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

2013-07-13 06:26陈鹏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赵薇孩子

文/陈鹏 [中篇小说]

1

嗯,我老了。我经历了整整三十七个昆明冬天。

昆明的冬天没什么变化。没有雨也没有雪,白天阳光通透,早晚温差大得离谱;已经在这个城市过冬三十年的红嘴鸥继续从西伯利亚飞来,把肮脏的翠湖撕裂揉碎。无论你从小西门走到尚义街,还是从东三环驶向滇池路,除了烂尾楼、大塞车和街道改造,你无法找到有意思的东西,就像去年冬天我经历的那场没什么意思的离婚。

你瞧,随随便便就说到了离婚。

那天真冷,我右侧底脊肌真疼。我都搞不清楚是哪场球被哪个家伙踢的,就在尾椎附近,像有个潜伏的小畜生咬我的骨头。剧烈的北风揪扯小区里的缅桂树、罗汉竹和奇迹生还的银杏树,不认识的街坊邻居像大棕熊一样缩着脑袋疾走,被拴住脖子的长毛狗连声惨叫,一伙老大妈照样打开音响在花园广场上跳健身操。就是这么个鬼天气,我老婆却告诉我,她将出差一个月。什么,一个月?我说,你要把我一个人撂家里?她说她是项目制片人,必须安排好剧组的吃喝拉撒。没办法,这是工作。我和我老婆结婚不到五个月,还没经历过这么久的分离。我们大部分时间腻在一起,渐渐习惯了黄昏就缩在被窝里看部电影并为此讨论半天,比如《夜店》结尾。我老婆说——现在我告诉你们她的名字,赵薇,对,和那个电影明星一模一样——小钢牙为了心爱的姑娘飞身一扑很扯,“如果是我,”她说,“我会让这一跳变成美国大片式的单挑,让小钢牙直接走到绑匪面前说:‘要开枪,就冲我来!’”

赵薇想拍一部很牛的电影,只要把这一票干好不是不可能。跟央视合作,必须把北京来的糙哥当大爷;作为项目交换,这帮大爷将为她弄来首部电影的启动资金。

“这就是一笔生意。”赵薇抱紧我。

“嗯,”我说,“那你答应我件事。”

“一千件我也答应。”

“凡是在昆明拍外景的时候就回家,在外地我不管,行吗?”

赵薇笑了:“你太不自信了王重。”

“答应我!”

她把我搂得更紧了。“行,我答应你。”

2

孩子的脸有点发僵,李果低头亲她,一遍又一遍。孩子睁着眼睛,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她似乎想表达太多,但说出来的只是一连串的单词:爸,爸,爸爸。

“爸爸明天就带你上飞机,去成都。知道成都吗?成——都——”

孩子的眼睛像雪地里的黑豆,她张大嘴巴冲他笑了。刘盐坐在阳台上,李果喊了一句“奶瓶在哪儿”,她也装没听见。幽暗的小区布满灯光。冬天的昆明夜晚像冷藏过的砖头又硬又冷,碎星星在头顶闪烁。她起身回来,李果把奶瓶塞进孩子嘴里——他在茶几上找到它了,他试了试温度,还行。

“真要去?”刘盐说,“机票没定,还来得及。”

“不是说好的?”他说,“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去。第一流的专家嘛。”

“百分之一?”她说,“哪儿有百分之一?”

“她可是我闺女。”他说。

刘盐不说话了。

该死,怎么这样?他想。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如果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没准后悔一辈子。至少他会。哪儿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撒手不管?她的小脸小手还散发着奶香。她就像奶粉雕出来的。

“好,那我不去了?”她说,“你带她去。”

“机票不就三百多?”李果提高嗓门,“你是她妈,她亲妈。”

“我担心,我就是担心啊……”

“担心顶个屁用。”

“那个专家,真像他们说得那么牛?”

“他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他要说没治了那就……”

“好,我去。”她说。

这么些年了,整整八年,她也就是身体微微发福,别的一切都好:脸蛋还是鹅蛋形的,皮肤细腻光滑,没有多余的皱纹;尤其这双眼睛毫无变化,眼珠深黑,眼白微微发蓝,像昆明深冬的黄昏。他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她。从球队退役那阵,他以为她不回来了,结果她和一个有钱的小老板分了手,他也就原谅了她半年多的移情别恋。她重新和他住在一起。前前后后,他们一共好了八年。八年前她一眼就看上了喝酒解闷的足球运动员李果。从小老板身边回来那天,她说我想过了,我们开个杂货店吧。李果说我的钱都在铁矿项目上打了水漂。刘盐说我这儿还有四万多呢。李果说那我给你打工!刘盐说打什么工,是合伙,我用钱,你就用你运动员的身板,白天伺候顾客,晚上伺候我。

就是这个女人,一年前给他生了孩子。杂货店生意马马虎虎,要不是半年前孩子被查出脑瘤,店里收入足够保证一家三口过得不错。当初自己哪一点吸引了她?李果不太明白。可踢球的家伙没一个不自信的,都觉得自己是帅得想毁容的大明星,浑身的男人味儿能把女人活活熏死。

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和刘盐登记结婚。虽然这状态和结了婚没两样,可该领的证还得领,该摆的宴还得摆,否则总觉得亏欠刘盐。他原打算年前办妥的,但计划很快就被孩子的病打乱了。全乱了。

3

每天,我专心等待赵薇的电话。她通常中午和下午打来,按时告知我一切安好,剧组转战大理、宾川、下关、丽江或香格里拉。需要像个度假观光团跑那么多地方吗?差不多把全云南都转遍了。我夜里给她回一次电话,告诉她我在看一部美国电视剧,几个女主角开放得令人咋舌。赵薇说那是《欲望都市》吧。我说没错,看过吗?她从我精心挑选的话题上一掠而过。我真累,王重,我真累。我想回来,想回家。

“那就回呀,我给你炖只土鸡补补身子。”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周我过得很狼狈,工作没头没脑,吃饭睡觉都不规律,像处置一条流浪狗一样处置自己。没准赵薇回家时我瘦了一圈,她会心疼地把我拉进怀紧紧拥抱吗?这就是我想要的,让她陷于某种抛下新婚丈夫不管的自责和孤立。第十天傍晚我妈来看我,进门后大声抱怨我的家像猪圈一样乱。她花一个多小时帮我清理冰箱里的过期食物,为我打扫房间,收拾屋子,给将死未死的剑兰浇了水,之后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根本不让我插手。

你该体谅赵薇。我妈像教训当年那个经常摔破膝盖的小屁孩一样教训我。“她们这行哪个不忙?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你没必要魂不守舍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要了!不就是个女人?”

是啊,不就是个女人?可我无法承认,我非常在意这个女人,每天像初恋男孩一样盼着她那通八分钟左右的电话。究其原因,如果我完全撇下她认真工作准点吃饭按时睡觉,那和单身生活有何不同?我干吗还娶她?有妻子的重要标志在于,我们彼此应当深深牵挂和惦念,她不能老惦记什么狗屁的电影以及那几个帮她拍电影的大老爷们吧——那究竟是一帮什么样的北京痞子,能让她不知疲倦地追随他们走遍云南?一个总惦记工作不要家、不要丈夫、每次电话不超过十分钟的女人是我想要的?

“有时间多关心一下你爹。”我妈不愿多谈赵薇,“他最近失眠、发呆、暴躁,瘦了很多,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你有空回家看看他,别只惦记你老婆。”

我吓了一跳。很久没回老两口的家看看他们了。我像藏在这个城市另一头的失踪者,一个不称职的儿子,每天以婚姻、工作为由逃避义务与责任,比如陪他们逛逛街,购购物,更不用说周末开车带他们泡个温泉之类的休闲活动了。我每隔三天给他们打个电话——通常连这点也保证不了,是我妈主动打给我。差不多两三个星期陪他们吃顿饭,不超过一小时就走人,仿佛担心他们的唠唠叨叨会像疟疾一样传染。他们吃得很简单,不太出门,热衷看电视,没什么大开销,像四十年前一样平淡、低调。他们这代人真是奇迹——婚姻维系四十年,真心实意地相信爱情。见鬼,他们哪儿来的信念?这信念又靠什么维系着?道德?习惯?或兼而有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老婆赵薇为了工作抛下丈夫,我老妈老爸却为了对方抛下世界。当代人生活态度的巨变何时发生的,怎么发生的?所有人不是都在大大小小的婚礼上高呼白头偕老嘛,可我身边的家伙百分之九十离了婚、分了手。

我三十七岁以前怕得要命。可怕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和赵薇——这个我似乎还算了解的女人结了。

领证那天我两腿发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赵薇说反正这样了还能怎么办,现在就离?我说你再发一回誓吧,再发一回誓说你会对我好。赵薇闭上眼睛说:“我对毛主席发誓一辈子对你好。你也得发誓,王重,我都三十四了。”于是我又发了誓。话音在空中飘荡,我晃晃悠悠的两条腿总算消停下来。

现在,我终于弄清楚我妈来看我的真正目的了。“我不开玩笑,”她说,“你必须关心一下你爹。我从没见他情绪这么差,像个土匪。光知道让我服侍他,搞得我老做噩梦。”

“哪根筋搭错了?”

