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句类型标记的语言共性研究

皮德敏，邓云华

一、引 言

和语言的蕴涵共性一样，类型标记性是当代类型学的一个基本概念，类型标记是类型研究的一种重要工具，它可以帮助把不同语言的形式或结构上的特征直接联系起来①。类型标记性表明语言结构的某些特征非常基础和普遍，为跨语言对比提供充分的事实依据。这些形式特征可以反映一些重要的跨语言模式。类型标记性也可以解释音系、形态和句法上的不规则现象②。以往的研究中，戴庆厦、李洁③归纳了汉藏语言被动句被动形式和意义的情况。黄行、唐黎明④的研究主要涉及了我国不同系属或不同类型语言被动语态的形式标记特征的分布情况。在这些学者的研究基础上，本文将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来分析跨语言被动句的类型标记性特征——有标记/无标记和被动句标记性的语言蕴涵共性，通过跨语言被动句类型标记的语言共性的分析以揭示各语言句式现象特别是被动句系统性的变异规律。

二、被动句的类型标记性

各语言被动句具有类型标记性，类型标记主要有2种——有标记和无标记。有标记和无标记被动句都具有被动结构的识别特征（distinctive features）：有标记具有动词的形态变化或词汇标记，无标记至少具有语序变化⑤。各语言被动句有标记性又分为形态标记和词汇标记，在下述对语言仔细调查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发现：汉藏语系的语言一般为词汇标记，印欧语系和阿尔泰语系一般为形态标记，被动句的特征对应于语言总的类型特征——分析型和屈折型，作为分析型的汉藏语言一般为词汇标记或无标记，作为屈折型语言的印欧语言和黏着语的阿尔泰语言和分析语的个别藏缅语言为形态标记。而阿尔泰语言如蒙古语、日语、朝鲜语等，其词的形态结构复杂，动词具有形态变化。同时，汉藏语系的SVO语序语言为介词标记，SOV语序语言为结构助词标记。根据研究归纳，被动句标记性的语法序列为：形态标记〉词汇标记（介词标记〉结构助词标记）〉无标记（声调屈折变化/连动式/使动式〉只有语序变化）⑥⑦。下文将仔细分析被动句有标记和无标记现象在各语言中的具体情况，以发掘它们各自的语言类型特征。

1.有标记

1）形态标记

印欧语系的语言一般是形合语言，其句子具有严格意义的形态或屈折变化，而被动句一般具有动词形态变化的“被动态”语法范畴，是“形态标记性”。其动词词形有变化，谓语部分的形式结构为：助动词+及物动词（有形态变化）。例如：（下面句子的斜体和斜体部分为“助动词+有形态变化的及物动词”结构）

[1]It’s all scientific stuff；it’s been proved.（这是科学的东西，已经被证实了。）（英语）（F·斯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2]Eine schwierige Frageist ihm gestellt.（一个难题被他提出了。）（德语）

[3]Le princeétait accompagnéde ses gardes.（王子由警卫簇拥着。）（法语）

[4]Он был ранен.（他受伤了。）（俄语）

阿尔泰语言，属于黏着语，包括日语、蒙古语、朝鲜语、土族语、哈尼语、维吾尔语、乌孜别克语、塔塔尔语、撒拉语、裕固语、柯尔克孜语、哈萨克语、鄂伦春语等。和印欧语言相似，它们具有动词的形态变化，词的形态结构比较复杂。例如：

[5]bαtu tə gun-du tʃɔxi-gdα-bα.（巴图被他打了。）（蒙古语）

巴图他 被 打

[6]bi hɔrɔhα i-dʊgαr-ijən Oαgʊ-gdα.（我被虫子叮了手。）我 虫子 手 叮

[7]私が友達に笑われる.（我被朋友笑话。）（日语）

我 朋友 笑话

[8]aŋa gor-əl-miʃ.（他被看见了。）（撒拉语）

他 看 见

[9]deɕənə noxuaidə de-lGa-va.（食物被狗吃了。）（土族语）

食物 狗 吃

[10]xa33ma33a55xɔ55ne33ba31dza31a55.（母鸡被野猫抓着吃了。）（哈尼语）

母鸡 野猫（助）抓 吃 了

日语和朝鲜语被动句的动词有特定的标志形式，即动词后有表示被动意义的附加语形态标记，这点与汉语有较大差异。日语被动句的被动形式由谓语动词后续表被动的助动词“（ら）れる”构成；朝鲜语被动句的谓语动词后也是附加法等形态方式构成被动句。

