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灼伤了谁

2013-07-13 06:26杜璞君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玛尼疯子硬币

文/杜璞君 [中篇小说]

伊采薇

我开了抽屉暗格的锁,取出那个盒子,那上面开了一扇窗口。我打开那扇窗,卡特琳的脸露了出来,我把卡特琳从盒子取了出来,她全身裹着纱布,我拿出一根针,扎进卡特琳的心脏。房间里光线很暗,播放着杜普雷演奏的《杰奎琳的眼泪》,我不想让任何光线透进来,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爸爸忘了敲门一下就闯进来,我受惊似的把盒子重新放回抽屉的暗格。爸爸可能没看清我在做什么,我掉头看见他马上从房门缩回去的身影。

我问爸爸,昨天是不是收到一封信。

房间外走廊明亮的灯光照了进来,我在暗处看见爸爸躲闪着我的目光说:是,啊,不,什么信?现在哪儿有人写信?你不要整天躲在家里,你不是喜欢看红叶吗?我陪你到外面走走,枫叶都红了,天很蓝。

这次我倒显得很听话,没再吭声,只说了一句,我就想一个人待着。爸爸知道我的脾气,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不想任何人打扰。家里人有一次不小心闯进来,我曾发过脾气,我不知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还摔了东西。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反正好长一段时间,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后来家里人知道我的怪毛病,就尽可能留出空间给我一个人。他们进出我的房间总是显得很小心。

昨天我经过父亲的房间,他的房门虚掩,我见他拆开一封信。那天在同乡会一个从中国来的女人交给过他一封信,那女人还问,你是不是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那座双子楼的主人?

爸爸好像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追问了一句:“听说那女人搞什么研究,做些采访和调查,什么双子楼,那是座什么房子?”

爸爸说:“那座双子楼吗?都过去了,很老了,早在民国三十年就建了,但不知主人是谁。听说建的时候从旧金山汇钱回来,花了十座米铺的银子盖起来的。不过那女人告诉我,那双子楼现在要拆了。”

“你没想过要回去看看吗?”

“回去?有些事是回不了过去的,经历过就算了,何必再重复呢? ”

“我是不是在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住过,爸爸?”

爸爸说:“是吗?你早就离开了那个国家,怎么会在那里住过?你不要老待在房间里,你要定时吃药,乔说待会接你去看他的画展。”

我没再追问,爸爸离开了房间,让我一个人留在房间。我把盒子重新拿出来,针还扎在卡特琳的胸口,已经渗了血。卡特琳全身布满血管,她里头装有马达,如同心脏起搏器,我不时灌进一些红色的液体进去。卡特琳原来粉嘟嘟的,色彩褪尽后,脸色显得有点苍白。

我对她说:“卡特琳,爸爸是不是跟我撒谎?卡特琳,爸爸是不是撒谎?”

针扎在卡特琳胸口,血越渗越多。

那女人交给我父亲那封信,还是让我无意中发现了。父亲想把那封信当废纸处理掉,我捡了回来。这封信只有一张明信片,没写任何内容,明信片上的图片是黑白的,一座耸立在一片开阔地上的双子楼,楼顶两端写着松涛居庐、听涛别墅,只有远处隐约看到一些楼房。这时不知为什么,我眼睛开始湿润,感到自己穿过一条河,走近这座双子楼,不过不是我一个人,身边似乎有一个人与我玩捉迷藏,我把自己藏在双子楼。跟我玩的这个人是谁?我一直看不到他的脸,我认识他吗?也许是哪个邻居?我们在温哥华,邻居之间的距离相隔很远。双子楼窗户又高又大,沿着带有美国排屋风格的窗边走过去,双子楼附近的街道很安静,没有人走动,我是不是来过这里?但我又无法搜寻到与它相联系的痕迹,我想向身边陌生的玩伴打听,陌生的玩伴刚才还在的,但怎么转头不见了?

我上了几级石级,两旁有一方一圆的两个花盆,我摸了摸花盆上面粗糙斑驳的痕迹,我是不是浇灌过这花盆里的花呢?到了一扇铁门前,我慌乱起来,想赶紧逃离。陌生的玩伴又出现了,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双子楼。我经过门廊时,抬头望着两根罗马柱子顶上雕着的一头狮子和一只鹰。陌生的玩伴追着我绕着两根罗马门柱子跑,他跟我玩,门突然关了,留下我一个人。

卡特琳身上渗出了很多血,染红了大片的纱布,我关上马达,拔出那根针,解开裹着卡特琳的那层纱布和衣服,卡特琳身上布满了针孔,我拿纱布重新给卡特琳裹上时,眼光无意中又落到那个信封上,收信人不是我父亲,地址是我们家,不知寄给谁的?收信人那里,只画了一只飞鸟。

小硬币与啸高山

啸疯子从双子楼抬出来的时候,仍坐在断了半截虎爪腿的酸枝太师椅上,全身都是灰土,脸上还有血迹,他早断了气,已经救不活了。

我望见那中法混血女孩跑进废墟,焦急地找啸疯子,找那座我们叫双子楼但已经倒塌了的陶然街68号。地震过后,这里还在清理,但陶然街68号永远消失了。我没有立即过去叫住那女孩,我手中攥着的那枚五分钱硬币,好像一撮火苗在烧灼着我手心。女孩没看到啸疯子的尸首,她还在找,还在呼喊啸疯子的名字。我们的城管一直管啸疯子唤作老饼。他们说:老饼死了,这牛钉没想到一场地震给拔了,真是世事难料,老饼跟咱们拼死拼活几年,到头来还不是葬身在这座坟墓?还好现在这城市一切都要重新规划和重建,不然咱们都跟老饼一块儿葬身在这里。不过灾后重建,我们工作不轻松。