“你亲自问问他。不想跟我过下去了吧?”

“开什么玩笑。”我盯着我妈委屈的脸,“不对,你有事瞒我。”

我妈直摇头。“你自己问他,自己问。”她像受了什么重创,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在我三十余年的成长记忆中,我爹乐观、执拗、简单,似乎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难得住他,四十年来死心塌地对我妈好。这对样板夫妻还能出什么问题?我妈收拾好碗筷,叉腰站了半天才坐进沙发吃了点水果。

“我走了。”她说。

“我开车送你。”

“不用。门口就有直达公交。”

“我明天就回去看他。”

我妈穿上鞋,抬头看一眼冰箱上的红双喜字和两个手拉着手的剪纸孩子。“给我听着,对你老婆有点耐心。女人是靠哄的。但是一个大老爷们咋能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你该干吗干吗,你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懂了?”

我陪她走到小区门口。这个傍晚干燥、清爽,并不很冷,周围店铺和住宅透出的灯光温暖宜人,天边躺着几片薄云,街角出现烧豆腐和凉狗肉的夜宵摊,刚刚生起的火炉蹿出浓烟。一辆薄荷绿的5路车掉头驶来,空荡荡的,车内光线让人想起香港电影里即将发生故事的夜行电车,它在我们面前稳稳停下,懒洋洋的司机垂着眼皮打开车门。

4

孩子睡得很熟,渐渐把他的胳臂压得酸痛。飞机前后座的空间实在太小,连转个身都成问题。他不想惊动孩子,于是咬牙坚持。刘盐睡着了,没几分钟突然醒来,像驱赶噩梦一样揪扯头发,确认李果和孩子就在身边后重新睡去;但很快再次惊醒,睁大眼睛瞪着李果。他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擦掉鼻尖上的细汗。漂亮的空姐来回走,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显然体恤他们带个那么小的孩子。他笑笑说不用,谢谢。孩子的脸红彤彤的,嘴巴微微张开;戴一顶红底白花的毛线帽子,看起来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如果摘掉帽子,就能看见她后脑勺那颗鸽子蛋大的突起了。肿瘤。医生是这么说的。恶性肿瘤。换句话说,就是癌。

飞机在上升气流中剧烈颠簸,就像一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蹦了起来。刘盐一把抓住他,目光惊恐虚幻。孩子一动不动,侧着小脸继续酣睡。

他握了握刘盐。这只手冰凉、紧绷,像块石头。

她顺势贴紧他,像急于取暖的猫。

“我一直做梦。”她说,“没完没了啊,不好的梦,梦见——”

“别说了,不吉利。”

“我梦见成都的专家说——”

“不要说了!”

“你让我说啊,万一呢?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李果说,“要不你喝点东西?”

她不再说话了。

飞机冲出气流带,在雪山般高耸的云团上方平稳飞行,阳光把机翼和云朵照得闪闪发亮。李果闭上眼,心里狠狠诅咒刘盐的噩梦。酸麻的手臂一直在传递沉甸甸的压力。他也想睡上一觉,把这些念头都抛到该死的梦境中,醒来后再也不惦记不操心。他骂骂咧咧,却不明白究竟在骂谁。

5

我妈说得对,你的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我哪儿来那么多担心?就像个捡到钞票又怕被人抢了的小屁孩。离婚?这个字眼像塞壬海妖般招摇,我闭上眼睛使劲驱散它,绝不给它半点位置。我怎么舍得跟一匹大洋马似的赵薇离婚?刚结婚五个月,被子还没焐热和,偶然撞见对方的裸体还觉得害臊,上个厕所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彼此尴尬。怎么可能离婚?

可她这趟差出得真不是时候,似有不祥的征兆。家里的清洁剂、洗发水、厨房油烟、皮革、灰尘交织的气息像冬天的影子一样变淡,仿佛赵薇出差那天也把它们打包带走了,到处都空空荡荡。当你披着昆明深冬的寒风从外面回来,发现对面某个房间里的小两口正抱在一起亲嘴、楼下一条牧羊犬拖着丈夫疯跑妻子追在后面哇哇大叫,你究竟该给赵薇打一通长长的电话,还是把她的照片放得充气娃娃那么大再堆满房间?我躺在又冷又硬的沙发里,电视的嗡嗡声有时让整栋楼房都颤抖起来,无论厕所、厨房、卧室都释放着飕飕冷气,它们纠集起我成年以来的孤寂和怨恨,把无数的惨烈片段投射到墙上桌上水仙花和天竺葵上反复播放。在错过一系列可以勉强充当妻子的女人之后,我稀里糊涂就混到了这把年纪。他们说,男人要么早结婚要么不结婚,没有折中方案,我三十七了才解决这问题是不是折中?难道结婚仅仅是为了不被当作同性恋?

赵薇属于哪种女人?我不太清楚。至今都不清楚。我们通过一场足球赛认识。当时我们公司约战电视台,对方来了四五个美女啦啦队员。那天我表现神勇,以当年的专业底子把这帮腆着大肚子整天喝酒打麻将的男人戏耍得狼狈不堪,我进了一大堆球,五个或六个,让场边一个姑娘叫嚣着把这个10号弄死!弄死!我只好用进球、再进球回敬她。那场比赛差不多成了我一个人的表演,当我队领先三球时,裁判不得不提前吹停比赛。

下场后,我偷偷打量那个想弄死我的女人——高个子,短头发,像王菲。她没看我,光顾着招呼一帮输了球的傻瓜,直到我们涌出海埂找了个铁板烧餐厅聚会,她才正眼看了看我,目光像一头狼。

我在饭桌上的沉默寡言和球场上的飞扬跋扈形成鲜明反差,她举着一支百威凑到我面前,希望我不介意她在场边说的那些话。我说,你说了什么?她说,放翻呀。所有人都笑了。她压低嗓门,嘴里吐出丝丝酒气,“我不是女权主义者。”她挥挥手,一个在球场上笨得像头鹅的家伙给她一支烟,为她点上。她深吸一口,吐出来,烟雾在我们之间翻涌。“我是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她说。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大约第三天吧,她主动约我唱歌。晚上八点多,我赶到北市区TOP-ONE才发现,是一帮离了婚的男人女人聚会,他们今天举行了一个什么离婚派对。喝多了的赵薇把我拽到角落里。“我离过婚,”她说,“你介意吗?”

“介意?我干吗介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你好的话,你介意吗?”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烟吐到我脖子里,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痒,区区三秒就腾云驾雾了。

6

从机场出来,他们打车直奔华西医科大门诊大楼。成都的冬天冷得惊人,满街是穿着蠢笨的男男女女,呵出的白气散在半空,被湿漉漉的仿佛拽开冰箱门的一股冷气扑面冻住。一个中年男人把孩子落在身后,孩子跟不上步点,抬头大哭,圆圆的小下巴抖着。李果骂出声来。著名的春熙路到处是人,雾气变厚、加重,大幅李嘉欣的广告画模糊不清,把火锅味灰尘味汗臭味发酵为混乱、黏腻的成都气味。李果把车窗摇下一半,让钢刀似的冷风呼呼灌入又急忙关严。孩子醒着,扭头盯着窗外的楼房、树木和天空。刘盐板着脸,对这个城市没一点兴趣。他知道她不愿来。他不明白她干吗有勇气搜遍昆明的江湖医生却不愿来一趟成都。快结束这一切吧,快一点,尽快回昆明。

华西医科大位于市中心,进了大门后更冷了,似乎随时可能落下雪花和冰雹。灰蒙蒙的湿气和冷风让四周晦暗而阴沉,他怀里的孩子睡了又醒,到处是医院才有的雪白和来苏水味儿。他蹲下来,把孩子搁到背上。

“万一医生说什么不好的话,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求你别耽搁,今晚就飞回去,行吗?”刘盐说,她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了。

他没吭声。

“行不行?”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他说。

“你答应我啊。”

李果火了。“你这是干吗?她不是你亲闺女?当初不是你提议来成都的?”

