天的早晨,女人们就会从锅底下取一筐草木灰,用小铲子端着,震动着手臂,在院子里画出一个个圆。她们不管这叫“圆”,而是管它叫做“粮仓”。她们往往是一边围一边唱:“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围好粮仓,就会抓来一把粮食,撒在粮仓里面。有时候,为了象征一年的丰收,还会故意撒出仓外一些。孩子们呢,对围粮仓不感兴趣,他们在这天最盼望的是吃炒豆。炒豆是在几天前把黄豆用盐或糖腌了,晾个半干,再放在事先筛好的沙土里翻炒。这种炒制方式,是够古朴的了;现在也有人嫌麻烦,用建筑用的黄沙代替。炒到豆子“啪啪”作响,皮儿开了花,咬在嘴里又酥又香,才算大功告成。这种豆子人们也不叫它“炒豆”,而叫“炒蝎子爪”。大约是惊蛰以后,百虫俱出,取这个名儿,是希望能够祛虫除害的意思。当然,说了这么多,二月二真正的主角,还是耕牛。程庄的农人,每到这天,都会在黎明时分用鸡蛋、红豆、麦仁、小米煮成稀粥喂牛。喂完了牛,各家男人还会牵着它们到马庙镇集市上比赛。这里说的比赛并不是电视上演的斗牛(那种残忍的活动,不要说让农人参与,就是看也不忍心看),而是都把牛拴在树上,让大家围着观看,评比谁家的牛健壮俊美。那个场面,一群农人围着一头牛,从牙齿到皮毛,从走路到吃草,从身段到精气神儿,细细地褒贬,倒像是观看一场乡间的选美比赛。
这年的二月二,程东升上午牵着自家的“大黄”去镇上赛了耕牛,下午就让镇派出所王所长请到办公室去了。他走进所长办公室的时候,王所长正黑着脸,一言不发。一瞅所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程东升心里就开始打起鼓来。因为他并不是个普通的农户,他还兼任着程庄的治安员。他瞎琢磨着,难道是村里的治安出了啥问题?这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村里转悠,没听说谁家丢了鸡少了羊的啊。要不就是自己做错了啥?是的,他刚才是在跟那些合同民警一起打牌,而且还输了三十多块钱,贴了一脸的纸条条。他们打牌虽然也来点儿钱,可玩的不大,且说好输掉的钱最后都拿出来一起喝酒,这不能算赌博吧?再加上那些合同民警都是单身,没有家属,平常枯燥乏味的,打个牌也就是消遣消遣,领导还能为了这个计较?王所长平日爱开玩笑,不管见了谁一般都先说两句笑话,活跃活跃气氛,从来不像今天这么严肃,这更加剧了程东升心中的紧张。正疑惑着,王所长从老板台后面出来,一句话没说,伸手就往他兜里摸。
“所长,不要耍了,”程东升一边挣脱,一边捂住了自己的衣兜,“今天的钱是老婆大人让我出来理发的,你给我拿走,回去可没法跟你弟妹交差。”
这天下午,程东升原本不打算再来镇上了。上午已经牵着牛来了一趟,腿有点儿累。过了中晌,他想在家里眯一会儿。可是,他的女人玉芝说:“二月二龙抬头,男人都讲究理理龙头,图个一年的好兆头。你的头发过年后还没理过,咋不去镇上理理哩?”理龙头就是理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说法:二月二这天理理发,能够保佑一年顺利,发财。为了图个吉利,他觉着不妨就去理一理,便骑着自行车到了镇上。到那儿才知道,选择这天理发是十足的失策。他连走了好几家理发店,都是人满为患。最后,他进了一家理发厅,坐在那里排号。他抽完了两支烟,看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自己,便溜达着到镇派出所去了。他算是派出所里的编外人员,跟那里的人混得熟络。他想去坐一会儿,喝口水,然后再回来理发。他到那儿的时候,几个人正在打牌。他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别人的怂恿,坐下打了起来。打了几局,就有一个人匆匆地跑过来,说王所长在办公室等着,让你赶快过去。
掏兜儿是大家平时审问犯人前的一道程序。如果是个小偷,这就算做搜身,搜到的赃物就是罪证。其他类型的犯人呢,也可以从心理上给他一个震慑。但是,除了对犯人,大家在平日如果想宰谁一顿的话,也爱用这一招。把他的钱洗劫一空,然后簇拥着到街上下馆子。王所长不但从不阻止,还带头这样干过。这下子,东升心里反倒有了底。他松了口气,心说原来所长的严肃是装出来的,他是在跟我闹着玩儿。
王所长劲儿蛮大,说话间,已经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跟一块手机、一把钥匙“哗啦”扔到桌子上,抽身回到了老板台后面。
“坐吧。”
“所长,莫跟俺耍了!”
