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沉 [短篇小说]
我们的新家是一幢九层公寓楼,它背靠黑社会大哥一样的山林,崭新洁白,通体铺满一种叫马赛克的方块瓷砖——我是从妈妈和阿姨们下班时的闲聊中知道的。这么说吧,它很像数学簿子的小格内页,如果你也学过那些跟袜子一样长的多位数乘除的话。
我得先谈谈公寓楼周围的情况。在医院家属区里有一大群老房子,加上天台也只有五层楼那么高,奶黄色的墙皮看上去薄薄的很好欺负。有些人骑车漫不经心,车胎或把手外延常常刮擦外墙,在严冬或者盛夏都没啥大不了的,就怕三月梅雨季节,墙皮就像发胀的菠萝包酥皮一样小题大做,动不动哗哗脱落一大块,露出里面苍白无奈的内心世界。老妈的原话当然不是这样的,她是给人治病的大夫,说话得像手术刀一般准确果断。好了,继续说我们的楼群吧。经过左手边的这些老建筑,爬上一个45度角的斜坡,就到了我家。哦,不对,还得登上八楼呢。听说其他住户对电梯收费意见不一,电梯用了几次之后就被封起来,侧边长形电子框内红色数字没了光亮,顿时便失去了参考意义,每一层黯淡的电板上都可看作是两个正方形叠加的数字8。为了那些迷糊的人不至于走错家门,每楼层正对楼梯的墙壁上,都用粉笔画上了硕大的数字,有些还加了个圆框,生怕它们跑出来逃掉似的。
我时常对封起来的电梯间感到担心,甚至有种小小的恐惧。缺少了一部如此重要的零件,公寓楼的新宠地位瞬间遭到严峻挑战。我似乎都能听见那些老房子的偷偷讪笑,更可怕的是那条空荡荡的漫长甬道可能已经搬进某些神秘的住户,譬如枯叶一般丑陋的高脚蜘蛛,猛踩不死的酒红色蟑螂,或者令人恶心的百足虫,等等。
在奶奶家,可没有这些吓人的昆虫,最多是骄傲的蜜蜂,它们很少为其他不起眼的事情分心。因为阳台上歪歪斜斜地摆满了胭脂色的月季花、香喷喷的茉莉花,连古板的仙人掌都伸出一枝细长喇叭状的花朵,够那些勤劳的小家伙忙的。我常常摘下一些花瓣,好心地塞进奶奶常用的翡翠绿细颈瓶子中。奶奶眼睛很小,同时视力减退得也厉害,夏夜她如常洒些花露水,自言自语地说味道怎么不太像以前的呢。我有些泄气,反问她:不是更香些了吗?您仔细闻闻嘛。
奶奶家离这边很远,我被爸妈接走的时候,奶奶站在阳台的花丛里偷偷地抹眼泪。她哭起来的样子都比其他带斑的老人好看。我是男孩,哭鼻子要被揍的,忍着忍着觉得鼻子胀痛得空间不够用了。奶奶还是跑下楼,送我两朵银盘一样硕大的葵花,橙黄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圈起来,护卫着里面像子弹一样黑乎乎的瓜子。她说那边没有向日葵。伤心的她把全部力气都集中在嘴巴边缘,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降落在脸颊上时,我被硌得有些疼。对了,还从奶奶那里带来一套两册的故事集,孔雀绿的底色上缠绕着各种神仙鬼怪。我舍不得打开,觉得要等到了新居,再选一个明媚的午后,找一种最惬意的姿势,像举行秘密仪式那样,好好地享受那些咂舌的故事。告别了奶奶(终于能用上正常的花露水了),到车站的时候已近傍晚。我睡在爸妈的腿上,在咔嚓咔嚓换道的绿皮火车上度过了一晚。第二天白天,火车嘶吼了一声,身体往后倾倒了一小下,便到站了。疲惫的爸爸告诉我,这就是广州哦!可惜父母不在这个热闹的大城市工作。我们得接着穿过臭烘烘的人群,到广场侧面的一溜儿汽车站那里,登上一辆汽油味儿全往车厢里面喷的中巴,等过了我实在无法再吐的几个世纪之后,终于,到目的地了。这时还额发凌乱的妈妈告诉我:喏,这就是桑塘镇。
我们住在高高的八楼,房间编号是805,就在楼梯平台的拐角处。它局促地夹在804和806中间,连说梦话都要三思。与奶奶家不同,这里每家装着两层门,他们是嫌木门力不从心吗?还得加上一扇冰冷厚重的不锈钢大门。外门这个铁家伙不是完全封闭的,通常分成上下两部分,下层捂得严严实实,在大人的头部位置,门上的绿叶造型会留出些空隙,会恰到好处地让你窥视门外的情况。我还得等几年吧,即使脚尖踮成跳“天鹅湖”那种没有商量余地的样子,仍然是够不着那“绿叶”的。
我们家结构不复杂,进门便是一个长条形的空间,爸妈把它分成窄窄的两部分,饭厅和客厅,因为中间并没有很严格的三八线,不过是砖块的颜色差别而已,一种是仿木的瓷砖,客厅的那种是说不清图案的花岗岩,总是摆出一副不爱搭理人的冷样子。你在上面走,得怀着敬畏的心情。尽头分成了三个方向,最左边的是厨房,虽然有伸出去的露台,但外面的景色却是阴森森的黑社会大山,它铁定庇护着一些不能随意外出的邪恶东西,我可见得多了(在故事书里)。
另外两个方向分别是爸妈的房间和我的——我有了自己的小房间!这太令人兴奋了。笨重的书桌和衣柜也跟风一样到了新家,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们搭乘同一趟火车到的。它们年纪偏大,妈妈说这是他们结婚时候请木匠做的,居然比制造我还要早,真是古董。再过几天,我都要上初二了。
书桌靠着墙,正对着两扇像扇贝一样张启的窗户。八楼的风景真是好。黑社会在窗角,戏份陡然降至近乎零。天空和云朵是绝对主角。更远一些的三十米左右,有一些窗户对着我,不过它们通常在夜晚才会开始说话。
我坐在桌面上,脸蛋贴着黑铁防盗网,像个乐观的囚犯,享受着梦境一般的明媚时光。我觉得明媚这个词有着水果糖的味道,甜得让人发笑的那种好好的词语。过了一会儿,我竖起右腿,左腿像折叠刀一样收起来,脚板底翻过来,放在右边大腿前面。轻轻剥开一只早秋的柑橘,从雀斑的肚脐眼那里最容易下手。这时候云朵终于不见,我对此不能再满意了,是的,就剩下甜甜的天空,还有小小的我、橙黄的橘瓣。于是我把下巴搁在右膝盖上,打开一本奶奶送的故事书,开始那些刺激又有点相似的历险。
那个午后究竟有多美好,我可不愿再多说了,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奶奶说过,神灵会把一些风景交给勇敢聪明的孩子秘密保管,以免坏人或妖怪得手。我可不能保证写下来是不是只有好人看到。对不对?