刘盐站在寒风中的样子像受了重伤。“好吧,好。”她吸吸鼻子,跺跺脚,“好,好。冷,我冷啊!该死的成都,比昆明冷一千倍。我就想早点回家,回昆明。”

李果背着孩子直奔门诊大楼。孩子哭了,哭声嘶哑。刘盐说她饿了,从包里掏出奶瓶,但它是凉的。李果一把夺过来转身往门外走。

他找到大门右侧的小卖部,向上了年纪的老板要杯热水,老板说我的开水要付钱的哟,他问多少钱,老板说一块嘛。他给了一块钱,让老板把开水倒入一只口缸,他把奶瓶放进去——这才意识到该带上保温瓶的,但这事不归他管,是刘盐收拾东西。她不在状态。冷漠、疏离,没来由地心不在焉,或许带着深深的惊恐,某种希望很可能彻底落空再也无法面对的惊恐。

奶瓶热了,他塞进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他抱着孩子往回走,冷风在耳边呼啸。刘盐待在路边来回跺脚,使劲往手心里哈气。

“手套呢?”

“没带。”

“一双也没带?”

她摇摇头。

“奶粉够吗?”

她拉开旅行包查看,狠狠敲自己脑袋。“没带,临出门就拎了奶瓶。”

“你明明查了天气预报,明明知道没准得待个两三天!你故意的是吧?”

“放你的屁!”

“就是故意的。”

“放狗屁!”

“你再骂一句试试?”

刘盐呼呼喘着,白气喷在他脸上。

“行了,”他说,“走吧,赶紧挂号。”

奶瓶突然滑下来,乒乓一声摔成碎片,奶水洒了一地,白得惊心动魄。李果呆呆看着,刘盐低声诅咒,孩子哇地哭了。李果抱着她朝门诊大楼跑去。刘盐把碎玻璃捡起来,扔进路边垃圾箱。在似乎更冷更暗的大厅,孩子的哭声止住了,好歹让这对中年男女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口长气。

7

赵薇出差十七天了。十七天不见人影。她在我一点也不熟悉的云南大地上奔走。我梦见她长出翅膀,飞越万水千山之后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

我的腰伤疼过一阵子,但很奇怪,当我准备上医院拍片子做检查,疼痛立即缓解。过了三五天,它又回来了。我索性不搭理它。管它三七二十一,有种你就疼死我。医生劝我别再上场踢球。好吧,我把每周一场减到每月一场,这样总可以吧?我妈让我别老惦记赵薇,可是太难了。我说过,你还能返回无牵无挂的从前吗?我四处溜达,买东西,用购物打发白天和傍晚,幻想赵薇就在我身旁鼓励我挥金如土——这把年纪的70后总向往一点小资情调和好逸恶劳,我爹我妈却把安逸、物质和浪漫视如陷阱,面对肯德基麦当劳王府井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似乎早被甩出生活之外,犹如脱轨的绿皮火车。他们的想法多简单——生活就是生活,被柴米油盐塞满的生活,还能是别的什么?爱情无非两个人待在一起慢慢损耗,犯不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轰轰烈烈。我爹常说,细水长流,大概就这意思。

可总该不一样吧。我和赵薇不打算细水长流。我们热衷花钱,像老鼠爱大米一样热爱媒体、网络营造的中产白领幻觉,不再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当回事。我们的愿望说来简单:基于物质保障的身心自由,尽管这自由要靠透支信用卡去实现简直像天方夜谭——但它至少是自由的幻象吧?

我想我老婆。因为她是我老婆。第十七天夜里我下楼在小区里溜达,寒风料峭但天空明净,昆明的深冬像诡异的童话。空气中到处是炒栗子、炸洋芋的香气,四处跑动着牛一样庞大的宠物狗,很多女人上身棉袄下身短裙,在水果店里笑得瑟瑟发抖。小区麻将室生意火爆,我这把年纪的老女人是赌博挣钱的主力;碟店的生意不错,烂俗的国产剧音乐嘶声扩散。我期待手机突然响起来。这玩意儿像焦灼的手雷,随时静候赵薇的来电引爆它。等待的饥渴大概和濒死的挣扎差不离。

我走了十多分钟就感到腰部隐隐作痛。它又来啦。我去三九药店买张膏药贴上,整个后背又硬又凉。似乎好些了。队友来电话问我周末还上场吗,我说到时候看吧,拜托,我差不多是个残废啦。事情不太对劲。赵薇出差没准是故意的,她似乎急于躲开我。哪儿有新婚宴尔就出差一个月的?即便不是躲我,一个新婚妻子拖着大箱子就出了门至少说明有点问题。我可有可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

手机发出挨揍似的尖叫,我一阵战栗,站在花园边上接听赵薇的电话,寒风在提前降临的黑暗中嘶吼。她说两天后将从大理回一趟昆明,大概待一天,可能回家也可能不回。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跟她和剧组同事们共进晚餐。我本想拒绝的,却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没别的,我实在太想她了。

8

我爹待在沙发里,不说一个字,不讲一句话。我走进厨房,被我妈赶出来。“去去,陪他说说话,我看着揪心。你撬开他的嘴,看看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我走进客厅,面对这个连续三个礼拜没好好睡觉的六十六岁男人坐下,夺过他手里的报纸。他凶狠地盯着我,把它重新夺回。

我说:“你能不能说句话?不欢迎我?那我现在就走?”

我爹一阵干咳。“行,说吧,想说什么,你说。”

“是我听你说,你到底——”

我爹打断我,像从前绝不听我任何的逃课理由一样武断,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值一提。“不要说我,说你。赵薇半个多月没回家了?”

“能不能说说你的事情——”

“先说你的。”我爹放下报纸,抬头看窗外的蓝天。从这儿望出去,昆明冬天和夏天、秋天没任何区别,必须仔细辨认才能发现:天空更胆怯也更温柔,钴蓝色中间出现一些粉红,逐渐渗入橄榄绿和竹叶青,被楼群切割之后多像破碎、松散的水果蛋糕。“你从小就没少让我操心,长大了还这样。我早说过,你和赵薇不合适。她那么忙,怎么可能顾家、顾你?算了,既然结了婚,你好歹让我省省心吧!你看你这副嘴脸,黑眼圈,鱼泡眼,要死不活。过不下去就别硬撑,我还是那句话,你做什么决定,我和你妈,我们都无条件支持。”

“你什么意思,离婚?”

我爹满脸不屑,“离婚?遇到点麻烦就绕道走?婚姻在你们眼里算什么?一坨屎?”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爹眯起眼睛一声长叹:“听着,你必须找出症结,对症下药。”

“问题是,我搞不清楚我和赵薇的症结。换句话说,我们之间或许没什么症结——不就出差一个月?快了,都大半月了。”我拍拍我爹的手。这只手又硬又凉,全是骨头。

我爹陷入沉思。我能感到他的思绪在他自己和我的问题之间游荡。这种分神带来一种愤懑。我不该把我的问题强加给他。如果你是一个直奔四十而去的老男人,你该明白你和父亲之间的谈话——尤其关于感情的交流不是更容易而是更艰难了。从来就没容易过。而你再不是那个凡事都被父亲完全遮蔽的小破孩。关键在于,那一代人的经验搁在今天不过是一把生锈的破刀,攥在手里你都觉得丢人,岂能杀敌万千?

我爹我妈年轻时轰轰烈烈地爱过。父亲,这个从上海插队到云南的知识青年,当年被我外公一票否决了。他觉得女儿高攀不上,他反对他们好。那时我妈也就二十出头,她收拾行囊带上二十斤粮票、五块钱打算和我爹私奔上海。她说反正云南是待不下去了,我跟你回上海。我爹说你真异想天开啊,你让我想想办法。我妈倔得像头驴,一个人跳上长途汽车从我出生的杨林镇直奔昆明,在南窑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上海的硬座票。我爹急坏啦,乘车赶到昆明火车站,跑遍十六节车厢找她;火车开动了,他一无所获,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站台上。天色昏暗,我爹远远看见一个人顺着铁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正是我妈。走近了他才看清她浑身是伤,手上脚上全是血。她跳车了,她原本藏在厕所里,车开了才猛然觉得她不能不跟他回去。我妈不顾一切地抬起车窗,从刚刚启动的火车上蹦下来。我爹拉着我妈的手连夜赶回杨林,我外公看着我爹说,行,你们有种。我爹后来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最棒的:孝顺有礼、任劳任怨,永远为我妈一大家子着想,婚前婚后赢得所有人的夸赞与信赖。

四十年的爱情像个神话,天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怎么熬过那些争执、猜忌、吵架、冷战甚至厌恶的。我很想知道我爹那天夜里赶到昆明、冲进火车站寻找我妈的心情是什么样的?怕吗?我才不信他不怕。万一人家姑娘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恨吗?后悔吗?就没想过换一个省心的姑娘结婚成家?我知道他们结婚不久,就经历过一场磨难。我妈因为夫家的黑五类身份被镇革委会直接下放二分场劳动改造,天天掏牛粪、挖泥巴、打土方,整整干了大半年才从二分场调回杨林。换句话说,他们两人八个月没见面。这八个月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他们挺过来的?两星期一封情书?偶尔的电话和口信?