啸疯子其实有名字,叫啸高山,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我每天都会来到陶然街68号,啸老头问我一句:平安夜五分硬币找到了没有?我就答:圣诞老人早晨把礼物送来。他就拔下卡在厚重铁门后面的门闩,拉动铁链,升起一个吊桶,把我吊进双子楼,我就进入了这座一直很神秘的双子楼,这是唯有我一人进入双子楼的秘密通道。我来给啸疯子送吃的,是我爸和我妈吩咐我这样做的,他们好像答应过什么人,要不时看看这疯老头。

双子楼这条秘密通道其实是通往地下室的,啸疯子说这原来是个仓库,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最初我非常不情愿进入这个肮脏的我们称之为坟墓的地方,以为充斥着满屋子的尿臊味。虽然在这片区域还没拆迁之前,隔着河对岸,眺望过这座双子楼,很壮观,尤其在夕阳西下,它的窗沿、墙壁、门楼、拱顶,都雕着花饰,罩上一层金辉。不过我从没见过有人在这座双子楼出入,我一直以为那是座没有人住的楼房,这片区域动迁时,我才知道这双子楼还住着个啸疯子,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去的。他把双子楼所有的窗户、门全部用厚厚的木板封死,甚至直接用砖块水泥堵住,在这双子楼里他坚守了五年多时间。那座跨过河面的老桥,承载不了推土机的重量,坍塌了,那些城管和开发商也对啸疯子没了办法。

直到有一天啸疯子给我打开了进入双子楼的唯一出入口。他对我说:“只有你能从这里进来,我信得过你,因为你是个孩子。”双子楼有很多房间,但街上几乎任何声响都传不进来,其实双子楼外面很多沿街骑楼上的楼房,能拆的都拆了,就剩这座双子楼,处在一片死寂中。啸疯子一个人坐在一张断了半截虎爪腿的酸枝太师椅上,那半截虎爪,不知他从哪个角落找了回来,他对我说:“我用这虎爪煮煲仔饭吃,喷香。”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我刚来的时候,他很少跟我说话。他拉开直通天台一个吊机井的盖子,除了早晨从吊机井透进来的光线,其他角落都漆黑一片。为了防止有人偷袭,他在井下放了很多尖利的东西。他异常警觉,时刻留意着丁点的响动。“那封信你帮我寄出去了吗?你把蜡烛点上吧。”他见我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声音从一片暗影中传过来。傍晚看不到星光,也没有月色,就着烛光,还能在黑暗中看到他朦胧的面影,他就像古坟里的一段枯木,蜡烛在他背后寂寞地燃点着,仅剩下那么点亮光陪伴他。

他盯着天花板说:“听到了吗?那匹马在月夜跑了整夜,沿着雪线,沿着措那湖奔跑,采薇,你在的,你是那匹马,你没有离开,你一直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躲起来了。”透过他浑浊的眼神,我感到那很高的天花板上隐藏着疯老头很多的故事。我猜想有一个人就在这里,是个女人,只是我无法感知她,而他就是与这个弥散在周围的影子说话。他需要一个人坐在身边,听他说他的故事,他摸着我的头说:“小硬币,看到了吗?我在聊天呢,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与我聊天了。”钟敲了一下,夜幕下那钟响异常清脆。他抱怨了一句:“该死的时间,哪怕让钟停下,时间总还是溜走了。”墙上的铜钟敲过后,光线还没完全移走,还能看到钟声和左右摆动的钟摆,给即将来临的黑暗镀上了一层黄铜的光泽,哪怕很短暂,不过周围物件不再明朗的线条,又重新活跃了。

虽然我觉得他总是疯言疯语,但他整天就沉浸在这片看起来颇为可疑的形迹中,分辨那些流荡的暗影,与一个他反复提及的叫伊采薇的人说话。他说:

采薇很喜欢与我捉迷藏,她为了不给我发现,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在西藏的拉萨遇上了她。她骑着马,在月夜下的雪线上奔驰了一个晚上,那真叫梦开始的地方。我住在拉萨一间上百年的房子里,墙很厚,有一米多宽,白色的土墙上放着不知名的花,拉萨的阳光照在我身上,一个听到诵经声的早晨,各大小寺庙塞满了进献酥油的藏民,比赶集还要踊跃,藏民都这样开始他们一天的生活。

我从大昭寺转经回来,推开厚重的木门,一个女人也跟着我走了进来。她转动门口的经筒,我张大嘴,望着站在这间土房的门口的这个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讶地问:“你是伊采薇吗? ”

“我叫伊采薇,但我们认识吗?你找的那个伊采薇不可能是我。”

“你的回答让我多失望,你真像她,我心中的那个伊采薇,见到你我总以为是她。”

“我不过是与你心中的那个人有一个相同的名字,或许是某种缘,但我不是她。”

“拉萨下雪了,不想看看吗?下了雪,拉萨会安静很多。”

“不了,我要赶明天的火车。”

“我仍会留在拉萨,我想把自己留在这里。”

“你为什么留下来,不打算离开吗?”

那年我在圣湖纳木错,将玛尼堆上的一个牦牛头带回城市,挂在家里的门楣上。门口我还挂上了两个牛铃,是一根木棍拴住的两个铃铛,人一进门就叮当发出很清脆的声音,我爱听这来自原野的声音,充满了野性。不记得哪一个晚上,一串牛铃声走进我梦中,我摸到一头牦牛的泪水。脸上都给这头牦牛的泪水打湿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夜晚,我都摸到这头牦牛的泪水,听到它走近我的牛铃声。我问这头牦牛:“你为什么哭了?”它说:“我喜欢漫天风雪的高原,这里太潮湿了,我无法适应这个多雨的南方城市的天气。”我从门楣上取下这个从圣湖纳木错带回来的牦牛头,我要把这牦牛带回圣湖边,我也把自己重新还给了西藏。这个牦牛头我重新置放在纳木错的玛尼堆上,我在纳木错从早晨一直坐到黄昏,远眺着巍峨伟岸的唐古拉山脉。听着湖水的响声,沿着纳木错我寻找一块能开凿六字箴言的玛尼石。

你如果问:这块玛尼石你找到了吗?

