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权道《杜工部年谱》研究

徐昕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宋代是杜诗学发展的高峰时期，自嘉佑四年（1059），王琪取王洙所编《杜工部集》二十卷重新编定镂版刊行以后，“学者之于《杜集》，或补遗焉，或增校焉，或注释焉，或批点焉，或更转而为诗话焉，为年谱焉，为集注焉，为分类焉，为编韵焉……”①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曾祥波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55页。，对杜甫其人、其诗展开了全面的研究。宋代是年谱大量涌现的时代，学者们受此风气的影响，也十分热衷于杜甫年谱的编纂。谢巍《中国历代年谱考录》共著录宋代杜甫年谱12种②谢巍：《中国历代年谱考录》，上海：中华书局，1992年，第107-109页。，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目》（增订本）共著录宋代杜甫年谱8种③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目》（增订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90-91页，第465页。，黄秀文《中国年谱辞典》共著录宋代杜甫年谱5种④黄秀文：《中国年谱辞典》，上海：百家出版社，1997年，第102-103页。。吴洪泽先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证出宋人所编杜甫年谱实为11种，分别是：吕大防《杜诗年谱》、赵子栎《杜工部年谱》、洪兴祖《杜诗年谱》、吴若《杜工部年谱》、鲁訔《杜工部草堂诗年谱》、蔡兴宗《杜工部年谱》、计有功《杜工部年谱》、鲍彪《少陵诗谱论》、吴仁杰《杜子美年谱》、梁权道《杜工部集谱》以及黄鹤《年谱辨疑》。⑤吴洪泽：《宋代年谱考论》，四川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其中梁权道所编年谱今已不传，但其谱中内容仍有部分保存于他书之中，本文试图通过文献辑佚还原梁氏年谱的部分情况。

一

梁权道，生平无考，其所编杜甫年谱亦未见公私书目记载。黄鹤《年谱辨疑》⑥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中华再造善本，据山东省博物馆藏元至元二十四年詹光祖月崖书堂刻本影印，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云：“吕汲公云：‘公生先天元年癸丑，天宝十三载奏赋。’若果十三载奏赋，则先生四十三岁矣。梁经祖集谱亦云：‘十三载奏赋。’”又于“先天二年癸丑改元开元元年”条下云：“是年八月，明皇即位，改元开元。杨经祖集谱云：‘先天元年壬子八月，玄宗即位’，非。”①周采泉：《杜集书录》，此书下编者按云：“编者认为杨经祖即为梁经祖，梁与杨同音而讹。经祖与权道，亦符古人‘字以表德’之旨。决无两人名同而书名《集谱》亦同也。”（见周采泉《杜集书录》第8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可见，周采泉先生认为经祖为梁权道之字，《杜工部年谱》亦名《集谱》。谢巍《中国历代年谱考录》、吴洪泽《宋代年谱考论》均同意此观点，本文亦从之。此为目前可见最早关于其书的记载。此外，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亦多次征引梁权道之说。钱谦益《钱注杜诗·略例》②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略例第1页。批评梁氏年谱曰：“后之为年谱者，纪年系事，互相排缵，梁权道、黄鹤、鲁訔之徒，用以编次先后，年经月纬。”刘辰翁、高楚芳《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及仇兆鳌《杜诗详注》对梁氏说法也有征引。

据以上各书记载可知，梁权道确实曾为杜诗“编次先后”，其研究成果也受到了后来注家的关注。但后代在引其说时，很少直接提到其所编年谱之名称，今人在著录此书时多据黄鹤之说，如谢巍《中国历代年谱考录》、周采泉《杜集书录》二书称其名为《杜工部年谱》，亦名《集谱》，吴洪泽《宋代年谱考论》则直接录此书名为《杜工部集谱》。其成书时间因文献不足，已很难断言，只能根据现有的材料推测出大概的时间范围。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书中《草堂》诗题解云：“梁权道信王注而编在永泰元年，非也。”“王注”即托名王洙之“伪王注”，目前学界已公认其作者实为北宋学者邓忠臣。而据邓小军先生考证，邓忠臣“《注杜诗》出版之时间，当在崇宁二、三年间邓忠臣去世之后，至政和七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内（1103、1104－1117）。 ”③邓小军：《邓忠臣〈注杜诗〉考——邓注的学术价值及其被改名王洙注的原因》，《杜甫研究学刊》2002年第1期。梁权道引用其说至少在1103年之后。又黄鹤本已屡引梁权道之说，其《年谱辨疑后记》称成书时间为“丙子（1216）三月望日”，则梁权道年谱之成书时间当在1216年之前。综上所述，则梁权道《杜工部年谱》成书时间约在1103年至1216年之间。