爸爸妈妈在没有成为爸爸妈妈之前,会不会跟现在大有不同?
在厚重的家庭相册里面我寻找过他们。年轻的爸爸帅到何种程度,怎么形容呢?就连仙女,不管是七仙女这样的外貌派,还是专职家务的田螺姑娘,都可能会不管不顾地爱上他的那种。爸爸有一头活泼又服帖的自然鬈发,加上来源可疑的外族高鼻,配上照相馆擅自调配的色彩,简直会要了谁的小命。而妈妈在任何照片里,都不会正眼看镜头的,不止如此,她还要抬高一点下巴,再将视线放松调细,哇,真的一剑封喉。她的那股傲劲儿,奶奶似乎也提起过,当然不是我这种崇敬的语气。妈妈在做妈妈之前似乎无所不能,在照片里她跳舞、跨栏、耍剑、扛枪、诊病,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她不会做。
所以妈妈非常忧心。我话不多,功课中下,打架常输;虽然奶奶夸我作文写得好,并且是个勇敢的孩子。妈妈显然理解不了,她一有空,便教我打球和骑车。打羽毛球时她会故意对着我的脸扣球,即使鼻子冒血了她还要大喊:男子汉,把鼻子擦擦,赶紧给我把球捡起来!
爸爸是狡猾的一派。他在比较安静的任务上悄悄发力。诸如让我每天临一张字帖,背诵两首绝句或一首七律,背错超过三个字第二天加量。最让人痛苦的是吃晚饭不能看卡通,这真的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我几乎每天都是在委屈(为什么不能看?)、期待(老爸会不会网开一面?)、想象(小飞侠究竟战胜海盗没有?)中熬过晚餐,难怪经常胃痛。不过别指望他们大发慈悲,爸妈有时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拌嘴,但从未在教育我的问题上发生分歧。我严重怀疑他们是不是因为这一共同志向才走到一起的。
是的,这就是刚到新家时的事——爸爸不时加班,妈妈按时值班,我坐在书桌上看天空。
在桑塘镇生活了三个月之后,天空的图案出现重大调整,那个明媚的天空或许被黑社会大山掠走了。当然,有时它依然很蓝很蓝,不过却显得极其遥远,要不就让一些气色很差的云层挡住,连越来越好吃的柑橘都无法缓解我的忧虑。
第四天,雨似乎下上瘾了。这意味着即便是同样的时间,早晨六点钟,我万分不情愿地起床了,那该死的太阳还在偷懒睡觉。
妈妈不说什么,她把被子猛然一掀,下一秒啪的一声,打开惨白的日光灯。她真的是把科学的严谨毫不犹豫地传给下一代。有次我偷偷溜去医院的传染科,妈妈在查房。你可以想象佐罗把全身黑色装束涂白,仅仅露出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她上下左右前后打量,同时快速分析判断病床上那些呻吟的家伙病情的最新进展。她安慰病人的时候带有一种蛊惑的魔力。其他医生,有些就不戴帽子,头发上不知附着了多少危险的病菌,还有些不戴口罩,病菌可能就直接溜进嘴巴了,在你虚弱走神的时候它们就粉墨登场。她要求我在室外除了没办法沾地的双脚外,身体任何部分都要保持警醒和独立,不能以诸如困了乏了等理由倚靠大家都倚靠的柜台、扶手、桌角。如果我有一把巫婆用的飞天扫帚,她定会要我随身携带。
我远远不及妈妈的干脆果敢。过了四十分钟我才推开沉重的铁门。下楼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我每下一级阶梯,书包就跟着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算其中的衔接步伐,到一楼要经过九十六级阶梯,楼层之间的窗户透进来的光可以忽略不计,外面那座面目不清的大山似乎法力增加了数倍,而那些神奇的触摸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失灵了。我突然感觉平静的呼吸忽强忽弱起来,情急之下将每层阶梯的最后三级合并作一步跃下,同时书包拍打屁股的力度暴增,这无形中又变成另一种敦促,我恨不得直接从九十六跳到一。