我问过我爹妈,我妈什么也不说,我爹答非所问:我去看过她的……二分场保卫科的人把我挡在门外,没见着。去了三五回吧,就没见着……

我爹说话了,“赵薇还要在外面待多久?”

“十多天吧。”

“那再等等,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比起当年你和我妈的八个多月,这算什么?”

“那不一样。”我爹直摇头,凑近了盯住我的脸,这张脸松弛、衰老、布满皱纹,再难找出从前那个英俊小伙的影子。“根本不一样,”他说,“你们太容易出事了,因为你们太精明了。”

“行了,说说你和我妈。”我打断他,“我妈说你最近不搭理人。”

我爹看看我,再看一眼厨房,确信我妈无法听到我们的谈话。他向后靠去,陷入沙发深处,像是突然缩小了。“好吧,如果你跟一个人过了一辈子,你突然发现,他还有个初恋情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你该咋办?”

我愣在那里。

9

没想到那么顺利,他们居然顺利挂到了专家号,就排队四十分钟。据说那老医生是西南乃至全国最棒的脑瘤专家。来看病的人大多沉默着,像在等待审判。两个头缠纱布的年轻人吓到了孩子,她钻进李果怀里,睁大眼睛。李果想给她讲个故事,却发现肚子里的故事早讲完了。

他开始设计与孩子的对话。想象中孩子问他:这两个叔叔干吗裹着脑袋?他说:踢球摔的。孩子:你当年踢球的时候没摔坏吗?他:我没那么笨呀。孩子:他们怎么摔的?他:嗯,是这样,他们玩头球的时候趴得太低,差不多是用狗吃屎的动作,就是这样——他站起来给她做示范,她哈哈大笑。她又问:踢足球那么难吗?他答:当然啊,要不中国的足球队怎么臭得像狗屎呢?

他笑了。刘盐掐他的胳臂。李果回过神,仔细审视怀里的孩子。她的脸她的手像透明的,仿佛轻轻一按就能淌出水来。他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诊室里专家在叫号,“李然”的名字听起来格外亲切。他的心微微一颤。

老医生从低垂的老花镜上方送来一瞥。他开始简述孩子的病情。他把孩子的帽子摘掉,那只鸽子蛋大的肿块露出来,雪白的病室像冰窖一样冷。老医生看着刘盐,“你抽烟对吧?”“对。”刘盐说。“多少年?”“八年。”“这就对了。”老医生叹口气,“卵黄囊瘤,先天的,大多由母亲抽烟引起,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们的运气有点差。”

老医生解释道:受尼古丁影响,卵子有可能带霉斑,带霉斑的受精卵将慢慢裂变出卵黄囊瘤。任何药物都治不了,也没法手术,目前,这是没能攻克的医学难题……

看来,恳求的话说再多也没意义了,他们抱着孩子走出诊室。

成都的天空放晴了,阳光明亮,但他们感受到的还是冬日的寒气。见过医生以后,他们反而陷入了空前的绝望。

孩子睡着了。刘盐直直盯视远方,李果无奈地闭上眼睛……

他纷乱的思绪竟然定格在海埂基地6号球场,最后一分钟,他接中场直塞球转身过掉后卫远射直挂球门右上角,4:3,一场伟大的翻盘,一次完美的绝杀。他一个人完成的,四粒进球把兄弟们送入决赛。

他心里又在复述那场比赛了。他一把拉过刘盐,“当时你就在场边,”他说,“终场哨声一响你就冲进来,跳到我身上,像个疯子一样……还记得吗?”

刘盐知道他又在提那场鼓舞人心的比赛,于是迎合地点点头。

“我们挺到最后了。你见证过我的坚持,我从来没有放弃,最后一秒我也不会放弃。我不会不管你的,刘盐,更不会撂下然然不管。”

10

我老婆赵薇的脸色居然比十九天前好很多,我原以为她憔悴不堪、蓬头垢面哪。她笑眯眯的,从旋转门进来,冲我眨眨眼,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的心脏怦怦跳。她身后的家伙和我年龄相仿,三十六七吧,很瘦,个头中等,长相一般。赵薇来到我面前,带着我熟悉的香奈儿幽香。“提前到啦?”她说,转身把那家伙介绍给我,“罗刚,央视下属制作公司老总,这次拍摄就由他们操办的,都叫他罗总。”罗刚说剧组其余人马十分钟后到。他向我伸出手,我们礼貌性地握了握。

这顿泰式火锅索然寡味,我一心盼望赵薇撂下这个狗屁的罗总跟我回趟家,我还有满肚子话要说呢。赵薇的兴趣还停留在和罗刚反复讨论拍摄进度上,罗刚越吃越精神焕发,北京影视圈的花边新闻都成了谈资,赵薇益发兴致高涨,笑声也益发响亮。我突然痛恨赵薇这副嘴脸:兴奋,世故,谄媚,对北京来的家伙充满莫名的热情。真庸俗!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她的这一面?

我悄悄把埋单的赵薇拽到一边,“你请客?你剧组同事呢?”赵薇皱皱眉,“算了,人家大老远从北京跑来,我请吧。同事来不了,都忙着哪。”我觉得自己被骗了。“你不该这样。”我说,“你没说我们请客。”“我们?”赵薇轻轻冷笑,“是我,和你没什么关系。”她叹口气,“你怎么了王重,今天怪怪的。我们平时请朋友吃个饭埋个单不是很正常吗?”我没吭声,眼睁睁看着她掏出钱包数出不低于五张的百元大钞,这些红色纸币像怪物一样咬我的脚趾。没办法,踢球的出身,我就是容易脚痒痒。

最后,怀着一线希望,几乎是在恳求,我对我老婆说:“今晚回家吧?”

她转过脸,像是一眼洞穿了一个急于和老婆厮混的可悲男人的全部底细。“抱歉,今晚不行,这顿饭还是拼命挤出的时间哪。晚上有夜戏。”像是某种补偿,她凑近了抱住我,在我下巴上轻轻一吻。甜美的脂粉气息与香奈儿的气味交错混杂,让我伤感极了。

“好吧,”我竭力捍卫男人的自尊,“随你便。”

“对不起!”

我看着她和罗刚消失在城市花园餐厅门外的夜色中,刺骨的寒风撼动正义路边的法式梧桐,发出暴风骤雨般的哗哗声。头顶高处,灯光倾泻而下,仿佛满怀凄楚。我在门前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远方一个乞丐伴随手风琴的歌声清晰传来,我却听不清他在唱些什么。我使劲跺跺脚。

我总不能一把拖住赵薇说,给我回家,别让我一个人待着。

11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罗刚飞抵昆明的第三天,也就是说,我老婆赵薇刚见他不久。准确地说,罗刚是她率领的剧组返回昆明后迎来的合作方真正的头目,不过是一个专门在各个地方台骗合拍项目的大忽悠。

这是后话。现在我先说说赵薇的第一次婚姻,它对故事的发展至关重要。

赵薇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坐镇菊花村的药材批发商。我们刚开始好那阵,她问我介不介意她第一次婚姻是嫁给了钱,我说我对历史没什么好介意的,关键是,你的现在和我们的将来。她摸着我的脸说,王重你真好,虽然你没什么钱。在她二十三岁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她碰上四十岁的药材商,他送她一辆凯迪拉克,她开上这辆气派的大家伙就同意了他的求婚,半年后就离了。因为他居然有性病!她说她迫不及待地离了,那辆车也还了,他想送给她算是补偿,她坚决不要。她说觉得脏。开这车会倒霉的。

此后十年间,赵薇频繁更换男友,遇见我之后她终于想安定下来。她累了,并且真想有个家、生个孩子。

“凯迪拉克SRX,真酷。”她说,“车身大,提速快。有一次我带他在高海公路飙车,180迈,他吓得嗷嗷叫。”