“还蛮镇定的!程东升,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真没发现你有这个爱好。”
“啥爱好?”
“还用提醒你吗?今天上午回家的路上,你都干了啥?”
程东升心里说,莫非那件事儿让所长知道了?如果是那件事儿,我可能就要受到所里的奖励了。即使没有物质奖励,至少也是口头表扬。在过去,所里谁拿了奖金,大家都会让他请客。王所长刚才掏他的钱,看来,得到的肯定还不仅仅是口头表扬。
上午,他牵着自家的“大黄”回家,走到半路,又碰到了一头牛。那牛有些茫然地站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地下的草。他养牛养惯了,遇到牛就感到亲切,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看牛的时候,牛也抬起头,朝他“哞哞”叫唤了两声。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他一回头,发觉那牛正在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站住,牛也站住不走了,还有些怯怯地望着他。他往地下一看,拴牛的缰绳还在下面耷拉着,沾满了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头走丢了的牛。他正诧异着,忽然觉着这头牛有些眼熟。他仔细瞅了几眼,难怪眼熟,它就是自己村的,是程大力的。程大力的牛腚盘上有个椭圆形的疤,小时候也就跟个豆粒儿差不多,后来就长成了一个鸡蛋。这个疤的来历,程东升比谁都清楚。这头牛是他家的那头母牛下的犊子。那年,那牛一共生下俩犊子,这一头跟另一头相比,特别爱睡觉,所以小名叫老眯。在一次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被邻居家的公牛用角顶了一下,就落下了个疤。
程东升喊了两声老眯,老眯就听话地过来,让他牵着回了村。他牵着大黄跟老眯走到程大力家门口,却没想到,程大力家铁将军把门。这让程东升有些为难。把牛先牵到自家牛栏里去跟自家的牛拴在一起吧,牛肯定要吃料,白搭两筐草料有些不划算。这时候,他看程大力家的牛圈就盖在院墙外,所以,便径直把牛牵到牛圈里去了。把牛拴在那儿,他便牵着大黄回家了。他怕那头牛再跑丢了,还多拴了两道。临走,那牛还抬起脸朝他笑了笑,似乎想表示感谢。他也朝它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莫非程大力知道他干了好事儿,给镇派出所送了锦旗或者写了感谢信?是的,他牵着两头牛回家的路上,很多人都看到了。杀猪的程新河,在镇上卖完豆芽子回家的程相强,还有经销点上的程秀峰。他们肯定把这事儿告诉了大力。想到这儿,程东升心里说,这个大力,没想到还这么会办事儿。在他看来,送面锦旗,那可是比提着猪头到他家里感谢还有意义。
为啥这么说呢?因为他这个治安员,算是公家人又不是公家人。他不像镇上的合同民警,能穿着警服开着警车到处巡逻,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他一直想有个机会能升一格儿,成为合同民警。他老婆玉芝也劝他勤到所长家里坐坐,提提这个意思。他总觉得平白无故的,这话不大好提。今天如果真成了典型,凑这个机会,似乎就可以跟所长谈谈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便美得不行。
“你说的是……牛的事儿?”
“对!”