我告诉你:这块玛尼石上的六字箴言是我凿上去的,我还在纳木错的湖边堆了一座小玛尼堆,将这块我凿上了六字长箴言的玛尼石,还有我全部的忏悔安放到这座我堆起的一座小玛尼堆上。

伊采薇

一个哥哥,怎么说呢?有时是需要的,但很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靠着窗,抱着卡特琳坐在椅子上。倘若爸爸见到了,他就会说我了,不要老抱着娃娃睡觉。我想是的,我是成年人了,不能总像个孩子。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一到下雪的天气,就感到温哥华特别陌生。但我很小就来到这里,难道还有一个地方是我熟悉和真正感到属于我的吗?还是我总想回到那个曾经居住过的城市,但我想我是不会回去了,很多时候总是这样,一旦离开了某个地方,你就永远不会再回去,因为你与那个地方早已做了告别。但雪天让我的心情一直沉暗,那不可能再回去的城市,却又让我感到陌生。我不记得搬过几次家了,直到后来我搭乘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离开了中国和那座城市,我都没有一个玩得比较久的玩伴。

陌生人寄来了第二封信,依然是我们家的地址,但没有具体的收信人,只画着一只飞鸟。我打开这封信,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感到一种久违的潮润的雨水气息,好像那座城市的雨季打湿了这封信,顺便把雨痕也投寄了过来。我对卡特琳说:“那陌生人在信里写道:‘雨又下了,听着雨打在铁皮上,空落落的,我一个人在松涛居庐、听涛别墅,捡回了一把铜锁,反复擦洗,闪着黄铜的光亮。在一个废弃的角落,我找到一个椭圆形的酸枝相框,但原来主人的照片不见了,就像你们一家人离开了这里。’”

我揭开布幔,凝视着塑到一半的卡特琳塑像,哪儿不对呢?我用凿子和锤子,对卡特琳的脸部敲打,几块泥坯掉下来,卡特琳更消瘦了,但我心里总感到缺了些什么。我捏了泥土,在卡特琳的五官上修补了一下。她是谁?是不是我的卡特琳?我拧紧了眉毛。卡特琳一直躺在我身边,我望着眼前这个复制的卡特琳,乔很关注我着手的塑像的进度,但我用厚实的布遮盖住,我的创作还没有完成,腹中的胎儿我不想过早让人家窥探其性别,不想让任何人进入我这口幽深的矿井。

不清楚窗外的雪下了多长时间。乔来的时候,说昨晚下雪了,他带我出去走了一圈,沿街的残雪和枯萎的红叶还没清扫。乔是个法国人,我爸喜欢打桥牌,就叫他乔。我在中国居住过的那座城市是不下雪的,但经常碰上雨天,每到下雨天,我也是站在窗前。雨下得毫无来由,我好像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我可以长时间站在窗前的理由,雨就成了这么一个理由。

现在我究竟在梦境中还是从梦里走了出来,反正一个梦从昨晚就如青藤一样缠绕着我,我老听到下雨的声音,雨中迎面是一扇生了锈的大门敞开着,但我总无法看清屋子里有什么人,这梦里的一座楼房很像那陌生人寄来的明信片上的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整座房子好像被雨水泡得无限膨胀,显得越来越像一个庞然大物。雨痕沿着灰暗斑驳的墙壁,从窗檐雕刻的图案上滑下来,但我无法从记忆里搜寻到,究竟在哪里、曾经在这座双子楼住过。

两边整幅灰黑的砖墙把过道延伸得很长,或许这样的色调唤醒了什么,雨迹残留在斑驳的外墙上,苍黑的砖墙与灰色的天空,还有姑妈喜欢穿的那件藏青色香云纱,都跟这雨天组成了一个相近的色调。我穿过长廊刚要进入偏厅,就碰上姑妈端坐在一张酸枝椅子上读《圣经》,她后面是一面苍黑的砖墙,我总觉得姑妈离我很远,不知姑妈是否是这儿的主人。她下楼时,木屐橐橐叩响寂静的楼道,更显得这里的冷清。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她翻看那本黑色封皮的《圣经》。她走来走去的,木屐制造出唯一打破沉寂的声音。到夜里我会害怕,姑妈让我陪她一块儿睡,她搂着我,我在她干瘦的怀里感到温暖。她会跟我讲《圣经》里的故事,她提到一座叫所多玛城的倾覆,对我说:“你知道这是罪恶,罪恶,耶和华总是要审判的,现在没有了义人。”她合上了那本《圣经》,唠叨着:“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有兴趣再幻想了,该受的都受了,就希望上帝宽恕,就很好了。”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我,我父母对我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不能把我带在身边。白天听不到屋外的声音,我望着钟摆在黑色的盒子里摇晃,很结实地摇动着一分一秒过去,听着姑妈翻动《圣经》纸页的声响,感到时间的脚步放缓了,恢复了原来的单调和寂寞。

“南乳肉,甘香南乳肉——” 几声叫卖传了过来,是那个盲人来了。他在叫卖花生米,有束光亮在闪动,阳光透过头顶天窗的爬墙虎漏了进来,划过皮肤。我想抓住那束橙色的光芒,盲人叫卖南乳肉的声音,在正午阳光下发出的颤音很悠长,仿佛一瞬间南乳花生米的甘香,缠绕住阳光的碎影,钻进了所有的缝隙,极轻微地潜入到客厅。阳光下飞扬的尘土,也带上诱人的南乳花生米的脆香。我从窗口探头出去,远处断断续续的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有小孩在双子楼外面的内街玩耍,一个轻微的响动,时光还来不及流逝,阳光就饱满地照了进来。南乳花生米的脆香依旧在午后阳光下停留,我鼻翼翕动几下,忽然感到奇怪,温哥华哪儿来的盲人,又哪儿来叫卖南乳肉花生米,但那叫卖声我是听得那么分明。