我没法想象这一切。我在昆明街头特别留意凯迪拉克SRX,它大气,硬朗,带有钻石般的棱角,某种程度上倒也符合赵薇的脾性。她出差以来这大半个月,我每次在大街上撞见这款牛烘烘的豪车总会有幻象:体格高大的赵薇就是驾驶员,她戴着墨镜,抽着烟,一脚油门就冲上180迈直奔海口,把她今天的丈夫孤零零甩在黑漆漆的家里挨饿受冻。赵薇故事的真伪我无法考证,也无心考证。我就认一个死理:她既然嫁给了我成了我老婆,我就该忘记历史和她踏踏实实过日子,让她有个温暖的家和光明的未来。

12

孩子在他怀里,像冬天的玫瑰一样皱缩,仿佛被成都——昆明的空中飞行抽干了水分。连续三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地抱着她守着她,期待那只“鸽子蛋”永远消失。连续几天,他们的杂货店都关门歇业,李果照看孩子,刘盐继续满世界寻找神医,每天很晚才回来。她还没和李果办证结婚哪,可有什么区别?她在这儿怀上孩子又在这里把女儿养到一岁零一个月大,也在这里经历了孩子最初发病时把房顶掀掉的哭喊,也将在这里见证她渐渐熄灭的希望。多残酷啊!她呆坐着,掏出香烟,抽一半又掐了。李果狠狠瞪着她,大声说:“刘盐,你真没救了。”

他没逼迫她戒烟。太晚了。不再抽了孩子就能好起来吗?他们之间的冷漠比仇恨还要深,让他讨厌她、蔑视她,想轰她走。

这天黄昏,李果给孩子喂了牛奶、洗了尿布,去楼下小卖店买回一袋藕粉,一整天没和刘盐说过一句话。他出门前看了看她:猥琐、绝望,像堆破布晾在阳台上。他喊了一嗓子,“我去店里看看,记得给孩子喂奶。”她随随便便应了一声,像睡着了。他开门出去,骑上车直奔不到一站地的杂货店。路边卖烤红薯的小贩闲得来回跺脚,修车修鞋的摊子没什么生意,但几十米外的火锅店人声嘈杂,空气里充满刺鼻的麻辣牛油味。他来到店门口,开了门,突然不想进去了,不会有什么生意的,来这儿干吗?太晚了,而且越来越冷。他重新锁上门,顺着门前窄窄的铁皮巷往前走,很快发现自己饿得慌。他折身走进一家米线店,要了一份过桥米线,吃完后给刘盐带了一碗豆花米线,慢慢踩着单车返回。五分钟后,他开了门,走进自己的家。

刘盐还坐在阳台上,但闭着眼睛。他把豆花米线盒子搁在桌上,招呼她说我给你带吃的了。她一动不动。他去卧室看孩子,但孩子不在。

“然然呢?”

刘盐一声不吭。

他急了,前前后后找,来到阳台逼问她:“然然呢?”

李果突然发现她的脸白得厉害,像皱巴巴的枯树叶,突然睁开的眼里充满虚幻不解,似乎他回来得太早了。天色像黑布一样耷拉下来,他能闻到她满嘴的酒味。

她呼呼喘息,似乎要吐出来。“然然,你光惦记然然。”

李果按亮电灯,灯光照亮了她那张疲惫的苍老的脸。她的手,轻轻指了指他身后小客房的门,那里曾经是然然的卧室,她生病后再没睡过。门关着。他全明白了。不再搭理陷在灯光里的刘盐。他凑近那扇黑黢黢的门,用力一推,门轻而易举地敞开了,几乎没发出响动。孩子就在那里,在黑暗深处的小小的床上。他以为她的个子早就超出了这张婴儿床,其实不然,她居然还那么小。

13

这顿饭吃得很郁闷。我爹、我妈都不吭声,我三下五除二吃完打算回家。我受不了这氛围,更无法洞悉我爹欲说还休的背后藏着的秘密——只能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难道我妈背着他去见了什么初恋情人?一直以为,我爹就是我妈的初恋。

我爹率先撂下碗筷,穿上大衣出了门。我妈趴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叹气。寒风扑面,一轮新月爬上天空。我爹很快消失在小区深处,我妈转身看着我。

“他有个初恋情人。”她说。

我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妈抓起电话打给我爹,得到的答复是,他出门走走,屋里憋得慌。我妈盯着我,轻轻颤抖。“你说我咋办,王重,你告诉我,咋办?”她嗓音里充满绝望,似乎这个陪她四十年的老家伙将一去不回头了。

我妈说,三个月前我爹背着她和初恋情人见了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妈穷追猛打,我爹终于坦白:他是在几个老哥们的陪同下一起去见的初恋情人,也就是说,在场的还有三五个老家伙呢。仅此而已。四十年之后,他和这个所谓的初恋情人还能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王青哪儿来的初恋情人?”我打断我妈。

“杨林镇食堂的美女呀,他们好过半年。当年王青二十八岁。后来那女人的亲爹死了,后事还是王青帮忙料理的。”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谈过一次恋爱,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妈放下碗筷,“过分的是,王青四十年之后还有脸见她,他儿子都三十七了!”

“我的亲妈呀,不就见个面嘛!有那么多证人哪。”

“证人?”我妈一声冷笑,“他那几个哥儿们兄弟在为他打掩护哩你懂不懂?这个王青!骗了我整整四十年!”

“你言重了!那可是陪你四十年的男人,都四十年了你还不了解他?”

“了解?”我妈的冷笑在屋子里扩散。呼啸的冷风穿过楼下花园的秋海棠,发出清脆的嘶嘶声,像一群孩子站在野地里放声大哭。“不了解,我以为我了解,其实,我错看他了。否则他干吗背着我偷偷见他的食堂妹?你晓得吗,如果不是我一问再问,他根本就不承认,打死不承认。我问了别人,手里有了铁证他才坦白从宽了。该死的王青!”

“看嘛,别人跟你说的是实情,那就没打掩护嘛。”

“哼,你就能断定他们什么也没干?就能保证王青心如止水什么也没想?你就知道他四十年来从没有惦记这个女人?你能保证四十年前他不是勉勉强强跟我结的婚?”

我毛骨悚然。“别这么想我爹。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妈在屋里来回走,像一头孤独的麋鹿。她突然站住,嗓音低下去。“把你爹找回来吧,去吧,外面又黑又冷,他记性不好。”

我上哪儿找我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可去的地方也太多了。我穿越小区,穿梭在大街小巷,寒冷都感觉不到了,我妈打来电话问我找到王青没有,我说还在找哪。我妈说要不我也出来找?我说不用,你在家等我消息。

晚风越来越冷,月影不时被云层剪断,对面江岸遍布茶室酒吧,喧闹声隐隐传来。我还没走到江心花园北段就发现他了,他就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清冷的月辉照亮他消瘦的身体,他像一卷草纸蜷缩不动,抬头看向对岸,月光在他眼窝里跳跃。

“回家吧,我妈急得要死。”我凑过去,拍拍他的肩,想拽他起来。

我爹抬头看我,目光忧伤虚幻,认出是我之后转过头,不动弹也不说话。

“走吧,走,回家。太冷了,你会生病的。”

他还是不吭声,两眼直勾勾看向对岸。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中部有家稍显清静的茶室,门楣上挑一盏古色古香的红灯笼,光线幽暗温暖。我突然明白了。

“她开的吧?”

我爹点点头。

我挨着他坐下来,风把我两只耳朵吹得生疼,像被这个男人狠狠揪着,“给我讲讲嘛。”

“有什么好讲?”我爹开口说话了,语气像目光一样虚幻。“一个二十八岁男人好了个女人又分开了,有什么好讲?要讲也是讲我跟你妈的故事,我和你妈才真正有故事。”

我在黑暗中点头。

“有过误会,有过伤害,总觉得对不住她。……四十年来我心里只有你妈,但我就想看看她……”

“我懂。”

“我们回家。”他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四十年了,我就见过她这一回,可是你妈不依不饶。四十年来我可以不洗澡不剪指甲、丢了手表存折钱包、弄坏洗衣机还砸破别人脑袋,为什么偏偏就这事不行?我搞不懂,我也想不通,是我错了还是你妈错了?”