2）词汇标记

词汇标记的被动句主要见于汉藏语系语言，主要有汉语、壮侗语、藏缅语、苗瑶语等。根据调查，我们又得到一个语言的局部蕴涵共性：词汇被动标记/语序表述被动手段（语法意义和关系）蕴涵分析型语言。汉语是有典型分析型语法特征的语言，以虚词和语序作为主要的语法手段，缺少形态变化。被动的词汇标记有“被”、“给”、“让”、“叫”、“由”、“为（…所）”等，“被”的使用比例相对较大，是当代汉语典型的被动词汇标记。

汉藏语言中以介词为标记的被动句蕴涵SVO语序，这就形成了另一个语言局部的蕴涵共性：介词被动标记蕴涵SVO，它们包括汉语、壮侗语、苗瑶语、白语等。这个蕴涵是单向的，反过来不成立。例如：

[11]汉语：他被（流氓）打了。

[12]壮语：tak33nu：ŋ42ŋa：i31ta42po33da35.（弟弟挨父亲骂。）

弟弟 被 父亲 骂

他 被 蛇 咬 了

[14]傣语：xau31tso31kai11sak35sam53hən31.（谷子被鸡啄完了。）

谷子 着 鸡 啄 完 了

[15]弥勒苗语：ni2124ni21vai24ntou33i43tha31.（他被爸爸打了一顿。）

他 被 他 父亲 打 一 顿

[16]瑶族勉话：ni331pun33koŋ33an33ky311tsɔ55kye35i33thɔŋ35.（他给公安局抓过两回。）他 给 公安局 拿 过 两 遍

[17]白语：pɔ33tɯ35ŋɔ33tε44ɔ44lɔ42.（他被我打了。）

他 被 我 打 他 了

藏缅语的格助词标记蕴涵SOV语序，由此推断，格助词被动标记蕴涵SOV。藏缅语的多数语言被动句的结构为：受事格助词+施事格助词，如景颇语、阿昌语、独龙语、仓洛门巴语、珞巴语、麻窝羌语、兰坪普米族、道孚语、却域语、木雅语、史兴语、甘洛尔苏、阿侬语等。少数藏缅语言只有受事格助词，如拉祜语、纳木义语、贵琼语、扎坝语等。只有施事格助词的语言有嘎卓语、嘉戎语等。例如：

[18]缅语：tθu?55pai?55shā22ko22tθǎ21kho55ga?55kho55tθwa55bji22.（他的钱被贼偷了。）

他的 钱（助）小偷 （助）偷 掉 了

[19]珞巴语：cutum ŋo：lu nωŋ op ke：pa.（狗熊被我们射死了。）

狗熊 我们（结助）射 死（尾助）

2.无标记

无标记的主要特征是，没有明显的动词形态变化或词汇标记，语序的改变作为主要语法手段，因此可以把它们算入无标记类型。简言之，语序可以无标记地表示被动。汉语具有典型的无标记被动句，汉语的被动句无标记被动句较多。例如：

[20]将近一星期不曾露脸的东洋货又都摆在最惹眼的地位了。（矛盾《林家铺子》）

[21]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他的信用就完了。（矛盾《林家铺子》）

[22]第二天早晨，我们从派出所放出来。（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汉藏语系的彝语、基诺语、哈尼语、载瓦语、扎话、义都珞巴语等，这些语言的被动句除了语序变化，同时兼有另外的被动表达手段——声调屈折变化、连动式、使动式等，如它们兼用两种被动表达手段以增强被动句的识别特征。这些手段也可以算入被动形式的弱标记，它们标记性的程度强于纯粹的无标记，但主要特征还是无标记，因其形式变化不显著。例如：