王所长铁板似的脸丝毫没有松动,沉沉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
程东升想开口把上午的事儿跟所长好好地讲述一遍,如果讲,他相信自己能讲得眉飞色舞异彩纷呈,可想了想,却又犹豫了。不过是一头牛,虽说帮人家送回了家,可毕竟不算大事儿。当年雷锋同志把老奶奶送回家还不留名呢,何况自己只是送了一头牛?再说了,如果牛是别村的还好说,这牛又恰好是自己村的。他帮着送回去,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谁用不着谁呢?再加上他是治安员,村里少了鸡丢了羊都要找他。——这事儿就成了他分内的工作,成了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这样一想,他有些怪那个走漏了风声的人多事了。上午从镇上到村里的路上,他遇上了程相强和程新河,可他们两个对他牵的牛似乎都没怎么注意。只是从村里的经销点前经过的时候,老板程秀峰坐在凳子上,问了一句是谁家的牛。
“这个狗日的秀峰,这事儿肯定是他说出去的。”程东升自己小声嘟噜了一句。
“你别管谁说的,老实交代就行。”
“那有啥交代的哩!”他不好意思了,笑着摆摆手,绷紧的身子一松,靠在椅子后背上,笑着说,“说那干啥哩?小事一桩。”
“小事?”王所长放下笔,“这种事儿你经常干?”
“你那是咋说哩?这种机会可不多!”他舔了舔嘴唇。
王所长低下头,在纸上刷刷地记了几笔,然后点上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抬头继续盯着他。
“一件一件地说吧,先说说,这回你咋就盯上了人家的牛?”
“碰巧了呗!”
“巧了?”王所长盯着他,喉结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计划?没有踩点儿?没有合伙人?全部是你一人所为?”
程东升咧嘴一笑。
“你不老实!”王所长断然说。
“我向组织保证!”
王所长不再说话了,低着头抽烟,直抽得屋内烟雾缭绕,才捏灭了烟蒂,大声说:
“程东升,你为啥要偷人家程大力家的牛?”
程东升一愣,像被人砸了一闷棍,有些发蒙。虽然刚才所长的声音不大,可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咆哮,或者说一声炸雷。他嘴巴咧了咧,接着眉头一皱,老半天才蹦出一个闪闪烁烁的字:
“偷?”
“程东升,人家程大力可是已经向所里正式报案了!今天采取这种形式审你,就是因为你是我们内部的人员,传出去不好看!”王所长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上午程大力来镇上赛牛,眨眼的工夫,牛就不见了。哎呀哎呀,让我怎么说你?你可真够可以的了!俗话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一个村里的牛你也偷?”
程东升尽力梳理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才把上午的事儿慢慢串起来了。程大力的牛跑了,跑了就跑了,可偏偏跑到镇子外头公路上的时候,让他遇上了。程东升心里骂道,这头惹事生非的牛!你追谁不好,专门追俺。他再一想,感觉不对劲儿了:明明把牛牵回村里,拴到了大力家的牛圈里,为啥程大力还是报案说自己丢了牛呢?
“程大力真的丢了牛?”
“那还有假?”
瞅着王所长的脸色,程东升明白了,虽然上午他把牛牵回村里拴到了程大力家牛圈里的柱子上,可也许是牛自己挣脱缰绳跑了,也许是让人从牛圈里偷走了,总之,现在程大力家的牛又不见了。牛这一次怎么不见的谁也不知道,可是他上午牵着牛从镇上回去,一路上却有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这事儿真是糟透了,糟得让他感觉有些百口难辩。
王所长站起身子,走过来将他的胳膊往后猛地一扭。程东升疼得咧咧嘴,同时听到自己肩关节和肘关节一阵“咯咯啪啪”的声音,接着是“咔嚓”一声响动——他知道,自己被所长上了铐子。
“牛藏哪儿了?”
“我真没见。”
“那牛怎么就没了?”
“许是自己挣断缰绳,跑什么地方溜达着玩儿去了。”
“牛那么笨重,咋会跑得找不到?”
“牛虽然笨重,可腿却长,真跑起来也不慢。”
“严肃点儿!”王所长喝道。
程东升低下头,不说话了。他晃了晃浆糊一样混沌一片的脑袋,眼前又浮现出上午那头牛望他最后一眼时的眼神。现在想想,那眼神里分明含着一种讽刺。牛是种有灵性的动物,它肯定是纯心想要捉弄自己,才脚板上抹油——溜了。这个狡猾的东西,真是比人还精;自己呢?真是比牛还笨。他心里想,为什么当初没有把牛亲自交到程大力的手里啊?如果那样,看还有谁能把这件事儿扯到他的身上!