终于到了一楼,这里几乎没有光线,到处都是黑色的浓雾。还有一段二十米左右的甬道,我加足马力往前冲,途中无法避免地撞到几辆无辜的单车。就在光线逐渐变强的接近终点的时刻,那颗可怜的小心脏要求我放松一下,于是我违反老妈的规定,整条手臂都靠在墙壁上。
接下来便遭到了报应。一个枯叶色的东西几乎擦着我的指尖,受惊似的飞快掠过,我看清那是一只庞大的成熟的高脚蜘蛛。唉,我已经想象到它眨眼工夫便扑到我的脖子上,甚至钻到耳朵里面,然后在颈动脉附近产卵鼓起一些涌动的包,最后迫使我得对自己下手。为什么上帝要设计出这种腿长肚窄还不懂织网的虫子!它不织网就像学生不做功课到处闲逛闯祸。这太要命了。天哪!每次不幸见到这种恐怖的昆虫,都会带来厄运。这是我秘而不宣的另一种巫术。真的,绝对不假。
所以我到班上的时候几乎迟到。那个挨着墙边的座位,在保持不变的同桌的规则指引下,每隔一周,我们得前后左右地移动,班主任声称这样做最公平。真的是这样吗?我半信半疑。我的同桌长得像小丸子的爷爷,标准的椭圆脸形,从不暴露喜乐。他的学习成绩也剔除了喜乐,保持着一种病人将死之前、接近直线的脉动轨迹。他几乎不会跟我说话,最近说过的一句是:小心,单镜框就要四百多,很贵的。——当我好奇地拿起他新买的金边眼镜时他说。我接到这个数字后马上让眼镜归位,小丸子爷爷这才松了口气。
我这一组最前面的那个关公肤色的矮个男生,绰号XO酱。他拥有惊人的数字,这些数字不待在成绩单上,据说躺在他养殖鳗鱼场子的爸爸口袋里。这对于要增加他儿子学习分数也不是说完全不搭界,只要让一些数字跳到老师的口袋,或许吧。这些都是风闻,是我学会了桑塘方言(比普通话难几万倍但难不倒我)之后无意听到的,倒是经常能看到活动课时他在教师办公室,老师和他的大头抵在一起使劲像斗牛一样,在草稿纸上做着无用功。我没见过鳗鱼,不过可以通过部首想象,那是一种身材姣好的鱼,此外还能产金卵。
在我正前方的斜对面,过一条通道,是成绩最强悍的男生。他个子中等,鼻梁忽略不计,梳着香港当红明星的分头——毫不含糊的黄金分割线,下课时女生都围着他的座位,讨教练习题。女孩们都惊呼他是班上的谢霆锋。唉,就因为发型吗?暂时来讲,我没有对女同学加以观察,但是她们大都很瘦,话极其多而且声音像蚊子般细小,桌上有一半的各色物品,像折叠小镜子,变色的润唇膏,玻璃珠子头绳,还有写不了几行字的花哨单行簿,经过她们的课桌要很小心。
在初二(4)班,作为一个男生,你最好拥有某种形式的数字。我陡然觉得自己处境不妙。这时物理老师走了进来。
她留着柚子皮一样的娃娃头,鼻翼两侧画下的等腰线却做了告密者。她很少直接批评学生,经常上课提问,提问的时候先让一个脑力明显不济的同学站起来,原地尴尬一分钟,坐下。再让Ta附近的好同学来回答,满意、夸赞、坐下,最后,抛一个蔑视的眼神给第一个同学。
今天,托高脚蜘蛛的福,第一个同学轮到我了。她指着黑板上一个在题目里面从斜面滑下的方块,让我分析有可能存在的力。
我觉得我没有任何力量,去分析那些理想物理状态中的角斗。这三个月的生活轮廓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我显得那么,那么,那么讨厌。我依然穿着袜子穿凉鞋,不是挺括防水布料的书包,被小米枕睡扁的后脑勺,头发像短刺一样剪短乏味,双手的指甲盖里只有四个小月亮;我恨我的鼻梁为什么要挺这么高,他们的鼻子几乎全是塌的、扁的,鼻孔很理直气壮地张开,就像两个危险的枪口对着你,我从未试过这样恨自己。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过时的破败的布偶,让我回到奶奶家,我不要在这个光鲜的地方,等着别人明暗相间的排斥和嘲弄。
这时候物理老师的嘲弄如期而至,她提到了我的名字:
陈宇陈宇,连宇宙都包括了,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物理题都不会做?看来你爸爸得多动动脑筋,给你改改名字了!