一双眼睛躲在枝叶间窥探我很久了,我想躲到窗户后面,拉上窗帘,不过黑白的眼珠像黏附在身上似的,甩都甩不掉,我全身布满了黑白的珠子。感觉那目光总在树冠中移动,这躲在树后的人应非常高大,不过当那偷窥的人从香樟树后走过来时,才看清他不过是比我大些的孩子,长得非常壮实,我把他当作巨人了。忽然想起来了,街上总爱打架的那个孩子,就是他。

他手里拿着用报纸卷成小喇叭状的袋子,发出阵阵南乳香,他拿出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我也想偷吃一颗,手刚伸过去,爸爸妈妈立刻打掉我伸过去的手。男孩对我说:“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给你吃一颗。”我抵挡不住那阵南乳肉花生米的脆香,轻声叫了一声“哥哥”。

“你去过铁路边玩吗?”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他在我面前,用刀在一块石头上刻画,说这是块玉石,他又切又磨。奇怪,玉石很坚硬,怎么他能用手里的刀切割呢?他用这块玉石雕了一把枪给我。我说:“我们女孩子不喜欢枪。”“那你们喜欢什么?对了,花花草草总喜欢了吧?我带你到果园里去,你跟我来好了,不过要跨过铁路那边。”他伸手拉住我,我很乖地把手交给他。

穿过长廊,见不到一个人,在客厅我们停留了一会儿,酸枝桌椅凌乱地摆放,屋外射进的阳光使这些家具更显得黑而陈旧,虽然仿佛多年没有人打理,但看得出昔日里这个家是很兴盛的。屋顶很高雕刻着花卉,墙上有许多壁画。他指着一幅寒江独钓图说,我会钓鱼,我带你去那个地方,会发现很多鱼。屋外光线从又长又高的窗户透进来,红黄蓝绿的窗玻璃闪动着五彩的光泽,阳光落在右侧一整面砖墙上,没照到地面。左边灰黑的砖墙上,挂着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有一位很像我父亲的人,在镜框里用严厉的目光跟踪着我们。

我紧张地拉住他的手说:“我爸爸发现我们了,赶紧躲起来。”

他说:“怕什么!”他向我父亲举起了拳头。

“我连老师都不怕,只要有人敢欺负你,我就……” 他想打我爸。

我的手在他手心里紧了紧,他看了看客厅四周,“来。”说着他拉一拉我的手,随手把一张酸枝椅子上的尘土一抹,尘土扬了起来,尘粒在阳台射过来的一束光柱里飞扬。屋外强烈的阳光包裹住男孩的身影,从幽暗的长廊跑到这里,突然遭遇刺眼的光芒。他背着光,刺眼的阳光使我无法睁开眼,看不到我们刚才穿过的那条长廊。隔壁就是偏厅,那是姑妈的房间,要过去必须经过这个偏厅。“我能穿过去。”他说。他长长的身影罩住我,我们被一张长长的酸枝椅子挡住了去路,姑妈背靠这张椅子在读她的《圣经》,他用手指贴住嘴唇,让我轻点声,然后捡起一个罐子,往阳台一扔,姑妈站起来走到阳台,他费了很大的劲挪开酸枝长椅,听到姑妈从阳台走回来的脚步声,她说:“谁那么捣蛋?”我们不敢吭声,怕有人追过来。

当我跟着男孩逃离了双子楼,脚下的路一下开阔起来,一条笔直的看不到边的路,不知通往哪里。我们开始飞奔,我跟在他后面疯跑,快乐得像梦中的飞翔。鞋子飞脱了,我光着脚丫继续跑,我来不及去想什么,反正我在奔跑这就足够了,他一直拉紧我的手。他说:“铁路就在那边,我的家就在那儿。”风在耳边呼啸,我觉得像在云中飞翔,我像自由的小鸟一样追逐着一朵朵白云。远处的河流反射着阳光,河上的一座桥突然分成两半,桥下等候的船只,从分开的地方缓缓驶过,我望着被牵拉上扬的桥面,等着它合拢,但桥一直没有合拢,船上的桅杆继续从一分为二的桥面之间经过。

桥合不拢了吗?他喊了声“跟我来”,准备跳过去。我高兴地跳起来,跟着他飞快地朝另一边的桥面冲过去。他拉着我纵身一跃,河就在我们身下,还有那些船,但我被船上的一根桅杆钩住了,我被挂在空中,我发出了惊呼。

“你今天不舒服?怎么搂着这个娃娃哭,药吃了没有?”

父亲来了,就在我身边,轻轻拍我一下,我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卡特琳被我搂在怀里,睁开眼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说:“爸爸,你是不是看见一根大象鼻子了,我好像被大象的鼻子绊倒了。”

啸高山

夜晚我看不清双子楼的每个物件,但在夜色下,我能看到土壤下树根的生长。那些树根几乎蛮横地撕裂开地下的石头和泥土,趁着夜幕,诱惑着我沿着掩藏在泥土里的根系前行。那个梦,那个不时来访的梦,向我敞开了,我总觉得拉住了采薇的手,动身上了一辆车,那个车站是无法辨认的。采薇紧跟着我,我们拼命跑,追赶那辆车,车上挤满了人,她挤不上去,我用身体死死抵住她,她没有吭声,我分不清抵住的是她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这个梦仿佛要与我共谋一场荒诞的演出,那个我难以忘怀的分别的时刻,总是紧随这个梦反复出现。采薇转过脸,想将孤独却充满渴望的眼神遮掩过去,后面就是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我不知道双子楼是否是她的家,但她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连躲雨的意思都没有。树叶尖上还没坠落的水珠,反射着雨水的闪光,枝叶和躯干都吸饱了雨水。双子楼房檐上的雨水哩哩啦啦掉下来,她没有想躲开的意思,任凭雨水滑过头发眉毛眼睛。她不想让我看到泪水掉下来,雨这时候做了最好的掩饰,我分不清她眼眶里滚动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我手中拿着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走,还是不走,似乎都看我手中的硬币,她打了个寒战。我不想在雨中抛掷这枚硬币,拉着她走上双子楼的台阶,往空中抛起那枚硬币,硬币在空中翻转着向下落,随着一串在楼梯上滚动的声音,最后滚到那棵香樟树下。我赶紧追过去,但我在树下搜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硬币。