“我真的没偷他家的牛!”东升几乎要哭出来了。
“程东升啊程东升,你还死不承认!你大白天牵着那么大个物件从大街上走,谁能看不见?还亏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治安员,你的反侦察能力也太差了!”
程东升哭丧着脸,心想,坏了坏了,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所长的电话响了。
电话很长,王所长冲着那边不住地点头哈腰,不住地“是是是”“好好好”。放下电话,王所长有些尴尬,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望了望程东升,语调温和下来。
“这个狗日的程大力,他的牛找着了。”“什么?”
“狗日的程大力,看我怎么收拾他!”所长说,“牛不是被人偷了,是自己挣断缰绳,到地里啃青去了。”
程东升高兴得眼前一阵发黑,接着才慢慢亮堂起来。他在心里默念着,谢天谢地,这事儿总算水落石出了,还好是虚惊一场。程东升才发觉,他刚才出了一身的汗,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衣服也在身上裹着,难受得要命。他想擦擦额头上的汗,然后赶紧去理发店理发。抬了抬胳膊,才发觉两只手还在一块儿铐着哩。
“所长,先把铐子给我打开吧!”
“小程,让你受委屈了!但是,铐子现在还不能打开。”
“为啥?”
“这个程大力,他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不仅报了案,还给省电视台打了电话!你说说现在的老百姓,真是难缠啊。他们不相信政府,大事小事儿就知道找电视台,就跟电视台是他们的亲爹一样。现在省电视台‘法制报道’节目组在县里主管领导的陪同下已经赶来了,就在镇政府接待室里坐着呢。”
“那赶紧让他们走吧。”
“走不了啦,镇长正陪着他们喝茶呢。”
“那喝完茶再走?”程东升一愣。
“镇长有一个想法!”王所长压低了声音说,“这些年,咱镇里治安不好,破案率低,在县上开会的时候,可没少受批评!刚才,镇长在电话里说,从前一出事儿,电视台一来,我们就知道围堵拦截,唯恐人家抖搂出去,却从没想过把坏事儿变成好事儿。这次采访,如果利用得好,就是个机会,完全可以把坏事儿变成好事儿。”
“好事儿?”程东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意思?”
“你瞧瞧你瞧瞧,难怪你当不了镇长,政治觉悟低了不是?镇长的意思,咱就假戏真唱,你先把偷牛的事儿认了,来个二十四小时内破案,让咱镇里也在电视上风光风光。小程,要不就委屈你一下,配合一下镇里的工作,对着省电视台的镜头,说你偷了牛。”
程东升有些犯晕,隐隐约约,他明白了一点儿镇长的意思。那就是让他在电视台的摄像机下当一回演员,演一个反面角色,一个偷牛贼,用来证明镇派出所的办案速度之快,镇里的治安情况之好。
“不行不行!”他想了想直摇头,“这事儿捅出去,可是要犯错误的。”
“有镇长在上面顶着,你怕啥?用镇长的话说,干工作没有魄力哪儿行?镇长连接受采访时的讲话稿都让下边给他准备好了,你也赶紧准备准备。”
程东升有些害怕,虽然说瞎话糊弄洋鬼子的事儿他也干过,可上电视去说,这还是头一次。他觉着,上了电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真的承认了,电视播出来之后,你可就有口也说不清了。背一辈子黑锅,当一辈子贼,那心里该有多窝囊呢。
“那哪儿行?我又没偷牛,怎么能承认呢?电视一播出来,我咋在村里活人?”
“你犯什么牛劲儿?大力的牛又没丢,谁会信这个?谁不知道是糊弄上面儿的?”
程东升又想了想,所长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不就是为了单位的声誉,表演表演吗?自己好歹也算是所里的人,没有机会便罢,既然有机会,那当然要为单位做做贡献。再说了,服从了领导的意见,以后还有亏吃?
