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铃子
下午,我踩着薄脆的阳光,围着小镇转了一圈。
转到西北角的地方,我看到父亲仍然躺在荒草里,与秋虫低语。父亲,如果你跟随流水突然回来,你还认出我吗?你一定白发苍苍了,当然,我也认不出你的。五岁时你把我扔在石桥上就永远地走了,我一人独自忍受手心里脓包的疼痛,那时我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多余的孩子。后来,那一年的疼痛成为我手心里永恒的伤疤。直到五年前我躺在医院奄奄一息时,才真正领悟到母亲为了我们,一次是38岁时的撕心裂肺,一次是68岁时的痛不欲生,那种伟大的痛苦。她多次大声长哭,要把生命给我,然后走向你。当上苍感动于亲人朋友们切切不舍的浓情时,幸福的佛光缓缓地套着了我,我感觉到阳光像花朵儿一样开着,世界上铺满了温暖,但我每天都要承受针刺的小疼痛。其实,我还有更大的疼痛,那是这个社会所给与的,这个病已无药可治。我说过,有人无病也呻吟,而我有病也不呻吟。我的身体每天都暖意聚集,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我一直在寻找一条很好的路,把它们快速送出去。是的,我已经送出很多,有送到边疆的,高山上的,桃花源的,冰雪里的,岩层里的,茅屋里的,我不知道我送出去了多少,反正我体内的高热不止,送也送不完……
当秋风把我们互相理解的冰冷吹散,我抱着田野里最后一棵直立的稻穗哭了,我的哭,是因为感激,我感激于今天远方的一位老师对我努力的认可。我承认自己也是一棵成熟得太晚的稻穗,虽然被遗弃了,但仍然做着走向金黄的努力。当灵魂与灵魂碰撞,身体与身体交接,稻子不只是稻子,它也是我,是我代替我自己站在田野。一个人的一生站在同一个地方,可以同时拥有双重重量的阳光和秋风,比如此时。稻子曾经承受的风霜雨雪、干旱洪涝、猜疑嫉妒全都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我直直地站着,并没有被压垮,我相信总有一天,蓝蓝的天空会认可我,就像今天。秋风吹过我的时候,我只是抖落了一身灰尘,阳光反而对我更加亲昵。我很荣幸能在这个冬天,在小鸟把我领回天空,领回遥远的远以前,我还能低头,向我脚下朴实而真诚的土地,说声感谢!
转到西南角的地方,是我就读过的学校,也是我工作的地方。我看到夕阳正解下她的围巾一层一层地围在四座教学楼的墙壁和玻璃上,我的孩子,一定在认真听课,或许他也感受到了温暖。转到东南角,是小镇医院,这是人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但又不得不去的地方。我在门口停了下,似乎听到1997年冬天的一个早上,令人振奋的欣喜的婴儿哭啼声,再一次传来,我突然疼痛而幸福地眩晕了一下。最后,我转到了东北角,看到一条黑母狗正在苟延残喘,几个村民在一边指指点点,谈到了病毒、转基因等,他们似乎对于动物们突然降临的灾祸,都束手无策。人类对于自然灾害还不能很好地控制,不仅不能很好地控制和躲避,而且还一直在制造灾祸。我非常非常难受地拐进母亲的家,母亲正在院子里剥红小豆,一粒粒红小豆像调皮的红乡娃子,滚进簸箕里嘎啦一声,嘎啦一声。夕阳的羽毛渐渐脱光了,我帮母亲在院子里捡拾碎片,有的是我姐姐的,有的是我哥哥的,还有我自己的。我似乎还看到童年伙伴们,来我家吃柿子的情景,那时的柿子似乎比现在的大,比现在的多,我数着柿树上的红柿子,像数着无数颗红红的心,它们都温暖过我,照亮过我。妈妈,我不想走,还想多呆一会儿……
提着母亲给我的红小豆,沿着一条通向阳光和未来的路,走回我自己的灯盏里,
再一次将按钮向左慢慢旋转,再向右慢慢旋转,灯光跟随我无声的脚步上下起伏,
我的心很好地跟上了它的节拍,慢慢地暗,慢慢地亮,再慢慢地暗,
多么好,诗歌来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