硬币丢失在香樟树下,我爱守候在这棵树后面,偷偷望着窗户前的她。天上偶尔有云飘过,双子楼上常有人放飞白鸽。但这天看不到有人放白鸽,她怎么老站在窗前不动呢?她好像在寻一个玩伴,我躲在香樟树后,紧挨着一段废弃的砖墙,她似乎没有发现我在偷看她。每天放了学,我沿着骑楼走进这条内街,顺便收点纸皮和破烂回家。

“南乳肉”“甘香南乳肉” 那个卖南乳肉的盲人也走过这条内街,晌午阳光的影子到处流荡,我过去买了包南乳肉花生米,给了他一毛钱,那盲人从帆布绿色挎包里掏出一包用报纸卷成喇叭状的南乳肉花生米递给我。听到这卖南乳肉花生米的声音,我那些内街战友都从各个角落跑出来,围着那盲人。我趁机将一张一毛钱大小的纸片塞到盲人手上,盲人照例用手摸了摸,嘴上开始抱怨。显然,他已识破了骗局,我怕听到他的诅咒,只好乖乖地收回纸片。抛一颗花生米进嘴里,瞥了一眼双子楼那排窗户,她没在那儿,一回头却发现她站在双子楼下的一排樽形栏杆前,望着我们这群小孩。我转身回到盲人身边又买了一包南乳肉,装作找东西,逐渐靠近双子楼前那棵香樟树,我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借故走到樽形栏杆前。我抬起头递上刚买的南乳肉,问她:“吃吗?”

她摇摇头。

我问:“你新搬来的吗?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伊采薇。我不吃,爸爸妈妈如果看见我跟你在一起,就会以为我在做坏事。”

我指了指破了还没修补好的一扇窗户说:“还没补上。”

我前几天踢球,一球打在双子楼的那扇窗上,打碎了几块玻璃。我被伊采薇的爸爸到学校告了一状。

她说,这些满洲窗没法补上了,这种彩色玻璃都是进口的。 她问:“你来这儿找什么?”

“你刚才看没看到一枚五分硬币?”

“没看见,你找五分硬币干什么?”

“我种钱,只要在你家门前这棵香樟树底下挖一个洞,埋下五分硬币,第二天你醒来后,就会听到叮叮当当风铃一样的响动,一打开窗,你会看到这树上会长出很多钱,你信不信?”

“我才不信呢,你就爱骗人。我刚才就见你耍滑头骗人家盲人。”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打开那包南乳肉,她喉头在动,咽口水了,我抛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

她问:“你是我们的邻居吗?你家在哪儿?”

我指了指河岸对面:“过了这条河,再到铁路边上。你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好玩的地方,你还没见过鸟窝吧,我掏鸟蛋给你。”我把那包还没开口的南乳肉递给她:“吃嘛,怕什么。”

终于抵御不了那阵南乳香,伊采薇爬出栏杆跳了下来,我拉着她过了河,向铁路边跑去。

我们就要穿过铁路,采薇拉住我说:“不去了,爸爸跟我说过,千万不要到铁路边,那里都是窝棚,很脏,很多二流子都住在那里,经常打架,尤其是我们这些女孩子更不能过去,会出事的。”

“哪儿能呢,你看我多自在,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

这时候刚好经过我家门前,我没告诉伊采薇那是我的家,铁路边的一间窝棚,前面的栅栏晾晒着捡回来的纸皮,栅栏后的空地堆满了啤酒瓶和各种废品,到了一定时候,我就会拉着这些东西卖掉换点钱。我拉着她朝果园方向跑,路上有绕不过去的猪圈,我家的。猪圈里的几头猪在睡觉,我告诉采薇,这些猪都很乖,我爸是杀猪的,我帮过我爸杀猪。空闲的时候我要帮我爸处理那些猪内脏,然后我给她看我发黄的手指。

采薇问:“你喜欢那些猪吗?”

“我喜欢剥猪皮的感觉,我爸说我剥猪皮的功夫了得,只要割开一个口子,一撕,整张猪皮就给我撕下来了,痛快吧,我喜欢剥皮的感觉,很爽。你说话有鼻音,像猪哼哼,很好听呢。”

伊采薇轻声回敬我:“你怎么这么喜欢损人的。”

“是好听,我喜欢你的鼻音。”

我在果园里两三下子就爬到树上摘下几个阳桃,扔下来给她,她用衣兜装着,我在树上听着她的笑声。

“你们这些挨枪眼的,谁叫你们来偷东西的,有书不好好读,跑来偷东西。”

一阵骂声吓得我从树上滑下来,拉着伊采薇就跑,跑到没路走了,那后面追赶的人也没了影踪。我们在河边一条废弃的木船旁躺下,地上铺满了落叶,采薇躺在我身边,咬着阳桃咯咯地笑。

我说,这河里有很多鱼。我撬开泥土挖了几条蚯蚓出来,搁在掌心,蚯蚓在我沾满泥土的手掌上扭动,我捏起一条蚯蚓递到她面前,吓得她惊叫着跑开。她真的恼了。

她骂我是原始人,身上臭不可闻。

我一头扎进河里,对岸上的采薇说:“我洗洗,待会我捉一两条鱼上来给你带回家。”

我光着身子爬上岸时,阳光透过茂密的枝丛照到厚厚的干枯的落叶上,有几点碎影落在伊采薇脸上。我不知她什么时候站在河边,瞪大了眼睛正望着我,脸都羞红了。

林子静得很,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她是否还闻得到臭味,她说,闻到了河泥的腥气。

太阳照在我手臂上,残留的几片鱼鳞闪着玻璃样的光。

她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望着你把船撑了出去。”

我打量着河面:“我做船夫撑船,你搭我的船,你喜欢吗?”