[23]tshɿ33nɯ33ndu44（a33di55ta33）他打你（主动态）（彝语）

[24]tshɿ33ŋa33ndu21（a33di55ta33）他被我打（被动态）（彝语：声调变化）

[25]a31jo33ma31bi33γ e31dza31a55他们被骗了。（哈尼语：连动式）

他们 给 骗了

[26]wu55pei55tsi55ŋgrep53pi53ku53.（扎话：动词后缀）

他 杯子 压碎（附加：被动）

他的杯子被人压碎了。（附加）（语气助）

[27]va31lě55pat31koi55pe51.竹子被打弯了。（载瓦语：使动式）

竹子（受事助）打 使弯 了（koi55弯—koi55使弯）

基于上述的分析，各语言被动句的句法结构的标记性特征可以把被动句分为三类：1）有标记；2）有标记/无标记：有标记和无标记共存；3）无标记。

1）有标记

有标记有细分为形态标记和词汇标记：

（1）形态标记

形态标记的被动句主要有印欧语言和阿尔泰语言，也包括汉藏语言中动词附加词缀的拉坞戎语、彝语文山土语、扎话、义都珞巴语等。

（2）词汇标记

词汇标记主要分为2类：介词标记和格助词标记。

介词标记的语言有壮侗语、苗瑶语和藏缅语的白语：壮语、布依语、傣语、侗语、仫佬语、仡佬语、水语、毛南语、黎语、巴哈布央语、苗语、畲语、勉瑶语、白语等。

格助词标记的主要见于藏缅语言：藏语、扎巴话、业隆话、门巴语、珞巴语、羌语、普米语、嘉戎语、道孚语、却域语、怒族阿侬语、怒族柔若语、怒族怒苏语、缅语、阿昌语、仙岛语、载瓦语、勒期语、浪速语、波拉语、怒语、柔若语、彝语嘎苏话、莫昂话、傈僳语、傈颇话、扎坝语、木雅语、贵琼语、史兴语、尔苏语、吕苏语、景颇语、独龙语、哈尼语、拉祜语、基诺语、纳西语、格曼语、嘎卓语、土家语、堂郎话、纳木义语、纳木兹语、桑孔语等。

2）有标记/无标记

有标记和无标记被动句共存的典型语言主要有汉语和日语。它们在拥有有标记被动句的同时，有时还可以使用没有形式标记的被动意义的句子表示被动现象，无标记的手段主要依赖语序的变化。

3）无标记

无标记被动句的表述手段除了语序的变化外，有少数语言还可以借助其他的手段表达被动意义：声调屈折变化、连动式和使动式等，但它们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标记性，可称为“弱标记”，纯粹的无标记类型的被动意义弱于这类弱标记类型被动句。声调屈折变化的语言有基诺语和彝语；连动式的语言有哈尼语；使动式的语言有载瓦语。

印欧语言和阿尔泰语言都属于“有标记”类型，汉语、法语和日语等少数几种语言属于有标记和无标记共存的类型，大多数汉藏语言属于有标记类型，还有少数汉藏语言属于“无标记”类型。因为语言的分析型特征，汉藏语言被动句的标记性比印欧语言和阿尔泰语言的更为复杂：以上三种类型——有标记、有标记/无标记、无标记的被动句汉藏语言中都存在。

根据上述对被动句标记性分类的归纳我们可以发掘各语言被动句的一些类型共性：被动句倾向于有标记，或者是“形态标记”，或者是“词汇标记”，这类形式结构上有标记的被动句被称为“结构被动句”（syntactic passive），其语用价值在于：便于语言使用者对被动句与主动句的识别，以避免理解上的歧义——大多数句子的主语为施事，主语为受事时形式上的标记使被动句具有区别性特征，便于语言信息的处理。而无标记的被动句我们可以把它看成“弱被动句”，因为一般说来，无标记被动句的被动意义要弱于有标记被动句，弱被动句的重点在于动作的完成，而不是被动的意义。汉语里这种区别很凸出。例如：

[28]过了很长时间，门推开了。（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29]过了很长时间，门被（老王）推开了。

作为无标记被动句，[28]句主要表明“门推开了”这个事件的完成，被动义弱于[29]；而[29]更多地强调门已经被推开了的结果状态意义，同时暗含施事的存在，可能蕴涵事件完成带来的打扫的行为致使的结果状态意义：“门已经被人推开了，现在还是开着的”。

三、被动句标记性的语言共性

1.标记性的蕴涵共性

各语言被动句的句法结构的标记性特征是形式结构上被动标记的有无，使用类型模式可以更清晰地显示被动语态的语法标记性，此类型模式可以用一个四分表格来描述，即语态标记性的蕴涵共性（“+”表示“该现象存在”，“–”表示“该现象不存在”）：