XO酱他们的讪笑送了上来,像高脚蜘蛛一样系住我的脖子。
我的罪状可以落款了,那就是我的名字。
伏魔小王子可以战胜蛇发女妖。胡克船长最后还是败给了彼得·潘。公主和王子总能一起过幸福美好的生活。马良只需要画画儿,不需要画图。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面,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很勇敢的男孩。我从来不厌学,即使刚开始什么都听不懂。老师说周六四点三个字在学校集中,三个字,究竟代表什么?哪三个字?从那么多个字里面选三个字,可以给点提示吗?但我不敢开口问同学。大家都是一副收到消息的样子。于是我从早上七点在校园的树下干等,一直到真正的四点三个字,最后终于让我松了口气。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其实这么傻、笨、且憨。
有次我忘记带作业本了,组长情急之下真的掐住了我脖子。他用打闹的方式做掩护,实际上下了狠劲。只有黎浩昶看出来了。他一掌拍在组长的后背,后者差点吐出了下水。黎浩昶完全就是灰熊变的,你可以想象那种力量。他对我很好,也会拍我的后背,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黎浩昶成绩不错,是副班长之一,从此组长那一类的芝麻官收敛了不少。他为什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我觉得他人真好,不会看不起山仔。这是一种对桑塘镇境外以北所有男孩的蔑称。我作为全校唯一一个山仔,压力真的很大。不过,我的确是个勇敢的男孩。有天灰熊送了一本书给我。书名平淡无奇,叫“练习簿”。
他坐在走廊凉亭的石头靠背上,哼哧哼哧地跟我说,这是他学文学的大学生叔叔从香港带来的。
我说太谢谢了,香港的东西都很贵。但这个书名,真没太多吸引力。他没接话。我估计他在想什么其他严肃的事情。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打开那本《练习簿》——一本描写校园生活的奇幻图书。书里说,校长很胖,而且会偷偷吃蚂蚁,各种细枝末节显示他的真身是食蚁兽。我最喜欢在洗手间长出好漂亮的草莓、然后主人公发给同学吃那一段。出于一些很复杂的情绪和奢望,我陡然觉得无比伤感。
不知何时,从外墙居然跑进一只壁虎,以前我只在书上见过。一种半透明的茶色,黑色的眼睛显得很善良。它的脚趾跟我的一样,是浑圆状的。我能肯定的是,它很聪明,暂时没断尾逃生过。它的尾巴很长,好看地弯弯地放着,那么美好,那么脆弱。
这个尾巴,像什么呢?我把语文书翻了一遍,没找到合适的词。故事书不用找,都烂熟于心了。里面只有最美好和最丑恶的事物,用的形容词都很极端。就在我苦恼的时候,对面黑黝黝的一片窗户中,有一个格子打破了沉默。
橘黄色的台灯,书桌,右手边是一张床。墙上贴着一幅非常醒目的画报,一枚高音谱号。没有承接它的五线谱,胖墩墩的家伙依然稳当无比。你没发现符号的收尾和壁虎的尾巴很像嘛!
我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暂时把对洗手间草莓的羡慕放在了一边。
我小心翼翼地贴近墙壁观察壁虎,因为它极少出现在故事书里。在奶奶家的时候她讲过有关壁虎的传说,说壁虎掉下的尾巴会自动钻进人的耳朵导致失聪。——太难以想象了。如果尾巴掉在地上,那得蹦多高才够得上耳朵!在书里面我只见过一次。现在看来不外乎都是讲壁虎的坏话。那个居心不良的传说是这样的:有位古人在圆桶里面洗澡,洗得很入迷,又觉得有些口干,于是便喝了口茶,殊不知茶加入了异物:壁虎尿。过了若干时辰,仆人过去帮忙的时候,发现主人不在圆桶里面,应该是化成了一摊脓水(这种结局在聊斋故事里面太多了)。但我觉得壁虎就像高音谱号,没有其他商量的余地。它很可能是个天生的作曲家。
爸爸突然在门外大喊:“赶紧刷牙睡觉,都快十点了!明天你不是还得测验吗?”
唉,老妈值班,爸爸也从不懈怠,我可以说他们俩真的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为志同道合。连马克思、恩格斯他们都比不上。
那只壁虎倏地不见了,但我的好心情却可以持续一个晚上,不是吗?壁虎、高音谱号、洗手间的草莓、香港作家,好像,好像还有一些隐隐传来的歌声,很细,很轻,你确定你不是在做梦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书上说过,有一种水妖,只在海上出现,没有人比她的歌声更美妙,她的名字叫塞,塞壬。后面那个字没学过,姑且就念rén吧,听说她会吃掉水手。噢噢,不要紧,我不是水手。你慌什么,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孩而已,但请相信我的勇敢……
语文课上,老师教了我们两种不同以往的叙述方式——倒叙和插叙。一定是那些不安分的作家捣鼓出来的新技术。他们过一段时间,像魔术师一样变出些新玩意儿,供语文老师来折磨我们。你伸长脖子看看XO酱的脸色就知道了。加上日子一步步地靠近冬季,他的厚嘴唇涂上了一种洗不掉的猪肝色。而我只剩下《练习簿》,和其他算术簿的陪伴了。
直到五点半,我的脸才从线条图案交织的池塘中漂浮了上来。橘色的夕阳轻轻叩响教室的毛玻璃,提醒是回家的时候了。
这时我已饥肠辘辘。学校门口净是诱惑:卜卜星的香葱薯条,珍珍的西红柿薯片,小包的辣味葡萄干,染色的爆炸糖,都不便宜。我的运气向来很糟,麦芽糖轮盘我屡屡转到最可怜的雀鸟,那腿细得跟HB铅笔一样锋利。有时会有一些外地零食商贩走过,他们肩上扛着狼牙棒似的冰糖葫芦,为了那种痴缠唇齿的甜蜜,我可以忽略掉他们将果冻一样的鼻涕涂在鞋底这样的举动。是这样的,孩子的口味有时候大人很难理解。
身无分文的我穿过不良少女一样的零食摊档,默默地遁进迷宫似的小巷。穿过好闻的浓重油烟味,留神突然泼向路中的脏水,无视一个私人的杂草园地,再神游一会儿,不需要记得什么是什么,也不必忘记什么不是什么,在突然喧哗灌进耳朵的一瞬间,便意味着小巷部分的完结。再穿过丫字形中间的街心圆岛,鲁滨孙就很快到家属院子了。
我不知道在图书馆的哪本书里面看过,现在的时刻叫狼狗时间。它跟在一串不像英语的字母堆后面,并没有进行特别照顾的解释。出于本能,我嗅到一种魔幻的气息,似乎那个世界离我很近,又很远,也不能简单地判断,看不清或者看得清。最有可能是个双头怪,美好和凶险的头颅都插在同一个花瓶样的脖颈中,头发也是如此,丝线和毒蛇夹在一起,得小心自己成仙或者石化两种极端的情况。路上的时光最好用来胡思乱想,看上去就像迷路的大艺术家。这可是黎浩昶对我的评价。
我抬头看去,最远的地方,在公寓楼的最高处,天台或者一个竖直的物体,被强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可是今天的风仅仅很冷,并不烈啊。北风正好拂过耳际,你仔细听听,有人在窃窃私语。消息传得很快。快点快点!该死,我不能再快了,我就两条腿,你借个翅膀给我嘛!我要是有翅膀费这事干吗……就在这个时候,最高处的那个竿子突然消失了。我用力揉揉眼睛,鼻泪管里的空气被挤得咯吱咯吱叫,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同时,一些只在书上描写的那种窒息感,突然攫住了我全身。
不,不不,不会的——但其中居然也有黑色的狂喜。这些感觉就像废弃的鱼缸晃荡起来,腐物从肠胃的底部升了上来。快跑!快跑!或许你还能做些什么!