这样想的时候,他有些动心。可转念一想,他又连连摇头,告诉自己说不行不行。他心里说,这电视一播出,不仅村里人能看到,全天下的人都能看到。村里有人误解,你能去解释,可别的村里的人呢?镇上的人呢?县里的人呢?全省、全国观众呢?你能去一一解释吗?他们看了,还不都骂你?长这么大从来没上过电视,头一回上电视就要当坏人,让人骂爹骂娘骂祖宗,这事儿不能干。再说了,电视节目录下来,人的影儿和声音就保存了下来,不仅现在能看到,子孙后代只要想看,找来录像带也能看到。如果让子孙后代看到了,那该怎么办?那时候他死了,其他知道真相的人死了,就连能证明他清白的那头黄牛老眯也死了。他在后代的眼里不就真的成了一个偷牛贼?
“你不是老惦记着想干合同民警吗?配合好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王所长说。
程东升没再犹豫,他拒绝了所长的要求,让所长给他打开手铐,然后到街上理了发,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回家之后,他对这件事儿守口如瓶,连女人都没有告诉。他怕告诉了女人,女人会埋怨他傻。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所长说了,如果他能配合采访,就让他当合同民警。这些年,不就等着这个机会吗?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找去呢?可是,为啥所长偏偏提出这个条件呢?如果所长提出任何其他条件,他肯定自己都会答应。刚刚回到家的时候,他还真有些生所长的气,甚至想赌气不干这个治安员了,以后所长召集开会也不去了。过了几天,他就原谅了所长。心想,干吗小肚鸡肠呢?所长要听镇长的,镇长也要看着县里领导们的脸色,都不容易。既然已经拒绝了,那就不用再想了。什么合同民警不合同民警的,这件事过去也就让它过去吧,他照样做他的治安员。所以过了几天,镇上召开每周一次的治安例会,程东升还是去了。
一到镇上,他就被王所长叫到了办公室。他进屋之后,所长朝他笑笑,显得有些抱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让他坐下。
“小程啊,镇里的意见,这种会,你以后就不要再参加了。”
“为啥?”
“那天电视台来采访,县里跟镇里的领导都准备好了,就需要你配合配合,你怎么样?竟然扬长而去!”所长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声音高扬了上去,“你知不知道,那天县里陪同采访的领导有多难堪?镇长有多生气?所以上面的人走了之后,镇长就发了话,说你这样的人,没有大局观念,缺乏政治素质,思想落后!镇长当时就发了话,把你的治安员给撤了!”
“因为我没配合,就开除我?”程东升不服气了,瞪着眼睛道,“为什么我要承认?当时牛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我看你都快成牛了!你咋一门心思认准一个理不回头呢?这跟牛是两码事儿。”所长说,“撤了就撤了!其实这也没什么,要让我说,不让干就不干!你想想,当个治安员,一个月几百块钱,有啥意思?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的活儿。”
总之,那天程东升已经失去了参加会议的资格,他没能参加会议。别人开会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从镇上回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那天的事儿,越想越气。按理说,这个治安员的确是干不干都一样,可如果真是不干了,那不知道的人会咋说呢?程大力的牛回来了,可在这之前大家都知道程大力报了案,嫌疑对象是他。如果糊里糊涂地让上面撤了,那就满身长着嘴都说不清了。虽然当个治安员,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地里的活儿还耽误了不少,可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他认准了一个理儿,为了澄清自己,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必须继续干治安员。
第二天,程东升又去镇上找到了王所长。王所长看见是他,显得有些惊讶。
“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报案,有人偷了人家的牛,还在逍遥法外。”
“那偷牛的人是谁?”
“我。”
“去去去!”王所长不耐烦地说,“你是个好公民,遵纪守法,从来没有偷过人家的牛。”
“没偷牛?那为什么撤了我的治安员?”
王所长解开扣子,敞开怀,用大襟儿扇着风。
“小程,你闹什么?你知道吗,那天在酒桌上,镇长一个劲儿跟县里管文化的那位领导赔不是,跟省里电视台的记者敬酒。本来多好的事儿,让你给搞砸锅了。为了这事儿,镇长那天都喝高了,回来吐得稀里哗啦,还挂了吊瓶。这都是你惹的祸!你说说,该不该撤你?”
