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接触中的语序个案考察——以桂北湘语为例

2013-07-19 06:47罗昕如刘宗艳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桂北官话补语

罗昕如,刘宗艳

广西境内的湘语主要分布在桂北的全州、兴安、灌阳、资源等县,与湖南南部的湘语连成一片,是湖南湘语在广西的延伸,属湘语永全片。这一片地区自秦汉以来曾长时间隶属湖南,其人口又大多来自湖南,因此这一带湘语与湖南大本营的湘语有着密切的地缘关系和悠久的历史渊源,具有湖南湘语的一些重要特征,如古全浊声母今逢塞音、塞擦音时一般读不送气音。桂北全州、资源、灌阳、兴安四县今隶属广西桂林市,桂林话(属西南官话)是桂林市的权威方言,对桂北地区的方言有着重大的影响。桂北湘语离开湖南本土,处在桂北这片特定的土地上,长期与以桂林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碰撞接触,深受其影响而打上了西南官话的烙印,如声调只有4类,入声消失。语法相对稳定,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化。本文考察桂北湘语几类语序在方言接触中的演变情况,包括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语序,差比句的语序,趋向动词作可能补语的语序。考察的结果也表明桂北湘语语序既保留湖南湘语的一些固有特征,又在方言接触中发生了演变,具有了桂林官话的某些特征。

本文语料来源:桂北湘语和桂林话来自作者和所指导研究生的调查,全州调查点才湾镇距县城11公里,才湾话与县城话基本一致,全州有时用到刘群秀①的材料;兴安调查点有城关与湘漓镇;灌阳调查点是城关;资源调查点有城关与祖上来自湖南新化的资源新化话。湖南境内湘语(包括永州话②)语料来自已出版的文献。

一、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

这里把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放在包括湘语在内的南方方言的大背景下讨论,以期更清楚地认识桂北湘语该结构的语序类型和所处历史层次。

吴福祥先生曾总结过南方方言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简称“得”字结构)的格式和语序类型,有ABC三类结构格式,甲乙丙丁戊五种类型③。ABC三种结构格式如下:

五种类型是:类型甲为ABC型,即甲类方言的“得”字结构系统由ABC三类格式叠置而成;类型乙为AB型,即乙类方言的“得”字结构系统由AB两类格式叠置而成;类型丙为AC型,即丙类方言的“得”字结构系统由AC两类格式叠置而成;类型丁为A型,即丁类方言的“得”字结构系统只具备A一类格式;类型戊为C型,即戊类方言的“得”字结构系统只具备C一类格式。吴文还从历时角度分析了南方方言“得”字结构三类格式的语言层次,结论是:南方方言的ABC三类“得”字结构格式,事实上代表了三种不同的语言层次:A类格式是唐代产生的语言形式,后来为绝大多数南方方言所继承,成为这些方言“得”字结构系统中最早的底层形式;B类格式是方言类推创新的形式,它是由A类格式类推出来的;C类格式原是宋元时期北方官话中产生的一种语言形式,这类格式进入标准语后通过句法扩散进入南方方言。

根据以上研究,湘语的“得”字结构分属甲乙丙丁四种类型。

甲类湘语的“得”字结构系统由ABC三类格式叠置而成,A类格式为早期层次,由A类格式类推出B类创新层次,又吸纳了C类外来层次。这类湘语主要分布在北部湘语区域,方言点如长沙(张大旗④)、湘潭(曾毓美⑤)、益阳(徐慧⑥),还有湘中的娄底(刘丽华⑦)等。如益阳方言:

乙类湘语的“得”字结构系统由AB两类格式叠置而成,它继承了早期的A类格式,又类推出了B类创新层次。这类湘语主要分布在湘中,方言点如涟源(陈晖⑧)、湘乡(黄伯荣⑨)等。如涟源方言:

甲类湘语与乙类湘语的B类格式一般都只有否定式。

丁类湘语只是单纯继承了早期的A类格式,既无类推层次,也无外来层次。这类湘语主要分布在湘南,方言点如祁阳(李维琦⑩)、东安(鲍厚星[11])、永州芝山(张晓勤[12]),还有湘中的新化(罗昕如[13])、湘西溆浦(贺凯林[14])等。如祁阳方言:

丙类湘语的“得”字结构系统由AC两类格式叠置而成,它保留了早期的A类格式,又吸纳了C类外来层次。这类湘语主要分布在湘南和桂北,湘南方言点如邵阳(储泽祥[15])、邵东(孙叶林[16])等,桂北湘语点有全州、兴安、灌阳、资源。湘南如邵东方言:

A类格式比C类格式更多用更常用。当宾语为复杂的名词短语时,只使用A类格式。如:

箇隻床睏得三个人下 箇隻床睏三个人唔下

桂北湘语各点的“得”字结构系统举例于下:

以上说法还存在几组词语时间层次的不同:他—其;过—赢;不—唔;个—的。“其”、“赢”、“唔”、“个助词”属早期层次,“他”、“过”、“不、“的”属后起层次。

戊类方言的“得”字结构只有C类格式,它在接受外来层次之前一定存在过A类格式,只是在外来的C类格式进入该方言之后,A类格式被淘汰了。湘语中目前还没有发现戊类方言,桂林官话只有C类格式,属戊类方言。桂林官话的例句如下:

湖南境内的湘语都保留了早期的A类格式,甲乙两类湘语有B类创新格式,甲类与丙类湘语吸纳了C类外来格式,丁类湘语目前只有A类一种格式。在甲乙丙三类湘语中,A类格式的使用频率高于其他格式,因此湖南境内湘语早期的A类格式是一种占优势的语序。桂北湘语都保留了早期的A类格式,可以说是保留了湘语的特点;桂北湘语也都吸纳了C类外来格式,C类外来格式源自距离最近接触最直接的桂林官话的扩散影响。桂北湘语A类格式与C类格式的使用频率基本持平,有的地点C类格式更常用,如全州、灌阳。随着接触的进一步加深,桂北湘语的C类格式有可能取代A类格式而与桂林官话趋同。

二、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语序

双及物结构指的是一种论元结构,即由双及物(三价)动词构成的、在主语以外带一个客体和一个与事的结构,在句法上可以表现为多种句式,有的是双宾语句,有的不是。刘丹青把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句法形式归纳为以下几类(Ot表示充当直接宾语的客体,Or表示充当间接宾语或介词宾语的与事)[17]:

a.VOrOt,如“给他书”(双宾 A 式)

b.VOtOr,如南京话“给书他”、广州话“畀书佢”(双宾B式)

c.VOt给 Or,如“送书给他”(介宾补语式)

d.V给OrOt,如“送给他书”,中宁话“给给我一碗水”(复合词式)

湖南境内湘语的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语序主要是b类双宾B式和c类介宾补语式。双宾B式分布在整个湖南境内湘语区,如长沙方言(鲍厚星等[18]):

我把哒一本书他。|借五块钱我啰。|他送哒一瓶酒我。

介宾补语式所对应介词的虚成分有多个,不同湘语点不尽相同。虚成分有“把”(长沙、邵阳、祁阳)、“给”(衡山、永州)、“得”(益阳)、“来”(新化)、“赐”(涟源)、“赌”(东安)、“过起”(溆浦)等,颇具特色。如:

把:我把本书把你。(祁阳)给:我送支笔给你。(衡山)

得:还一百块钱得他。(益阳)来:我送本书来尔你。(新化)

赐:拿本书赐卬给我一本书。(涟源)赌:掇本书赌你给你一本书。(东安)

过起:把钱过起他给他钱。(溆浦)

桂北湘语的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语序主要是a类双宾A式和c类介宾补语式(有些动词为复合词式),与桂林官话语序基本一致,介宾补语式所对应介词的虚成分一般为“给”。见下述桂北各湘语点及桂林话例句:据刘群秀[19]的材料,全州话中也有双宾B式:侬给个袋子我|给钱我,与介宾补语式共用:给杆水笔给他|给那本书给我。

就双宾式而言,双宾B式是南方方言传承下来的固有语序,在湖南湘语中继续保留,时间层次早于桂林官话的双宾A式,桂林官话的双宾A式是在北方官话影响下吸纳的外来形式。桂北湘语基本上淘汰了双宾B式,而在与桂林官话的接触中选用了双宾A式。湖南湘语介宾补语式所对应介词的虚成分有“把”、“给”、“得”、“来”、“赐”、“赌”等多个,方言色彩突出,而桂北湘语基本上与桂林官话一样用“给”。可见桂北湘语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语序已经基本上不具备湘语的特色而与桂林官话趋同了。

三、差比句的语序

差比句的语序主要有“比字式”(我比他大)与“A过式”(我大过他)两种类型,“比字式”是共同语和大多数方言使用的语序,关于“A过式”的来源和使用研究者有不同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汉语早期差比句的语序类型应该都是“A过式”,后来逐渐被明清以来兴起的“比字式”代替,但在很多南方方言中还存在;另一种观点则认为“A过式”是粤语区别于其他方言的一个类型学特征,其他方言及一些民族语言中的“A过式”源于粤语(包括平话)的句法影响和扩散,粤语的“A过式”并非古汉语的继承,而是该方言的独立创新[20]。差比句在湖南湘语中的语序主要是“比字式”,如长沙话(鲍厚星等[21]):

咯只比那只好这个比那个好|坐哒喫比站哒喫好些坐着吃比站着吃好些

桂北湘语差比句的语序有的用“比字式”,也有“比字式”与“A过式”并用的,后者与桂林官话同。先看例句:

全州才湾我比他大|我比他大三岁

全州 俺多过他|她高过俺(刘群秀[22])兴安城关我比他大|我比他大三岁

兴安湘漓我比他大|我比他大三岁

灌阳城关我比他大|我大过他

我比他大三岁|我大他三岁

资源城关我比他大|我比他大三岁

资源新化我比其大(滴)|我比其大三岁桂林官话我比他大|我大过他

我比他大三岁|我大他三岁

兴安、资源方言只用“比字式”,与湖南湘语一致;全州话与灌阳话“比字式”与“A过式”并用,同桂林官话。据吴福祥的研究,“A过式”主要见于粤语,也见于广东、广西、海南和香港四省区的闽、客、平话、官话等非粤语方言,“A过式”是粤语独有的一种差比式,粤语在上述四个省区为优势方言,四省区非粤语方言使用的“A过式”是粤语影响的结果[23]。由此我们认为桂林官话中的“A过式”是粤语影响的结果,而全州话与灌阳话中的“A过式”则应该是桂林官话渗透影响的结果,因为全州话、灌阳话与桂林官话的关系更密切,受其影响更直接。

四、趋向动词作可能补语的语序

单音节趋向动词“来”、“去”作可能补语(或叫“趋向补语的可能式”),若中心语也是单音节趋向动词,普通话的语序是“中+得/不+补语”,如“上得来/上不来”;湖南境内湘语以及永州话(张晓勤[24])的语序则是“中+补+得/不得”,上例说成“上来得/上来不得”。下面以新化湘语为例列举同类的例子(罗昕如[25]):

新化话 普通话 新化话 普通话

下来得 下得来 下来唔不得 下不来

进来得 进得来 进来唔得 进不来

起来得 起得来 起来唔得 起不来

(3)根据国内通用富硒标准对重点区进行了硒含量评价,划分出了富硒土壤区,其中高硒区域主要分布在新关镇、新铺乡与易家渡镇等乡镇。

上去得 上得去 上去唔得 上不去

过去得 过得去 过去唔得 过不去

回去得 回得去 回去唔得 回不去

部分湘语受普通话语序的影响也使用“中+得/不+补语”语序,两种语序并用,如长沙话两种语序都可以说:下得来/下来得,下不来/下来不得。

桂林官话只有一种语序“中+得/不+补语”,同普通话语序。

桂北湘语有的保留了湖南湘语的语序“中+补+得/不得”,如全州话、资源新化话。下面是全州话的例子(刘群秀[26]):

全州话 普通话 全州话 普通话

上来得 上得来 上来不得 上不来

下来得 下得来 下来不得 下不来

出来得 出得来 出来不得 出不来

进来得 进得来 进来不得 进不来

回来得 回得来 回来不得 回不来

过去得 过得去 过去不得 过不去

有一些桂北湘语既保留了湖南湘语的语序,同时也受桂林官话和普通话的影响,“中+补+得/不得”和“中+得/不+补语”两种语序都用,如兴安话、资源话、灌阳话。在兴安话和灌阳话中,更常用桂林官话“中+得/不+补语”的语序,较少使用湘语的固有语序,其发展趋势将是桂林官话“中+得/不+补语”语序慢慢取代湘语的固有语序“中+补+得/不得”。

以上讨论表明,桂北湘语语序既保留了湖南湘语的部分固有特征,同时在与以桂林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的长期接触与交融过程中,深受桂林官话的影响而具有了桂林官话的一些特征。方言的交流与接触,导致方言之间的渗透,这是方言发展演变的重要因素。

注 释:

①[19][22][26]刘群秀:《全州话与普通话主要语法差异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广西民族大学,2009年。

②永州话曾经属湘语,现在归属西南官话。因其保留了不少湘语特点,又距桂北湘语最近,与桂北湘语关系密切,本文将之纳入湖南湘语考察。

③吴福祥:《南方方言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C”带宾语的语序类型》,《方言》2003年第3期。

④张大旗:《长沙话“得”字研究》,《方言》1985年第1期。

⑤曾毓美:《湘潭方言语法研究》,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15-216页。

⑥徐慧:《益阳方言语法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75页。

⑦刘丽华:《娄底方言研究》,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66页。

⑧陈晖:《涟源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77页。

⑨黄伯荣主编:《汉语方言语法类编》,青岛:青岛出版社,1996年,第737页。

⑩李维琦:《祁阳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1页。

[11]鲍厚星:《东安土话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9页。

[12][24]张晓勤:《永州方言研究》,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257页,第258页。

[13][25]罗昕如:《新化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93页,第294页。

[14]贺凯林:《溆浦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37页。

[15]储泽祥:《邵阳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91页。

[16]孙叶林:《邵东方言语法研究》,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177-178页。

[17]刘丹青:《汉语给予类双及物结构的类型学考察》,《中国语文》2001年第5期。

[18][21]鲍厚星等:《长沙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35页,第342-344页。

[20][23]吴福祥《粤语差比式“X+A+过+Y”的类型学地位》,《中国语文》2010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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