今存宋代杜甫年谱有不少是学者在整理杜集的基础上完成的，年谱多随集刊行。如吕大防、蔡兴宗、鲁訔、黄鹤所编年谱俱是如此。梁权道所撰年谱是否属此例，尚未见相关记载。黄鹤《年谱辨疑》“开元六年戊午”条下有：“王原叔集记云千四百有五篇者，多是后来所作。”王原叔集记，即王洙于宝元二年（1039）所作之《杜工部集记》。因其附于王洙所编集中，故黄鹤称之为王原叔集记。而“梁经祖集谱”与“王原叔集记”形式完全相同，黄鹤如此称梁权道所撰之杜甫年谱，或是因为该谱在当时亦是随集刊行。

二

宋代年谱的谱体有文谱、表谱、目录式年谱以及纲目式年谱四种。由于梁权道《杜工部年谱》原书已佚失，其谱体今已不得而知。但通过对现存文献的搜集、整理，仍可见其谱中部分内容。

其一，是对杜甫生卒年的记载。黄鹤《年谱辨疑》引梁权道“先天元年壬子八月，玄宗即位”之说，其中“先天元年”是目前可见梁谱中最早的年份。年谱系事一般从谱主生年起，至谱主卒年止，依此观之，则“先天元年”可能为梁谱中的杜甫生年。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中《赠韦赞善别》诗下题解云：“梁权道编在大历五年潭州。”就现存的文献来看，梁谱中的杜诗编年止于此年。自先天元年出生至大历五年去世，也符合史书中杜甫“年五十九”的记载。此外，吕大防所撰《杜诗年谱》谓杜甫生于先天元年卒于大历五年，而梁权道编年多因袭吕谱之说，故梁谱以先天元年、大历五年为杜甫之生卒年应是无疑。

其二，是对于杜甫作品的系年。宋人极其推崇杜甫诗歌创作的成就，因此为其诗歌系年是年谱的重要内容。梁权道所撰年谱在此方面用力颇多，惜今不传。现存文献中以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一书保存的梁谱内容最多，共计221处。刘辰翁、高楚芳《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及仇兆鳌《杜诗详注》对梁氏说法也有征引，均见于黄希、黄鹤本，很有可能是据黄氏本转引。今依据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中的记载，将现存梁权道杜诗系年成果整理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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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表中可以直观地看出现存梁权道《杜工部年谱》诗歌系年的内容。其编年自天宝十一载开始，至大历五年杜甫去世，每岁皆有诗作。部分诗作还标注了诗人行踪。如《赠卫八处士》诗题解有“梁权道编在天宝十三载长安诗内”，《万丈潭》诗题解有“梁权道以为乾元二年自秦之同谷作”。然而，此类记载并不完整且过于琐碎，尤其在同一年中出现多个创作地点时，无法根据现存的材料判断杜甫经过各地的顺序，因而也就不能完整地还原其行踪。