“那让我在电视上承认自己偷了牛,不是让天下人骂娘吗?”
“还有完没完?你咋这么不懂事儿呢?这件事应该赶紧结束,镇里主要领导都是这个意思。你真要闹腾下去?我告诉你小程,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这个治安员,我必须干。”程东升不依不饶,“撤职可以,除非有个充分的理由,给个正式的文件!”
“行,你就回家等着去吧!”王所长愣了一会儿说。
从镇上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家里等着。
他总感觉浑身不得劲儿,仿佛自己就是个偷了东西的人,连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儿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开始他还有耐心等下去,后来就渐渐焦躁起来。每天吃完了饭去地里干活,看见大力家院墙外趴着的那头牛,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想,如果不是你,我也惹不来这么大的麻烦。他拿定主意,再没消息,不行就去县里、省里。同时,他也想好了。去的时候,他要把大力家的那头牛牵上。事儿都是它惹出来的,最后还要让它去找。用句俗话说,这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几天后,他从地里干活儿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支书。支书骑着车子,刚从镇上开会回来。支书给他捎回来个口信儿,说王所长让他第二天去办公室去一趟。虽然支书没说具体事儿,但程东升知道,肯定跟牛有关。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回应该是好事儿。不是吗?没等他再去找所长,所长主动来找他了。这态度不是明显地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吗?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儿。他先到大力家把那头牛借来了。事儿是牛惹出来的,现在,他跟牛已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牛没事儿,他就应该没事儿。牵着这头牛,他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儿。他相信,牛跟他是一个心眼儿的。如果牛会说话,也一定会替他说话。他吃了早饭之后,给牛拌了一槽子好料。他特意多加了豆饼和玉米渣。牛吃得很香。
程东升没有想到的是,虽然他牵着牛来的,所长却连半个“牛”字儿都没提。
他走进所长办公室的时候,所长正在打一个电话。电话很长,让他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所长打完电话之后,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了他。
他接过来,望了所长一眼,所长朝他点了点头。他低下头,才看清手里拿的是镇委镇政府联合下达的一份正式文件。文件头是一行大字:“马庙镇整顿工作作风处罚通报”。拿着文件,程东升刚刚读了几行,脑袋就开始发蒙。文件措辞严厉,大意是镇里近期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严整工作作风,对明察暗访中发现的聚众赌博、工作时间上网聊天、玩游戏的工作人员视情节轻重,分别给予批评教育、罚金直至开除公职的处分。附件是被处罚的人员名单,在开除一栏内,程东升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程东升拿着那份文件走出办公大楼,走着走着,碰见了几个那天跟他一块儿打牌,今天也被开除的合同民警。不知为什么,他鼻子一酸,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他走出镇子,走过那天遇到牛的地方。毒烈的日头在头顶上照着,天地间除了绿油油的庄稼叶子,一切都是白茫茫的,让人有些眩晕。牛“哞哞”地叫了两声,似乎有些疑惑,仿佛不知道到镇上干了点儿啥。程东升松开牛缰绳,背着手,让牛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牛拖着缰绳,在草地上溜达着,一边走一边啃草。
程东升望着牛拖在地上的缰绳,心里有些疑惑,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他迷茫地抬起头,朝远处望去。过了不大会儿,怪了,他叫了一声。他看到村里卖豆芽子的程相强开着三轮车,带着两个大筐,从公路上缓缓地开过来了。程相强穿着跟二月二那天一模一样的衣服,开着跟那天一模一样的摩托三轮,由远而近,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地走了。那一刻,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一切都跟那天刚遇到牛的时候一样。
程东升盯着牛,忽然后退了两步。他一下子想起来,就是这头牛,就是这头在这儿拖着缰绳啃草的牛,将要给他惹来一系列的麻烦。想到这儿,他有些害怕了。他想,赶紧离开这头惹是生非的牛,离得远远的。
牛正在专心地啃草,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追他。他赶紧转过身,撒开脚丫子,在公路上朝远处拼命地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