她没再说什么。

我还想听她说话,就又问:“你总爱做梦吗?”

采薇说,不知为什么总是会有很多的梦。

她发现草丛中,有一朵毛茸茸的花,她好像怕惊扰了这朵花,待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告诉她,那是蒲公英。我走过去摘给她,她高兴得哼着歌,忘记了身边我这个原始人。我让她对花球吹一下。她轻轻一吹,茸毛就随风飘散,她好像很失望。我说它们是播种去了,飘到哪儿就播到哪儿,但她神情总有点失落,她不喜欢这样的离散。

伊采薇害怕蚯蚓,她跟着我回家时,没敢再拉我的手,因我的手摸过蚯蚓。我差不多二十多年后才重回松涛居庐、听涛别墅,并且还成了这里唯一的主人。那曾经居住过的人,却不知今在何方。我至今仍记不起那天怎么送伊采薇回到双子楼的,但那个抵住她的身体挤车的梦却总不期而然地出现,那车很颠簸,我感受到身体的悸动。那棵香樟树已经被砍掉了,但树根在的,只要等到雨水充足的夏天,地底下的根须吸饱了养分,它仍会复活,也许它还能枝繁叶茂。

伊采薇

我看完一个欧洲实验舞团的演出,从四十一街乘搭空中快车回家,我不喜欢一个人晚上乘搭空中快车,不是怕晚上遇到幽灵,而是怕那种突然袭来的孤独感,我一个人在地铁站上了空中快车,车厢内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空中快车轰隆隆在黑暗中穿越这城市,我多希望这时候有个人在身边,那人应不应是乔呢,我闭上眼睛寻找答案。回想到的却是刚才几位欧洲演员跳的黑夜舞蹈,那是种实验性很强的舞蹈,整个剧场不见一点灯光,漆黑的舞台上,舞者穿着黑色的衣服,近乎符号的动作,陌生却又强悍。黑暗中聚光灯打在舞者充满质感的肌肉上,除了射灯,就剩下整片的黑暗,舞者跳跃出一串串抽象的符号,但我眼前始终是大面积的黑暗。剧场里只有两三个观众,舞者的跳动震颤着舞台,咚咚——咚咚,这样的回音显得沉闷而又空洞,现在它仍在耳边震颤,我似乎置身在一个非常空旷的地方,感受着一种虚无。

我从空中快车下来,走回家。温哥华的房子一般只有两层高,下了几场大雪之后,屋顶上发出积雪的反光,脚踩在积雪上嘶嘶作响,雪压在枫树枝上,夜空明净而又清爽。我深深吸了口气,甚至想控制住脚下的声响,我希望融合进周围的静谧中。我抓了一把雪抛向空中,雪花在空中飘飞,轻盈落下时碰到我的脸,留下一丝丝凉意。我知道父亲一定在家里点燃了壁炉,在等我回来。

陌生人又来信了,收信人依然是那只飞鸟。虽然不知道信是写给我们家中哪一位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们不断来信?可我喜欢读他的信。陌生人在信中说:

“在拉萨的天台,从早到晚都听到有人诵经,不时传来大昭寺里的歌声,这里的蓝天和圣湖荡涤着人的灵魂,大昭寺那些磕长头的人,他们匍匐在光滑的地面上,不停地跪拜下去,一次,一次……向苍穹跪拜和奉献,许多藏民额头都磕出了老茧,留下一个白印。”

陌生人的来信,成了我心灵最好的安慰剂。不过很奇怪,信里为什么会反复出现我的名字?陌生人在信里提到在西藏拉萨见过我,他要把一块纳木错湖边捡到的玛尼石送给我,现在他重新回到西藏,感到应该把自己重新送回那个捡到这块玛尼石的圣湖边。为什么他提到的那些地方,对于我来说,总是那么遥远?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已经成了我远方的一位朋友,这封信让我向往那从没到过的神秘而又遥远的西藏。

我打开那个盒子,开了那扇窗,对卡特琳说:“卡特琳,你知道这写信的陌生人是谁吗?你知道所有的秘密,是吗?”乔来的时候,看到满地碎片,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告诉他,我把那尊雕塑中的卡特琳塑像一锤打碎了,我觉得那尊卡特琳塑像很陌生,她不应是我的卡特琳,我需要重新开始。

乔开车带我到他参与的一个画展。我无意中走进了一个展厅,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见到两面相对的镜子。

我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子前,我的后脑勺出现在镜中,镜子反射着头顶射灯柔弱的光,我留在镜中的还有带着怀疑的眼神,面对前面的镜子,我竟然不敢相信镜中的就是我。我转过身去,同样要面对另一面镜子,同样遭遇到一双多疑的目光,还有那个有一头长发的后脑勺。虽然两面镜子中的都是我自己的目光,但我感到周围好像都多了一双眼睛。我害怕再次出现在镜中,往后退了一步,镜中,我的后脑勺向我靠过来,我往前走一步,我又走进镜中,不管我往前还是靠后,我都无法从镜中逃离。我脊背靠在背后的镜子上,两面相对的镜子互相映照着这昏暗的角落和一位困在镜中的人。这是否是一次重逢?我自己的重逢。如果这不是演出的终场,还要发生什么才是它的结局?如果事情失去了因果的联系,那又会是什么?或许还有更多的如果,那是否是最初的开始,我的未来、我的过去交织着,提前预示了什么?