三

梁权道在编纂《杜工部年谱》的过程中借鉴了前人的研究成果。黄希、黄鹤《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于《贫交行》、《梦李白》、《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与严二归奉礼别》、《喜闻盗贼蕃寇揔退口号五首》及《宗武生日》六诗题下谓其“从（因）旧次”编年，现存年谱中未见与之相同的系年，此书或亦已佚失。就现存的材料而言，梁氏年谱受吕大防《杜诗年谱》影响很大。吕大防所编年谱非常简略，仅为杜甫的3篇文，25首诗系年。吕谱中有11首诗歌在梁谱中亦有编年，二谱编年相同者多达7首。梁权道在吸收吕谱编年成果的同时，也纠正了其中的失误。吕大防《杜诗年谱》作为第一种杜甫年谱，最明显的问题在于谱中所书甲子皆误，其谱自先天元年始，并以是年为癸丑，致使谱中甲子均有一岁之差。黄鹤《年谱辨疑》云：“今考《通鉴·唐宰相表》及《酹远祖文》，以开元二十九年为辛巳；《祭房公文》以广德元年为癸卯，则先天元年为壬子无疑。……杨经祖集谱云：‘先天元年壬子八月，玄宗即位’，非。”则可知梁权道《杜工部年谱》中已改正了吕谱中甲子错误的问题，以先天元年为壬子，黄鹤只是对此问题进行了补充说明。当然，吕大防《杜诗年谱》中存在的一些编年问题，梁权道并未察觉，甚至在其所编年谱中沿用了其中错误的说法，如杜甫献《三大礼赋》时间问题。吕大防《杜诗年谱》继承了《新唐书·杜甫传》、王洙《杜工部集记》的说法，认为杜甫于天宝十三载献《三大礼赋》。据黄鹤《年谱辨疑》所引“梁经祖集谱亦云：‘十三载奏赋’”知梁权道其亦主天宝十三载献赋说。而北宋蔡兴宗《杜工部年谱》①蔡兴宗《杜工部年谱》，《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首，中华再造善本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云：“九载庚寅：时年三十九，是岁冬进三大礼赋。进表曰：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其赋曰：冬十有一月，天子将纳处士之议。又曰：明年孟陬，将摅大礼。又曰：壬辰既格于道祖。又曰：甲午方有事于采坛。按《唐史》：十载春正月壬辰，上朝献太清宫。癸巳，朝享太庙。甲午，合祀天地于南郊。而《新书》列传集记旧谱及赋题之下注文皆作十三年，非也。”蔡兴宗的观点有力地驳斥了天宝十三载杜甫献《三大礼赋》的说法。对蔡谱与吕谱中其他的不同之处，梁谱均从吕谱，目前可见梁谱之系年与蔡谱之系年差别非常大，梁权道似未关注蔡兴宗之说。通过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梁权道试图在继承前人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进行改进，编纂出一部质量更高的杜甫年谱，但实际上并未做到博采众长，其所编年谱也不免存在讹误。

虽然如此，梁权道《杜工部年谱》依然受到了其后编纂杜甫年谱的学者们的关注，尤以黄希、黄鹤父子表现最为突出。黄氏父子所编《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中引吕大防编年谱2次、蔡兴宗编年谱15次、鲁訔编年谱24次，而其征引梁权道《杜工部年谱》多达221次，足见其对梁谱的重视。而黄氏父子所作编年仅有39处与梁谱相同，其余或是以其另备一说，或是将梁谱作为批评的对象，指出其编年不当之处，再提出自己的观点。为杜诗编年是黄氏父子杜诗研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而其将梁权道《杜工部年谱》作为批判的主要对象来提出自己的观点，可见梁谱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此外，黄氏父子还克服了梁权道编谱时仅局限于少数注家之说的缺陷，广泛搜罗各家之说，在批判与继承的过程中将宋代杜诗编年推向了新的高度。黄氏父子所编《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堪称宋代杜诗编年的集大成之作，其在杜诗编年方面取得的成就与此前梁权道等学者的努力密不可分。

梁权道《杜工部年谱》只是宋代众多杜甫年谱中的一部，加之又有后出转精的黄鹤《年谱辨疑》，此谱逐渐不为学者所重，最终散佚。宋代文学家年谱大量涌现，据吴洪泽先生统计，宋代文学家年谱“共有81部之多，占总数160部的一半以上。……而且影响越大，撰谱越多”②吴洪泽：《宋代年谱考论》，四川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07页。。杜甫其人在宋代被尊为“诗圣”，其诗被宋人视为重建诗歌理想范式的最高典范，对有宋一代的文人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此，梁权道编纂杜甫年谱反映了时代风气，值得我们关注。从梁权道《杜工部年谱》与其前后杜甫年谱的关系之中可以看出宋代杜甫年谱编纂的发展过程，在反复考辨、编纂的过程中逐步完善，足见年谱编纂之不易及宋人筚路蓝缕之功。梁权道《杜工部年谱》虽已散佚，其为杜诗编年的部分成果仍保存至今，是研究宋代杜诗学的宝贵材料。对其进行整理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