天色在跟我赛跑,我每跑一步,她就降低两个色调,当我气喘吁吁冲上那个45度斜坡的时候,事物已被孔雀蓝初步融化掉边缘了。不出所料,是最坏的那种情况——楼下已经围了一群大人。
一群我称之为兴奋鬣狗的大人。他们的大声骚动与看不见的静止事物形成鲜明的对照。我往前走了几步,在稀疏的人腿中间找到了端倪。只看到黑色的头发,圆形的疑似面部朝下的头部,像沥青一样的液体从地面缓缓地渗出。
大约有二十只鬣狗围成密度不一的三层。我前面有个女孩,披着过肩长发,个子不高。她还想往前面钻,估计她不知道发生的一切。
在0.0001秒的时间里,大概是合上眼睛时眼珠准备向上转动的那一瞬间,我的双手从她身后像长臂猿那样围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软软地在我手指尖附近撞个不停,睫毛也在不停地扇动,感觉我手里不是捧着无助的鸽子,就是柔弱的蜻蜓。
这个姑娘只花了0.001秒的时间倏地转过身来,直觉告诉我鳗鱼转身应该也是这么不留痕迹,且无比优美。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神情中依次掠过惊慌、生气、质问、不解,层次非常清晰,她耳际的头发同时飞扬起来,其中有一小撮划过她微启的嘴唇。当下我心脏就失去了跳动的天职。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故意把声音披上尖刺,可惜小女孩刚刚生出的刺也是柔软的。我怎么听,都觉得温柔得心脏发颤。唉,老妈要是知道了,肯定骂我没有男子汉气概。
“你不要看,千万别看。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相信我。”我的声音听上去很虚。
她眼睛稍微扑闪了几下,是眼睑没有放下的那种。通常只有技巧超群的演员才能做到,以最微小的眼球运动获取大量的信息,然后呈献给大脑分析。她没接话,似乎长长叹了口气,当然,幅度难以察觉的那种。她跟我认识的女同学真的不一样。班上的女生正好相反,什么事情都要闹腾出最惊人的戏剧效果,我曾亲眼看到过一个长相不佳的女生独自一人勇猛地踏扁过蟑螂,却在热闹的课间惊叫说飞蛾好得惊人。奶奶会说那是丑人多作怪。
我接着说,我们走吧,不要像那些鬣狗一样。
笨蛋,那读猎,不是鼠,你不查字典的吗?猜字就像下注,不是每次都能押对的。
这个字,我一直就读“鼠”的。我的脸热了起来,比微波炉还快。这下轮到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的手抬起来,随意地挥了挥:“喂,走啦。”也不等我搭话,她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她头也不回地说:“可怜的人。孩子更可怜。”我一头雾水。我问发生什么事了,谁遇到不幸?
她这才把脸转过来。这次我先看到她的耳朵,右边那只。真是要命,我从没有见过像,像高音谱号一样完美的耳朵,像三个优美椭圆形的交集,也像大小两个秀气的问号,如情侣一样前后身拥抱着。我的心脏又不得不漏掉几个节拍。
她走近我,稍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眼睛似乎收缩了一小下,轻轻地吐出这样一句:“你这个,笨笨的好人。”
这时天色全暗了下来,女孩一回头,侧身融进浓雾一般的夜色中。我伸出手,却只捕到空。
当我迷迷糊糊走到家的时候,妈妈一把抱住我。她很惊慌,不停地问:“你没有看到吧?你没有看到吧?唉,没有就好,担心死我了。”她把我的头发揉成了鸟窝,像洗完手擦毛巾那样拂来拂去的,一边跟搁下报纸的爸爸絮叨,她没说到我想听的事情,就一头扎进厨房炒菜去了。
我是看到了吗,我是不是撒谎了?看到了事情的一角算不算是看到?老师说“到”字表示完成,一种结束状态。当时是傍晚,我无法跟鬣狗一同莫名地兴奋。有种深深的恐惧,比北风还冷,想用尽全力钻进我的内心。不不,我宁愿选择闭上眼睛,或是走开,这样的事情我投降,我认输。
那天晚上我如愿地梦见了倒起软刺的女孩,像水中的鱼儿一样,嘴张开,合上,如此循环,我只能听到悠悠的曲子,那歌声被不知道什么力量分成恰到好处的一丝一缕,我想象那可能是一首伤感的叙事曲,那种忧伤不可避免地传染过来,之后……
其实不久前,我在回家的路上见过那个女人。她就坐在斜坡下面一点点的石路边,胸前用布兜挂着一个青蛙一般可爱的娃娃,桑塘镇的妇女都是这样带着婴儿出门的。身边还有一个自个儿玩耍的小孩。女人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是我猜的,事实上她看到我是微笑着的,不过我后来觉得,那个微笑似乎穿透了我,到了我身后,对着摸不着边际的,或许是那个遥远的蓝天,微笑着,同时又无奈着。
最后我能记得的是,她戴着粗粗的粉色头箍,轻轻晃着小青蛙,笑容包含了我不能理解的世界。然后,我发现我的眼泪毫无预警地滴下来,这样是不是太不勇敢了?