“咔嚓”一响,突如其来的声音传来,是镜子碎裂了吗?于是无数只鸟飞扑过来,啄我的眼睛,眼睛喷出的血溅到镜子上,镜子破碎了,碎片闪烁着尖锐的光芒,一秒,两秒,一分钟,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暗现在也是唯一的依靠,我只想找到它,我害怕这光芒。

镜中那个人是谁呢?我不想走到镜中,但镜中的人好像是我的同谋,我成为它的一部分。一个孩子从镜子里跑出来,或者说向镜中跑去,他递给我一块石头,我问他为什么,是不是有一个秘密告诉我?小孩在镜子里说它不是石头,是一块圣湖边捡到的玛尼石,上面刻了六字箴言。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很轻柔地呼唤我,是乔。

我清醒过来。乔拉住我的手,并抚摸我冰凉的额头。乔问我刚才见到什么了?我说镜子里头似乎伸出了一根长长的猪鼻子。“什么猪鼻子? 是我的手。”乔笑了,我发现他鼻腔在流血,赶紧用手绢帮他擦拭。“怎么,乔,你流血了?”乔会心地笑了笑说:“我这高鼻子刚才给你狠狠揍了一拳,你那么讨厌我吗?”我不好意思地避开乔的注视,抬头却见那两面相对的镜子完好无损,我说刚才好像感到镜子是碎了的,破碎的玻璃还扎伤了人。乔说,许是他到这里拍了张照片,闪光灯的强光,反射到镜子上引起的错觉。

乔沿着海岸线开车送我回去,回到家里,我把陌生人的来信,藏到卡特琳身下。

啸高山

白天与黑夜已经没有区别,双子楼很安静,我嘱咐小硬币不要再给那挂钟上发条了,以免总是当的一响,提示时间又过去了,让那指针永远停留在零点零分就好了。这钟声比那些老鼠的声音更难令我入眠,我虽然很讨厌这些老鼠,但几乎只能与它们为伴了。这是我唯一感到与外面世界有联系的声音,我闭上疲倦的眼睛,听老鼠在厮咬东西。小硬币来时与我说那些城管叔叔嫌那棵香樟树碍手碍脚,砍掉了树,就能观察到楼里的动静,让老饼在里头耗着,看能熬多久。

我拉动绳索,打开吊机井的口子,一缕月光射进来,借着残月摩挲着陶然街68号的门牌。五年前拆迁公告一公布,我如果不及时把这门牌拆下来收藏好,这门牌恐怕早就给人拆掉当废品卖掉,采薇有一天回到这里,一旦没办法从罗马柱子上的狮子和鹰、还有雕花的门廊辨认出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她要寻回陶然街68号就要靠这个门牌了。若没有这个门牌,恐怕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座双子楼住着一个糟老头,一直在等着她回来。

我抚摸这些已经想不起哪个角落找到的旧物的时候,我就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我曾经好几次在骑楼和内街流连,那时候我母亲还没得到居住美国的神秘主人允许,带我住进这里、看管这座双子楼。我在一个黄昏穿过这里的街道,有钟声传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座江边教堂的钟声恢复了,那是很多年我没听到过的钟声了,那钟声在寥落的街道上散漫地飘荡。

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还在,但铁门紧锁。我走进一间还在留守的商铺,向小老板打听,哪里有卖南乳肉花生米的。小老板用抹布擦了擦玻璃柜面:“都什么年代了,你回十年前去吧。”我弄不清我为什么会这样问,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来到这里。我无法辨认出原来熟悉的骑楼和街道,我也见不到一个小时候的玩伴,不能像匹老马一样,嗅出我熟悉的气味。

教堂钟声响过最后一下后,我怅然地走出店铺。穿过几条街道,很快我又迷路了,我在显得寂寥的内街,兜了几个圈才重新走回到繁华的闹市中。我没事可干,在地铁口四处观望,看地底下呼啸而过的地铁列车,我望着地铁出入闸口人头攒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谁是我的等待?

我张大嘴巴,几乎喊了出来,是她,伊采薇。她没有离开,她仍然住在这城市,我要赶过去,跟她打招呼,问她我写了那么多封信给她,她都收到了没有?我像作案一样尾随我认为是伊采薇的那个女人,我加快了脚步,但又不敢靠得太紧,我追了一段路,腿紧张得有点发麻,我鼓不起勇气上前去问,你是不是伊采薇?不能确定,也不想放弃,我坚持跟在那女人背后。那女人很快就要走进地铁闸口,和入闸的人群混在一起,我快步赶过去。沿着电动扶梯下去搭乘地铁,我与她保持着十来个人的距离。刚好有一辆地铁快要启动了,那女人迅速奔跑过去,我想冲过去,但刚跑了一步,就泄气了,地铁的门关上了。我隔着车窗,只望到一个朦胧的陌生背影,她好像也隔着车窗望了我一眼。此刻,我越发觉得她是伊采薇。

我搭乘了下一班的地铁直到终点站,再重新从终点站回到原来碰到那个好像伊采薇的女人的地铁站,最后无望地返回地面。

我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夜是越来越深了,我重新回到地铁站,广播里不断传出地铁几号线已经停止售票,空荡荡的大厅,就剩下我一个乘客在等最后一班地铁的到来。隧道传过来地铁的轰鸣,一道亮光从隧道黑暗中射到轨道的墙壁上,很快最后一班地铁开到面前,门打开,我走了进去。车上只有一个女人,我迅速地打量她一眼,那女人皮肤稍显黝黑,有一双调皮的大眼睛,这不就是我白天跟在她背后的那个我认为是伊采薇的女人吗?但我只是看到她的背影呀,是她吗?她是伊采薇吗?长长的车厢里,只剩下她和我,那女人显然感到不自在,她站了起来坐到稍远一点的位置,如果我站起来,说不定她会立刻离开那个座位。