此四分模式可以产生一个各语言被动句的蕴涵共性：如果某种语言的被动句不使用显性的被动标记，则其主动句必然不使用显性的标记形式。⑧⑨

类型标记性体现了概念范畴的值之间的关系，即概念范畴是如何在各种语言中表达的。对于语态范畴来说，主动句是类型无标记的，被动句是有标记的。主动语态无标记和被动语态有标记的类型标记性是这些范畴遵循各语言变异的一个蕴涵共性。或更概括地说，如果有标记值不通过显性标记形式来表达，则无标记值一定同样如此；相反，如果无标记值通过标记形式表达，则有标记值一定同样如此。因此，主动句和被动句标记性在逻辑上应该存在以下三种类型：

1）主动句无标记，被动句有标记；

2）主动句和被动句都无标记；

3）主动句和被动句都有标记。

1）类语言主要有印欧语言、阿尔泰语言和大多数汉藏语言；2）类语言主要有汉语、法语、日语和一些汉藏语言；逻辑上的3）类语言还未得到语言事实的证实，事实上，为了表达的经济简便性，主动句没有必要使用标记，因为标记的功能主要是为了识别和凸显，主动句一般没有标记的需要；逻辑上和语言事实上都不存在第四种语言类型——主动句有标记而被动句无标记。各语言的蕴涵共性只有通过跨语言对比才能证明。蕴涵关系的表述可以说明：主动、被动通过相同数目的语素表达是可能的，而使用比主动语态少的语素表达被动是不可能的。有标记与无标记自然具有认知上的不同动因：有标记形式是对认知对象的凸显，无标记的现象在认知处理上比有标记现象容易，频率上高于有标记现象。⑩

2.标记性的语法序列

根据本文的研究归纳，被动句标记性的语法序列为：形态标记〉词汇标记（介词标记〉结构助词标记）〉无标记（声调屈折变化/连动式/使动式〉只有语序变化）。标记的强弱程度从左到右依次递减，左边的最强，右边的最弱，各语言的被动标记使用的差异反映了不同语言类型特征的差异。被动句的形态标记蕴涵屈折型语言，主要见于印欧语言和阿尔泰语言；词汇被动标记/语序表述被动手段（语法意义和关系）蕴涵分析型语言，主要见于汉藏语系语言；少数的汉藏语系语言属于“无标记”类型，汉语、法语和日语等少数几种语言属于有标记和无标记共存的类型；因为语言的分析型特征，汉藏语言被动句的标记性比印欧语言和阿尔泰语言的更为复杂：以上三种类型——有标记、有标记/无标记、无标记的被动句汉藏语言中都存在。

四、结 语

根据上述的分析，研究涉及的各语言中被动句的标记主要有三种：形态标记、词汇标记和无标记，它们分别标示不同的语言类型特征，被动句的特征对应于语言总的类型特征——分析型和屈折型，标记性的语法序列为：形态标记〉词汇标记（介词标记〉结构助词标记）〉无标记（声调屈折变化/连动式/使动式〉只有语序变化）。我们使用了四分表格的类型模式来表示被动语态的语法标记性，它描述了各语言被动语态标记性的蕴涵共性：如果某种语言的被动句不使用显性的被动标记，则其主动句必然不使用显性的标记形式。对各语言被动句标记性的研究可以较深入地揭示出各语言的共性特征，并找出其差异的认知理据，有助于跨语言的类型研究、跨语言对比、汉语和外语的有效教学。

注 释：

①Comrie，B：Language Universals and Linguistic Typology（2nd edition），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中译本）《语言共性和语言类型》，沈家煊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32-56页。

②Croft，W：Typology and Universals（2nd ed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8，pp.64-90.

③戴庆厦、李洁：《汉藏语被动句的类型学分析》，《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④黄行、唐黎明：《被动句的跨语言类型对比》，《汉语学报》2004年第1期。

⑤邓云华：《英汉句式的认知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第25-29页。

⑥邓云华另文研究了跨语言语态标记性的语法等级：主动无标记〈被动无标记〈被动显性标记，左边的标记性最弱，右边的标记性最强。不存在被动无标记显性主动标记的语法标记类型，而不一定存在：显性被动标记显性主动标记。事实上，各语言中不存在显性被动标记显性主动标记。

⑦⑧李洁：《汉藏语系语言被动句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6页，第1-9页。

⑨汉语中的“把”字句和“被“字句在句式结构上比较相似，都是“SOV”结构，“把”字和“被”字分别为主动句和被动句的显性标志。例如：1）a.他把我骗了。b.我被（他）骗了。2）a.龙卷风把树连根拔起。b.树被龙卷风连根拔起。3）把雨衣带上，要不你会被淋感冒的。

⑩邓云华：《英汉联合短语的共性研究》，《外语与外语教学》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