14

这回是我约的赵薇。

第二十四天了,赵薇从大理返回昆明,剧组下榻西站附近一家破败的小宾馆。下午,我去菜市场买了一只上好的昭通小母鸡,花半天工夫炖了一锅鸡汤,用保温饭桶盛好,晚九点多开车直奔西站。我在宾馆楼下给她打了电话,她非常意外,“我们刚开完会哪,”她说,“你上来吧,六楼。”

我乘电梯上去,刚进过道就看见赵薇迎面走来,脸上没有一点惊喜。“走,见见我们导演。”她说,脚步没停,径直去往某个敞开的房间,我提着饭桶跟过去。

屋里坐满了人,除了姓罗的家伙我谁也不认识,我们又一次礼貌地握了手。罗刚热情地引见剧组总导演老吕,另外几个人是剧务、助理和摄像,罗刚一声令下,他们各自回房间。

我低声提醒赵薇:“汤凉了,可就不好喝啦。”赵薇点点头,与罗刚老吕打个招呼就带我回她自己的房间。我打开保温桶,盯着赵薇一口口把热乎乎的鸡汤喝下去,用我递来的筷子吃了几块鸡肉。我凑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她拧身躲开了。

看赵薇放下筷子我借机说:“你该回家了,赵薇,回一趟家。”

“要不你先回,我活儿还没完,他们还在等我。”

我突然明白,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随她返回先前的房间。现在就剩下罗刚、老吕及其女友,他们正讨论拍摄进度,嗓门高得像吵架。此后彻底进入罗刚时间,他开始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我无处插嘴,我心里空得可怕,就连我老婆赵薇也变得陌生而复杂。

15

李果在沙发上坐着,黑暗淹没了房间。他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倒杯水,咕咚咕咚喝光又接满一杯,端着它走向阳台,递给刘盐。

她一动不动。

“你要说什么,你说,我听着。”他说。

她还是不吭声。

“说吧,刘盐,说吧!”他蹲下去,仰视她。这个和他生活八年的女人盯着他,眼神空荡荡的。

他不再问了。他拽她起来,她挣扎了一番,最终被他扛到肩膀上。她哪儿对付得了一个足球运动员?

他帮她脱衣服,放了热水,帮她洗澡。

水流的哗哗声和雾蒙蒙的热气把卫生间填得满满的,可以暂时忘掉外面刀子一样的寒风,忘掉门外脏兮兮的野猫和乱糟糟的杂草,忘掉昆明的冬天。她摇晃着,不说一句话。他把她洗得干干净净,随手抓一块大毛巾把她包起来扛上肩直奔卧室。他拧亮电灯,打开电热毯,把她塞进被窝里。她紧闭的眼睛湿漉漉的,显然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他看着她,让她睁眼,让她说说话。她还是闭着眼睛,身体在被子下面颤抖。

“然然……”她说。

“嗯。”

“然然,然然……”她说。

他没回答。

“李果,李果啊。”她说。

“在,我在哪。”

“……然然不是你的。”

“我知道。”他说。

刘盐睁开眼睛看着他。

“她病了那么久,哪家医院不验血啊……”他抬起两只湿漉漉的手,捂住脸。

16

我明明感到赵薇出事了可就是不愿面对,第三十一天,我的妻子还在嵩明县某个破农庄抢拍夜戏,我搞不明白一部六集的栏目剧干吗要拍这么长时间。

如今,她把每天两通电话减少到了一通,下午那通彻底省了,第二天的解释是太累。我琢磨今晚应该给她打个电话,就算我将影响她的夜间例会也得打。十点一刻,一部劣质国产电视剧总算播完,我抓起手机拨出去,蜂鸣声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来。

“喂!”她说。

“怎么样,还好?”我的心脏怦怦跳。

“唉,累啊,还没开会呢。”

“都十点多啦!”

“刚拍完一组夜戏,老吕在骂人,马上开会研究明天的分镜头剧本。”

“早点休息……”

“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等等,我有事问你。”

“嗯?”

“你和罗刚……你们没事吧?”

“你疯了,王重!”她喊起来。

“你发誓。”

“你真疯了!”

“你发誓。”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你发誓。”

“好吧,好,我发誓!”

“发吧,我听着。”

“我发誓我和罗刚一清二白。晚安。”

她挂了电话。

我决定像我爹那样出门溜达,能走多远走多远。我沿东三环一路走向金沙小区,半小时后居然抵达菊花村药材批发市场。我站在批发市场大门口时想起赵薇前夫——那个药材商人。我走进大门,很多商铺还在营业,到处弥漫着呛人的药腥味。我走进一家天麻专卖店,看店的女人缩着脑袋告诉我,有个姓薛的四川家伙大概叫薛建明之类的吧,当然还在这儿做生意哪。我说我是他一个老朋友,弄丢了他电话。她在身边鞋盒子里翻了半天,打电话问了几个朋友,果然弄到一个手机号,顺手抄下来递给我。我谢了她,走到外面的月光里,拨通电话,对方的嗓音迟缓低沉,我没法想象他长什么样。我说我是经人推荐来买他药材的,要求见个面。“来吧,10—4号,我十点才关门。”

我顺着门牌一路过去,10—4铺面很大,两头敞开,各种各样的药材装满大大小小的纸箱子。这是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秃顶,微瘦,眼睛很大,穿灰色西服;要在大街上撞见他会认定这是个得体、帅气而平和的家伙。我告诉他我叫王重,今天来,不是买他三七的。他面带微笑,让我坐进店里的黑皮沙发,茶几上有紫檀木的茶具,他娴熟地为我沏茶。

“抱歉,我来找你聊聊赵薇。”

“你是她丈夫吧?”他说,“现任丈夫?呵呵,我一猜一个准。”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你尽管问。”

“就随便聊聊,比如你们的过去啊什么的。”

“你真想知道?”他盯着我,“你们出事了?要离?”

“没有,我只是好奇,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兄弟,既然结了婚成了家,最重要的是信任。啥也别想,好好过日子。”

“赵薇出差一个月了,身边全是男人。”

“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不好掺和。”

“她说,当年你得病了?”

“得病?她说的?”他嗤之以鼻,“好吧,那我告诉你,那次离婚是她策划的——我后来才知道。她给我看她的医生处方,说她没办法怀孕。她知道我们生意人接受不了,就这么离了。她分掉我一百二十万。不少啦,这在十年前,不算少。”

“她没说过这些!”

“她当然不会说。后来听说她做什么亏什么,服装店,药店,饭馆,慢摇吧,小酒店……一百来万哪儿够糟蹋?”

“她不是一直在电视台?”

“那是生意惨败之后。”薛建明喝一口茶,“我没什么病,我能有什么病?我儿子都七岁了。她跟你说什么,说我没办法生?”他哈哈大笑,突然很认真地说,“兄弟,听我一句劝,千万别纠结历史。”

我谢了他,起身告辞,跟他要了赵薇过去闺密的电话,薛建明和这个叫徐冉的女人一直有联系。这恰恰是赵薇的失败之处,前夫和她闺密还是朋友,和她,这个做过半年夫妻的女人却永远陌路了。

临走前我问起那辆凯迪拉克SRX,薛建明一脸疑惑,“我没送过她车,真没送过。”他抱歉地笑笑,“是不是记错了?时间太久了,难免。”

月光渐渐清亮,夜晚八点多钟的菊花村一带行人稀少。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结婚、离婚的缘由就像博尔赫斯的迷宫一样复杂,往往不是某一方撂挑子而是两位驾驶员同时跳了车;那辆莫须有的SRX在我眼前投下巨大的黑影,让我的腰伤阵阵发作,像把锋利的小刀子来回划拉,简直要把两块尾椎骨活活拆掉。看来,周末别想上场啦。它还好得了吗?我还能像从前一样满场飞奔吗?到底是哪场球在哪儿受的伤?……我突然觉得自己虚伪而卑劣,大概早在心底种下了彻查赵薇的种子,否则我就该坦然相信她的说法并把这段吊诡历史全抛下的。我究竟是过于在乎她,还是需要确认远远没我想象的那么在乎?