终于,在第八个车站,多了一个挎着很大的旅行包的人上来搭乘这班地铁。他脸晒得很黑,很斯文,看上去像个学者,他可能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三个人所坐的位置,很巧地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图形。我打破沉寂,问他到哪儿玩了? 他摆弄了一下胸前的单反相机,很得意地说,西藏。我说,我在西藏遇到过我的伊采薇。他不知我说什么,那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她到站了,我偷偷望着那女人的背影跨出地铁门,那女人不知为什么,也许出于紧张和好奇,走出车门的刹那,竟然回过头来,我们目光相遇的瞬间,地铁的门差不多合拢了。我向那女人挥了挥手,大喊你是伊采薇吗?但那女人已经随着地铁的开动,消失在站台,她是否也同样举起手跟我打招呼,我看不到。地铁的启动太迅速了,我们来不及听到对方的回应,哪怕眼神的交流都来不及,就各自消失于对方视线。

小硬币

啸疯子每天都写信,一封接一封地写,我都记不清他写了多少封信,我也记不得第几回给他寄出过信。他写了那么多封信,却从不见有一个人回他的信,也许这些信根本寄不到对方手里。啸疯子新写的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让我按照地址寄出这封信,我第一次对啸疯子说,你那个收信人是不存在的。他呆立在黑暗中,却又马上喃喃道:“不,你说的不会是真的,我的伊采薇,在的。”

我离开双子楼,感到我这样告诉啸高山,对他是一种打击,但啸疯子嘴里经常提到的伊采薇,根本没这个人,这个秘密不是我发现的,是爸爸叫我这么对啸疯子说的。我给啸疯子送完饭,回到家里,有时会跟爸爸提起啸疯子的疯劲,爸爸一直不感兴趣。没比这更正常的,谁会为一疯子整天操心。只有这次爸爸忽然对我说,世界上没有伊采薇这个人,你要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对啸疯子的事一下那么上心,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来了一位新客人。

不过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我带那个中法混血女孩走进双子楼,见过啸疯子的事,我爸爸要跟那位玩魔术的阿姨提起。那天她来我们家,我以为她又是来找我爸的,我虽然小,但看得出她对我爸的心思,不过阿姨这次来,是向我打听,那中法混血女孩是不是把一枚纪念英国女皇一百二十五年的加拿大硬币交到我手上,这枚加币是她取得啸疯子信任的凭证。硬币的事是我与啸疯子之间的秘密,我无意中告诉了爸爸,爸爸看出我很不高兴,就说,阿姨不是外人。

阿姨想哄我高兴,说变个魔术给我看,不过条件是要拿出那枚女皇加币做道具,她就能变出一瓷罐的五分硬币给我。我知道啸疯子一直都在找五分硬币,觉得这游戏值得玩,就掏出了那枚女皇加币。阿姨把女皇加币放到掌心,我对她双手检查了一遍,除了我交她手上的女皇加币,确实没有别的东西。阿姨用一块布盖住手,再打开时女皇加币不见了,她手上托着的是一罐塞满了五分硬币的金猪。爸爸说,我今天不用给疯老头送饭了,这金猪里的五分硬币够我数的。我抱走金猪,竟然忘了向阿姨要回那枚女皇加币。

这天晚上阿姨是一个人,还是带了很多人到松涛居庐和听涛别墅的唯一出入口?有没有带上各种破门的工具?至今没有人告诉过我。反正双子楼周围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街上很少见到行人走动。

双子楼那头传来啸高山沙哑的声音,“五分硬币找到了没有?”阿姨不知这是接头暗语,只是说:“我是伊采薇,我回来了。”啸高山很警觉,马上问是谁?阿姨说:“我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伊采薇。”听不到啸高山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啸高山的声音传来:“我的伊采薇就在这儿。你们滚,你们若要硬闯,就一块死在这儿。”阿姨说:“奇迹,你不相信奇迹,你不信,我投下这枚硬币,它足以证明我是你朝思暮想的伊采薇。”阿姨在双子楼外面等了十多分钟,不见动静,就想闯进去。忽然啸高山那一头有响动了,有人拔除巨大的门闩、拉动铁链,吊桶往上升,双子楼打开这唯一的通道,就在这时整座双子楼剧烈地摇晃,仅一两秒钟便地动山摇……

在陶然街68号的废墟上,那个中法混血女孩向我跑过来,我掉转身就走,听她在后面喊,我加快了脚步。我捏住五分硬币,像贼一样,想躲得远远的。地震还没有发生的前一天,我把这女孩带进双子楼。啸高山拉住她的手,说:“采薇,你真是伊采薇。这世界有奇迹的,不管这个地方是否存在,采薇,你是在的,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小女孩轻轻拍着啸高山的手。啸高山说:“你把手给我,我们互相握住对方,我们就这样默默打发这一天的时光,有一个人在心里活着,是很踏实的。采薇,你知道吗?”

女孩拿出一枚凿着六字箴言的玛尼石交到啸高山手中。

啸高山望着这块玛尼石诧异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相同的两块玛尼石呢?”女孩说:“这是我妈妈在玛尼石上凿的六字箴言。她说你曾答应她,要带她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美丽的湖泊和星空,她要把这块玛尼石重新放回圣湖纳木错,终年膜拜唐古拉。”

“你不是伊菜薇吗?”

“我是她女儿。”

“采薇呢?”

小女孩望着天空,“她那天说要去给远方的一位朋友寄第一封回信,没看到有一辆车开来……”

啸高山的眼睛开始模糊,一颗泪珠打在那枚玛尼石上。

小女孩伸手过去,抹掉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又将掉下来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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