那个不幸的女人,因为超生了一个孩子,被医院从编制内剔除,每月工资变成了一百五十元。在桑塘镇养活两个孩子一个大人那是不可能的。她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包括最后的坠楼,只剩下孩子们。
你知道,在桑塘镇,数字是最强悍的宗教。
我觉得我妈才是倒叙插叙大师,她在家说话从来不顺叙,想怎样出牌就怎样,能不能理解自己去想,幸好我早已习惯了,所以那个碎布一般的故事很快在我脑中拼出了雏形。她分成了一个星期来完成这个故事,于是我也只能按照原样告诉你们。她最后还告诫我,晚上睡觉一定要关上窗户,因为往前五百米,就是,这个时候她停顿了一下,只有医院才可以暂时存放的遗憾。妈妈不是第一天当医生了,她都叹了口气。
我不懂,我有点害怕。那天女孩就是沿着窗户方向离开我的。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她。事实上我很快忘记她的容貌,我将这归咎于傍晚的狼狗时间。我只记住了这一点。同时,因为数字引起的种种一言难尽的故事,我开始真正成长了。
但我绝不会忘记你。总有那样的一天……
喝下最后一口热气腾腾的豆腐蚌辣汤,我舔舔发烫的嘴唇,抿了抿,用下门牙果断地撕下发胀的唇部死皮,嚼碎后吞下。
我顺手推开“茶母”的玻璃店门,走进阴雨蔓延的周五的傍晚。空气中雨丝细密,纷纷扬扬地织成一张巨大的雾网。冬天的日头总是比较短暂,暮色提早降临,灰黄的街灯透过马路边斑斓的紫荆树枝,到达潮润的街面时已碎成一地。我抬抬眼,看见对面的广告灯牌正在更换,巨幅的海报只贴好下半部,上面映着某位女明星的红唇皓齿。这落入窠臼的笑容如此熟悉,让我无法分辨,她究竟仅存在于每晚定时轰炸的洗衣粉广告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确曾遇见。我再眨眨眼睛,企图抖掉睫毛上凝聚的露珠,视线就此转移到明亮的水洼上。原本水洼忠实地映出空中那张性感的脸,被冷风一吹,脸颊上划出道道沟壑,媚笑霎时变成了哭泣。
看来那句经典的台词真的没说错——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我在心底懊恼地说了一句。不过也罢,作为一个医科生,我向来不关心书本以外混杂的世界。今晚我值夜班,走夏渡后街可能会快些到医院。
夏渡后街是一条细窄脏乱的巷子。移动的烧烤或者水果摊档,在第一盏路灯亮起的瞬间,就像从地底发芽一样,生机勃勃地冒出来。但今晚很冷清,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饥饿的摊主未等到食客,就迫不及待地把刚放上铁架炙烤的半熟鸡翅,囫囵地塞进嘴,粉色的半透明血水顺着凸起凹陷的唇角流出来。在他对面是个钟表修理铺子,棚车内壁挂满了大小的方形壁钟,每个表盘的时刻都不一样,店主却匪夷所思地在车外剥着整筐的大蒜。再往前走,摆放的就是当天未卖完的蔬菜水果了。富士苹果出奇的大,都是不露破绽讨喜的绯红色。谁知道吃进肚里的苹果是不是沟渠的脏水泡胀过的呢。脐橙火龙果葡萄一众都逃脱了季节的掌控,还有看不清色泽的樱桃。塑料平底篮子外面都挂着硕大的数字,上面的数字远低于超市的定价。巷子的尾端是些女装小铺,卖的衣服基本来路不明。若不是赶时间,我是很少踏足夏渡后街的。就在我快步走出巷子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书店,出现在巷子尽头。
整个小店就只当头悬挂一个白炽灯泡,店主低着脑袋,双臂环抱胸前。我看到畅销书《关于我杀人那件事情》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这是一部详细介绍阿尔茨海默氏痴呆症的普及读物。我想打开看看内容,可玻璃纸把书包得严严实实,封底除了各大医学权威杂志对该书的溢美之词,下方护封上拗口地写着这样几句话:
有的发生,有的没有。究竟是没发生的多,还是发生的多。你没有想这么多吧。
事情过后,总是仅剩一个人。
我决定买下它。我把钱交给店主的时候,他似乎动了动嘴角,不过什么都没说。我想看清店主的脸,但是他隆起的眉骨把眼睛以下的五官全掩盖起来了。算啦,不要事事纠结。就在我步出夏渡后街的一刹那,回头,发现书店的灯光消失了,像那些白天蒸发掉的烧烤铺一样不见踪迹,只有我手中的新书真切地证明它存在过。想到这里,睫毛终于不负重担,上面的雾珠像眼泪一样,滚落下来。
半小时后我到了医院大堂。这是一间设在郊外的社区医院,建于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六日。平日人便不多,雨夜更甚。护士可能去病房帮忙换药了,我坐在空荡荡的暗白一片的诊室,从抽屉里拿出裁纸刀,在皱起的玻璃纸封口处戳个小洞,很顺畅地撕掉包装。好了,我倒要看看这本书和其他那些浩如烟海的AD症报告有何不一样。仅仅依靠标题招摇过市可是行不通的。
开头与普通的学术资料并无二致:阿尔茨海默病(简称AD)又称老年痴呆症,全世界有两千四百万病患,是一种持续性神经功能障碍。疾病的成因不明,目前没有准确诊断和有效治疗的方法。阿尔茨海默病又称老年失智症,是失智症中最普遍的成因。最显著的早期症状为健忘,通常表现为逐渐增加的短期记忆缺失,而长期记忆则相对不受病情的影响。随着病情的加重,病人的语言能力、空间辨别能力、认知能力会逐步退化。受AD影响的神经功能通常与大脑的额叶联系紧密,这是疾病的病理学过程。