17

这天凌晨,我妈突然打来电话。“儿子,你给我听着,”她故作镇静,“首先,你不要紧张,其次,我觉得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打断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爹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我正准备出门找他,所以给你打个电话怕你担心。”我妈有点语无伦次,“我不会有事的,你爹也不会有事你不要管了,不要过来,我出去找找看。他的电话一直关机。”

我蹦下床,让我妈冷静下来慢慢说。她说我爹下午没吃晚饭就出了门,半小时后给她发来短信,让她不用担心,他一个人找个清静地方度完周末就回来。他特别强调,他用性命和人格以及四十年的婚姻发誓他不会找他的初恋情人。他就这么走了,我妈才发现他早有预谋——一大早就收拾了毛巾牙刷和换洗内衣。

我吓住了。三十七年来从没遭遇他们任何一位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更没料到我爹经过盘龙江边的倾诉之后还来这么一出。我劝慰我妈放宽心,我这就赶过去。

我跑下楼跳进捷达车着急往家赶。进了小区,我远远就看见我妈竟然穿戴好了坐在楼道口的冰冷台阶上,我妈像个绝望的孩子。

我搀着我妈上了车,沿那天夜里我爹出门的方向慢慢开。我妈瞪大眼睛盯着窗外,不停地说:他怎么能这样,你说他怎么能这样……

大半夜过去了,我强行把我妈搀进了家门,她像个累坏了冻坏了的病人连续发出低低的哀叹,脸上依然带着淡漠和悲悯。家里没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好,我爹他没回来,手机依然关着。

18

第三十八天了,赵薇还没回来。电话量和通话时间持续减少,从每天一次缩减到两天一次,每次通话从原来十分钟锐减到三分钟甚至更短。没有电话时,我坐在沙发里聆听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像什么动物垂死的哀鸣。我搞不清楚赵薇的态度为什么让我这么大反应。一个月没回家的女人还能让她丈夫安心吗?我是说,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安心?我检讨自己是否敏感过了头,还是真的太在乎这个被我称作妻子的女人?或者,我过于在乎的是婚姻的尊严而不是一个妻子缺席的新家?又或者,因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产生了虚妄的猜测与深深的嫉妒,正如那位著名的奥赛罗,已无法从绝望的泥淖中抽身了。

我渐渐明白我妈的感受了,即便食堂妹只是一个四十年前的故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早就远离我爹四十年的老女人。

我发现,我常常企图回忆起罗刚的相貌,可是做不到,近来甚至连赵薇的模样也像寒雾一样迷离起来。

19

“嗯,赵薇当然是有主见的女人。”这位徐冉慢悠悠地说,她看起来很疲惫。“她第一次离婚?算了,你别纠缠这事,没意思。”她盯着我。翠湖在不远处泛着蓝光,我们坐在北门街赖客咖啡馆。她挑的地方。这些小资们就热衷赖客之类的茶肆酒吧,在昆明,你还真难找到一家严格意义的品位茶吧。一切都被改头换面,过于偏塞的地理环境和偏执狂般的执政心态已经让这座城市像穿红戴绿的傻瓜一样不伦不类。

“好吧,按你的逻辑,你相信谁的话?薛建明还是赵薇?你觉得,哪一个赵薇更真实?”徐冉说。

“我拿不准。”我说,“所以才来找你。他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其实很害怕薛建明说的那些,如果是真的,那赵薇——”

“太可怕了,是吧?”徐冉消瘦的身体像一副衣架,“无所谓,其实无所谓。王重,过去的都过去了,它不是现在,也不可能威胁现在。”

“我知道既往不咎,没有昨天哪儿有现在?我们的今天不就是明天的历史?”我觉得自己在拙劣地模仿某部电视剧的烂俗台词。

“唉,赵薇当然喜欢钱,谁不喜欢呢?你们结婚半年了,你一点没发现?你当然会发现的,她喜欢钱并且总有办法搞到钱。”

“她上一任男友……”

“做婚庆公司那个?”

“对。”我撒了谎,其实我对她前男友一无所知。

“河南人,还养着别的小三。赵薇说她被骗惨啦。问题是,像她这么精明的女人居然毫无察觉?”徐冉笑了,“她从这家伙身上至少搞到这个数,”她伸出手,“五十万。”

下午四点一刻,赖客吧的客人渐渐增多。阳光铺洒在落地窗上,不下雪的昆明冬天,翠湖浓郁苍翠,显然比刺眼的夏天好一些。独自带着八岁女儿生活的徐冉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急于为我提供一个与赵薇截然相反的版本:被偷腥的男人欺骗,离婚,自己带孩子;最近相中一个呈贡的花卉小老板,每次开房还是她掏的钱呢。她说她不在乎钱,但最可怕的就是,似乎也不太在乎感情。那究竟在乎什么?她陷入沉思,盯着落地窗上刺眼的光线,盯着从半空降落的大群红嘴鸥,它们白得像一把把钞票,迅速覆盖了暗绿色的翠湖。

“对,好问题,我究竟在乎他什么?不够帅,也没什么钱——被他老婆攥手心里呢——典型的妻管严,更不够浪漫。你说他一个卖花的小老板,干吗从来舍不得给我带一枝红玫瑰?”

“没准他是真心爱你。”

徐冉笑了。“你信吗?”

我没吭声,眼睁睁看着一群红嘴鸥腾空而起越飞越远,就像什么东西从我心里渐渐消失了。

“虽然我和赵薇很久没联系,但我了解她——她那么久不回家,出差当然只是借口,肯定出事了。究竟为什么?可能为了一件你恰恰没有的东西。”

“钱?”

“没准。”

“那当初跟我结婚干吗?”我挺直身体,腰伤隐隐作痛。

“你独特、另类?想换换口味?她不知满足嘛,整天打猎呢!而且,刚好,在河南老男人那头受伤了,啪,你这头正好接着。”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窗外的光线毫无变化。

“别想太多。她永远是她,你永远是你。结婚就是过日子,过日子是不能太讲究的。”

20

李果攥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开门进屋,刘盐倒在沙发里,像高烧病人一样昏睡。她身后柜子上搁着孩子的大幅照片,彩色的,笑得真美,他多看一眼都受不了。他把信封搁在桌上,去卫生间洗澡,出来时刘盐刚醒,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

“抽,你还抽!”

她没搭理他,把淡淡的烟雾吐出来。

“你没治了,刘盐。”

她扭头看看他。屋里光线很暗,黑乎乎的客厅似乎更冷。冬天,这个折磨人的冬天。

他让她数数信封里的钱,她还是没动,眼神像木头。自从那天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不吃东西,就睡沙发上,夜里一次次哭醒,不再让李果碰她。

“五千多块,足球队的队友们凑的。”他说,“你没意见吧?没意见,我就收下。”

她的目光转向信封,像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他只好自己数,故意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她还是一动不动。他数一遍后硬塞进她手里。“收起来,你收起来。”她挥舞双手拒绝他。他火了,非塞给她不可,那沓钱像流水一样散落在沙发上、地板上。他想揍她,但只是扯下她嘴角上的香烟,扔在地上踩扁。

“别抽了,我们生一个孩子,还来得及。”

她把自己埋进沙发。

少许的阳光经过屋角的折射洒进来,茶几下面的一把钥匙反射着亮光,一朵干透的玫瑰,正在碎裂的花瓣就像一小排毛茸茸的牙。他不敢回头打量照片,他知道她在那儿幸福地笑着。

“你说话。”他说,“刘盐,你说句话。”

刘盐终于直起身体,涣散的目光聚焦在照片上,像在仔细辨认她。

“……你让我说什么?”

“随你便。”李果松口气,把钱一张张捡起来,重新塞进信封。

“你想她吗?”刘盐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照片。

“那还用问吗?”

“不想知道谁是她亲爹?”

“不想。”

刘盐笑了,“也是,你不认识,你怎么可能认识?”

李果低下头,他真希望能听到孩子发出的咯咯笑声,哪怕噘着小嘴叫一声爸爸也行啊。

“我是不是该走了?”刘盐说,“从你面前消失?”

21

他当然不会让她走的,可也没办法待在一起,像以往那样待在一起。李果整个晚上都躺在卧室,刘盐仍然占据沙发。好在家里还有电视,他开着它,声音很大,只要有电视的响声就还像个家。夜里,他似乎听到刘盐在门口轻声问过他饿不饿,要不要弄点什么吃的,她可是真饿了,似乎还听见刘盐窸窸窣窣开冰箱翻找的声音。冬天的夜里,月光惨淡,屋里像撒了一把灰。李果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大概是在梦里看见她四处走动。他觉得浑身冰凉,没准感冒发烧了。他下意识向右侧摸去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孩子没了,刘盐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刘盐,刘盐,这名字短促、焦灼、饥渴,像火柴烧他的脸。他跳起来,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打开门走出去。

客厅黑洞洞的,只有屋外的黄色灯光从窗口渗入,像一方切割整齐的奶油。墙上的孩子笑得那么甜,看一眼都会心惊胆战的。真冷啊。他穿着裤衩,光着膀子,继续大喊刘盐。同时下意识又看了看孩子,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的笑脸不再那么叫人心碎了。沙发里没有刘盐,那就在卫生间?那儿也没有,几间屋子都关着灯,只能在客房里。果然,门反锁着。他叫她,敲门,最后变成使劲拍打,里头毫无反应。他从茶几底下找到备用钥匙拧开它,刘盐趴在地上,穿着整齐的牛仔裤、白T恤,一手耷拉在散发着塑料臭味的婴儿床边,烟灰缸里塞满烟头,一只空了的红酒瓶倒在脚边;另外,克感敏的小药瓶也空了。

他站了几秒钟才开始呼唤她,但似乎一切都有点晚了。

22

冬天的昆明萧瑟、凌乱,像破掉的溃疡、颓败的废墟。红嘴鸥把空气撕裂,带着这个城市罕见的雪白盘旋疾飞。夜里的街道空阔而干燥,盘龙江流水淙淙,月光像井水一样明亮。相比之下,我喜欢冬天的夜晚,它更冷也更清晰,即便有点小伤感也谈不上矫揉造作;冬天的昆明夜晚适合出门溜达,气温尽管也说寒气逼人,可总不至于把人赶回屋里。随便往哪儿走都能闻到烧烤摊、香水、米线、臭汗、下水道、灰尘、垃圾的气味,它们通常在开阔的街角被云贵高气压催生的冷风一口吞掉。我越来越喜欢踩着昏黄的路灯满世界游逛,饿了就买点烧豆腐烤洋芋,渴了就来杯热豆浆。冬季适合思考,适合干一点出格的事情,突然出现在赵薇面前算不算?我差不多就快走到西站附近那所破败的田园宾馆了,那是赵薇的剧组下榻之处。可我妈的事情更棘手。我爹,这个六十六岁的老头还没回来。冬天的夜晚如此凄清,他能去哪儿?他能待在哪儿?随便找一家桑拿店还是洗脚城度过周末?我当然相信他会回来的,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干吗这么决绝,连起码的缓冲都不给,硬生生把我妈一个人撂在冷冰冰的家。我没办法回家陪她,那只会让她心慌意乱唠叨个没完。毕竟我爹只是逃离一个周末,顶多三五天,情况坏不到哪儿去。

我在北站隧道口附近给我妈打了电话——每天必须两三通电话才成。我妈情绪稳定,一切如常:自己做饭吃,晚上照例和小区老太太们跳舞扭秧歌。只有夜晚,我知道,只有夜晚如此的艰难,我这个被老婆撇下的儿子和她同病相怜呀。必须沉住气,不能再给她压力了,多一句都不行。我告诉她,不就两天嘛,当年你们八个月不见面都能挺过来,这区区四十八小时不算什么。四十八小时之后王青要不乖乖出现在你面前为你捶肩揉背,我就不是你儿子。别为王青瞎操心,没准他就在哪个老哥们家里打麻将哪。

“我担心他的高血压。”我妈说。

“他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说。

“好吧,我信你,儿子。”

我挂了电话,已经来到西站附近昆师路口。路灯坚硬凄惶,照亮一小片干干净净的柏油路面。今天晚上赵薇该入住田园宾馆了,也就是说,这个我日思夜想而又面目不清的女人,眼下距我不足一公里,该去看看她吗?

我拨她的手机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我站在路灯下面,有些不知所措,卖煮花生炸洋芋的小贩推着热气腾腾的小板车从面前经过。几分钟后,头顶的路灯发出一声脆响突然熄灭,黑暗像所有的三十九个夜晚一样拥过来。我拨了李果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刚从店里回来,刚进家门不久。我说了说赵薇,他不可思议地大声说,三十九天了?三十九天没回家?王重,你傻呀,她绝对有问题。我说我也觉得有问题。这世道,不可能不出点问题。

“住哪个宾馆?”

“田园。”

“那好,查她房间。”

“你的意思是——”

“破门而入!”

我浑身颤抖,遥望田园宾馆方向,那里灯光闪烁,霓虹把黑暗撕开。

“你能来吗,兄弟?”

“行,等我。”

李果大约十点抵达,从出租车里出来时我觉得这家伙就像好几个通宵没好好睡觉了。最近半年他瘦了一圈,孩子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最终却是个躲不开的悲剧,球队上下都为他难过。李果都四十一啦,和刘盐好了八年,往后的日子他怎么挺过去?还能从足球里找到快乐吗?

我们直奔田园宾馆,两侧黑黢黢的高楼似乎随时会向路面倾轧,街上的汽车陆续冲上西站立交桥,马达声此起彼伏。我一路上跟李果简单说了说赵薇出差的前前后后,说了她种种不愿回家的缘由。李果直摇头,“傻,你真傻呀,明显出事了!对,就是那个杂种,央视那个,姓罗的,百分之百!”

我浑身发抖,被冬天的寒霜紧紧裹住。立交桥一带没什么灯光,桥下躺着几个黑乎乎的流浪汉,身上盖着破布和报纸。转过几只粗大的水泥桥墩,田园宾馆就在眼前,霓虹像烈焰一样燃烧。

“怎么办?”

“先去查她房间,然后,你让服务员给你开门。”

“她要不开呢?”

“不,你先敲门,说你是服务员,她要是开了门,你就闯进去。”

“现在几点?”

“十点二十。”

“不行,她还在开会。”

“好,那再等等,十一点半?”

“行,就十一点半。”

我们在田园宾馆门前站下来抽烟,寒风呼啸,出租车的排气管喷出白雾,稀稀拉拉的行人缩着脖子往前走。天空黑得发紫。

“你生意还行?”我问。

“还行。”李果说。

“刘盐怎么样?”

“她呀,昨晚吃了四季豆,送医院吐一夜。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果满脸疲惫,就像当年体能训练过量,再也缓不过来了。

“到底出什么事啦?”

“没事。”李果笑了,“放心吧,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对,别扔下她,千万别。她刚死了孩子啊。”

李果一声不吭,把烟雾吐进黑暗里。

十一点二十八,差不多快冻僵了,我们走进小小的大堂,这里像我头一次来那样又脏又破。我问前台服务员赵薇住哪个间房,她问哪个赵薇,我说电视台制片人赵薇,问他们剧组今天住进来了没有?

“剧组,什么剧组?”服务员说,没什么剧组,也没什么赵薇入住。

23

现在我们回头说说李果。他的女人在医院里抢救,把头一天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从而避免了中毒。刘盐的呼吸渐渐平稳,听上去就像哀叹和谴责。她醒了,还在吸氧。

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没事了。”他说。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已经很久没认真审视这张脸,这张似乎比三十三岁年轻许多的脸漂亮依然。

“明天,我们该营业了。”他说,“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去看店。”

她缓缓点头。

清晨六点,他们打车从医院回家。刘盐在他肩上似睡似醒,眼睛突然睁开时,她看到了一轮红日。“到哪儿了?”她问。

“就快到家了。”他说。

24

赵薇的手机一直关机,一切便不言自明了。我知道我妈我爹不会出大问题,我爹不会轻易跨过盘龙江大桥去往对岸的,他不会。可赵薇她会。这一次,她走得太远了。

李果陪我来到海鸥宾馆,赵薇就住708房。现代信息社会,找到她根本不费什么周折。我们进了电梯,一路上行到七楼,我们来到铺着粉色地毯的走廊尽头708门前。我的心脏就快从几条肋骨缝里蹦出来了。李果敲门,没人应声,敲了很久才确认屋里没人。上哪儿了?我们决定等,就待在走廊尽头的一对小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等。无论等多久,我都会等来赵薇的——过了今晚,她将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决定了。

凌晨一点,电梯发出脆响,赵薇和罗刚手挽手走出来。果真是罗刚,从见第一面,他就是我的假想敌,实际上真没冤枉他。

要不是我拼命拽着,李果早就冲上去了,其实我的脚也早就痒了。什么人落在足球运动员脚下,后果可想而知。

我为什么非要亲自见证这样的尴尬,难道是来自取其辱的吗?理智提醒我,此行的初衷是——了断。

25

我们穿过大堂,走出大门。李果问我看没看见姓罗的在我们身后干吗,我说我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李果说他给你鞠躬呢,一直弯腰不起。

那天夜里我和李果从翠湖北路一路走到五华体育馆。我不想回家,今晚以及将来每一个夜晚,我还能入睡吗?我们从环城路一直走上滇池路,就这样走着,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重。

手机突然响起来。李果大声说,挺住!

但对方不是赵薇,更不是罗刚,是我妈打来的。

“儿子,你在哪里?”

“外面。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告诉你,你爹他回家了,现在正在卫生间洗澡呐。鬼知道他这两天跑哪儿去了,是跋山涉水还是挖地种菜了,一身的烂泥呀……”

“人没事吧?”

“没事,都好好的。”

“那就好,”我一声长叹,“妈,你告诉他,我明天回家看他。”

我挂了电话,冷风狠狠抽我的脸。我听见李果问我,走吧,我们往回走吧,这儿能打上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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