连续几页都是惯常的诊断方法、历史、症状、患病原因和治疗方式介绍等等。我顺势往后翻,奇怪的事情出现了——23页空白。24页整版是一幅十八世纪初的油画,名叫《鳐鱼》。画幅右下角标着作者:夏尔丹(1699—1779)。一只宽大树叶样的鳐鱼挂在墙角,肚皮剥开,血色斑驳。左边有只猫,惊恐地耸起身子。鱼嘴却往上翘,这样看去,鳐鱼似乎并未死去,鬼魅般的笑意盈盈荡开。
25页终于恢复正常,抬头是“病人口述”,可是内容却毫不相干。看来这是一本极其粗糙的盗版书。由于没有病人来访,手头也没其他书好消遣,我就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
我不能肯定以前是否来过这间医院。
事实上我并不认为自己患有AD症。
哦,墙上的这幅画,我认得,是《德加的小舞女》。其实我很会跳芭蕾和探戈,但我排斥民族舞,尤其是那些明艳艳喜洋洋的动作。个中原因很难讲清楚,但这个并不重要。
跟很多俗气的人一样,我打算在今年的九月九号九点九分九秒结婚。坐在婚车后座,我的思绪无比繁杂,血液在细窄的管道里奔忙得有些恼火。这时司机居然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了。两旁破旧的竖条白漆栏杆被撞得砰砰作响,奇怪的是车身没有一点刮伤。我怀疑那些护栏不是铁质的。于是司机很费劲地打开车门,从路边一个黑色门洞钻进去,不一会儿走回来说,马路在那边,我们走错路了。
无奈之下,我随手拿起椅背后面的报纸,上面醒目地写着“××考试成绩将于近期公布”——正是我一周之前参加的那场。近期近期,近期究竟是几号?真是烦人透顶了。把报纸随手一扔,我扭过头看车窗外大同小异的建筑,判断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达。
那天天色十分晦暗,暴雨降临之前阴潮的风在原地盘旋,口鼻都被那种微暖的尘土腥气所充溢,原本混乱的局面更显仓促。爸妈还有几位不知如何称呼的亲戚在酒店门外招手,喊声此起彼伏:
快来照相,要下雨了。
酒店门外大家都排好了方阵,我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了很刺痒的厚重婚纱,伴娘扶着我的手臂,我自己提着裙裾的花边,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中间空掉的位子上。我的刘海湿答答的沾在前额上,估计化妆也损伤一大半了。
这时摄影师一边让大家聚拢一些,一边做着可笑的手势。来来,茄子。很快就好。咔嚓。咔嚓。我看不到来了什么人,但底片却十分清晰地在脑中显映出来。新郎呢?新郎不知所踪。舅舅站在后排,他高耸的头发挡住了女宾客的鼻子以下的脸。我只看到她狭长的眯缝眼睛。说实话那种脸型不是我喜欢的。要非得用什么来形容的话,我只能说那是张民歌一样的脸—土气。想到这里,我咯咯地笑起来了。
新郎来了,还要再拍一张。摄影师大喊。我看见远方有个黑点正逐渐显现并且扩大。原谅我那天没戴隐形眼镜,所以我辨认不出他究竟是谁。突然燥热起来,我感到脚踝附近突出的血管好痒,于是我想也没想地一掌拍下去。同时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举手一看,满手心的血,中间是一只花色的蜷腿蚊子。床边的闹钟显示着吉利的数字:09:09:09。
我是学医的。刚进大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待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不是我喜欢图书馆,而是实在不知道学校除了教室和图书馆,还能去哪里。我每天做着考试卷子,每次都能拿到满意的成绩,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一个微胖的男生走过来,递给我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磷和氧气燃烧的化学方程式,并附了一句矫情的话:你就是我的磷。我是酒精。我无法避开,遇你即燃的宿命。他说,我观察你很久了,我叫良。请原谅我的唐突。我不知道,图书馆还有这样的绝色女子。
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脸,但捕捉到一种捉摸不透的微笑。他细嫩的手伸过来,我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事实上我坐上一辆威风凛凛的跑车,它的车标也很奇特,是一块五彩马赛克的盾牌。就这样我离开了熟悉的图书馆和风中街道。我们来到一条逼仄的巷子入口,好多好多的服装店,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当下最潮的小黑皮衣和紧腿裤。良推开店门,指着一条鲜橙色的吊带裙,说,试试这条。
我想说不必,但“不”字还没说出口,抿嘴的表情却变成了莞尔。我拿着裙子进了试衣间。格子衬衫和毛线背心窸窸窣窣地跌下,我换上了这条暴露的裙子,站在四面镜子的店铺,由于纤瘦的身体撑不起这种性感长裙,我竟一时没认出自己。但良拉着我的手原地转了半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从服装店出来,天已全黑,我们再继续往前走。我想知道几点了,可是钟表铺挂着的大大小小的表盘,没有两个是同样的指向。巷子里人来人往,汗臭,油烟,和某种不知名的腥味混在一起,我觉得头晕,真想回家。良依旧不依不饶地拉着我,于是一间旅店出现了。老板娘从高高的柜台冒出头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只有418房间了,然后把钥匙轻轻一放。
我感到脸红了,踌躇着不肯踏进房间。良背着走廊的吊灯,于是他脸上一片漆黑。他把我逼向墙壁,我闻到他身上不洁净的味道,这浊重的气息让我更加头晕。我的本意是要避开他俯下来的脸,但事实上我却迎了上去。这时良说了一句:你的唇好干。
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从天花板还是隔壁,传来了声响,似乎是有人在跳探戈,踏踏踏踏;又像是雨滴跌落的声音。踏踏,踏踏踏。我醒了过来,发现良不在了,或许这是他下楼的脚步声,他该是渐行渐远,可这踏踏声好像闯进了我的身体,响亮的回声让我久久无法平静。
我能想起的下一次见面,好像是同去医院,我们在诊室外等候。良不停地摁动右脚,他胀鼓的肚子和抖脚的高频极不协调。我欲言又止,良转动一下厚眼睑覆盖下的小黑眼珠,胡乱地蹭蹭我的脸,嘴里念念有词,担心什么担心什么,那么多女孩子不都挺过来了?我们还年轻,结婚着什么急啊。
我闭上眼,轻轻点头,但点头不意味着同意,就如同微笑不是说明快乐一样。因为原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伤心高兴歇斯底里的。
这时一个穿牛仔包臀短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肥满的胸部在黑色背心里抖动得很肆意。我注意到她有张土气的脸,但这张脸这段时间每晚都出现在电视的黄金广告时段。她的烈焰红唇和洗衣粉的性质似乎格格不入。没错,就是那个三流女明星。
你等一等,我接个电话。良神速地蹦了起来,急匆匆地拿起安静的手机,向洗手间方向奔去。他虽然是个胖子,跑起来却有种飞鸟的姿势。
这个电话似乎通了一个世纪。良带着潮红的脸色回来,浑身散发出不能言传的愉悦感。他意味深长地叹口气:一个老朋友了,你不要介意说这么久。
我再次感到头晕,所以选择闭上眼睛,接着又听到胸口传来急促的钝响,这敲击声传到头部,我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你以为每个人像你一样没有腥味,未免太蠢了些。室友菜对着电视说了一句。我知道她是说给谁听的。她接着又说了一句:如果第一个誓言没有遵守,那以后的誓言也就免谈了。
朋友转过脸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为什么要爱上带给自己痛苦的人呢?
这段时间的电视总播放着那些惊悚的画面,女主角一脸茫然地手握裁纸刀,赤脚走在墨汁般的夜里。看着她推开一扇陌生的门,我突然面无表情地总结了一句:即使不结婚,我也不会让他好受的。
我记不清何时发生的事了。那个软绵潮润的麻袋就出现在我房间的衣柜里,不用打开我都知道是谁。我想笑,可是嘴唇干绷得太紧,于是放弃了笑。朋友菜先是一惊,接着很快恢复平静:我就知道,你是说到做到的人。放心,我是你最好的知己,我知道该怎么应付警察。你忘记你的家族遗传症了?
说实话我对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我走出房间,站在温柔的午后阳光中。我的睫毛很长,长到投射在我所见到的事物上面。我闭上眼睛,摸摸睫毛,看上面是不是沾上了尘埃。我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一脸苦相的良。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你知道爱情,爱情就像石头掉进河里,扑通一声……他说着把头埋到我的颈窝。我觉得真痒,痒得我想笑,可是嘴唇还是很干,于是我依然没有办法笑出来。
良抬起头的时候,太阳正好再次转到他的脑后,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脸上有些湿润。他再次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话:爱情来了,就像脑袋里起了雾。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嘴唇像吹到尽头的红气球,砰的一声裂了。
“有人在吗?”我猛地抬起头,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她面容憔悴,眼睛被垂下的刘海遮住,看不清颜色,暗紫的嘴唇结满了风干的痂片。
“医生,我心口疼。喏,这里。”
我从容地戴上听诊器,把另一端放到她的心脏位置上。奇怪,没有心跳声。再听,还是没有。光线太暗,还是我的眼起了翳?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响声。“快,快,她可能跑到这个诊室里来了。”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几个医生护士模样的人冲了进来,手电筒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
然后我发现我的听诊器那端,贴在光洁的镜子上。这次我看清楚了,我想我还是需要去买个好些的润唇膏。我再回头看看桌上的那本医学书,哦,原来它是我用来记事的簿子。封面有一盆可爱的雏菊,它会当作真正的雏菊摆在我的墓碑前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