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谓之辩:“满族说部”与“乌勒本”

2013-06-14 08:05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德布满语满族

王 卓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东北史地》杂志社,长春 130033)

作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满族说部指的是满族及其先民口耳相传的一种古老的民间长篇说唱艺术形式。2006年至今,学界一直在讨论其命名问题,先是主要针对“满族说部”这一命名本身是否符合实际,后来则主要围绕是否应当以“乌勒本”取代“满族说部”展开。

客观地讲,对于满族民间遗存的长篇叙事作品的命名,的确有一个探索和尝试的过程。从文献上看,最初在1987年使用的是“民间说部”;①富育光《试论民间文学资料的保管》一文在所列满族资料“口碑”条目下含“民间说部”,见《中芬民间文学搜集保管学术研讨会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1999年使用的是“满族传统说部艺术”[1];2005年使用了“满族传统说部”[2]。这期间,也常简称为“说部”或“满族说部”,如富育光先生的《满族传统说部艺术——“乌勒本”研考》中说:“从总的内容和形式特征而言,满族说部由三方面因素所构成:第一,说部是对本部族中一定时期所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的生动总结和评说……”[1]谷长春在《〈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总序》的开篇部分指出:“‘说部’,是满族及其先民传承久远的民间长篇说唱形式”[2]。直至2006年,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公布,因为使用的是“满族说部”,此后便成为通用称谓。

富育光先生曾解释说:“什么是满族说部艺术?似乎是陌生的词。满族说部艺术是广义的通称。在满族传统的民间口碑文化遗产中,就其蕴藏内涵形态分析,主要包容两大宗内容:即广藏在满族民众中之口碑民间文学传说故事和谣谚以及具有独立情节、自成完整结构体系、内容浑宏的长篇说部艺术。”“满族民间口语中,将民族说部艺术这朵植生于民族沃土中的古卉,亲昵地称为‘乌勒本’。‘乌勒本’(ulabun ),汉译为传或传记之意。满族各氏族中,都有自己最精彩的‘乌勒本’和讲唱‘乌勒本’的名师,各氏族如数家珍,互炫荣耀。早年,‘乌勒本’的称谓,在爱辉一带满族语倡行的村落里,家喻户晓,常可耳闻,老年人中沿用至今。经调查,在吉林、浑春、九台等地满族萨满和老年满族群众中,也都熟悉这个称谓。”[1]《〈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总序》更明确说明:“‘说部’,是满族及其先民传承久远的民间长篇说唱形式,是满语‘乌勒本’(ulabun)的汉译,为传或传记之意。”[2]宋和平也赞同说:“‘满族说部’是满族及其先民传承下来的长篇民间说唱形式,满语称之为‘乌勒本’”[3]。

因此,当由近代向现代转换时期满族民间所称的“满族书”“英雄传”“说部”等在21世纪进入学术话语系统时,“民间说部”“满族传统说部艺术”“满族传统说部”等临时性称呼,最后统一为“满族说部”,所指即为满语产生于久远的历史时期的满族民间叙事性长篇口传文学。至此,“满族说部”是“乌勒本”的汉译,成为主流观点。

“满族说部”一词获得认可,与其作为一类文本的名称所具有的概括力和合理性具有很大的关系。首先,“说部”在现代汉语中,指代的就是长篇白话小说,这些小说不仅以书面形式,还以说书的口头形式存在于社会大众的生活之中,而满族民间的叙事性长篇口传作品也有书面和口头两种形态,并且主要以口头形态存留,就目前所知,除《尼山萨满》,多数只有书面提纲,有的连提纲也没有,全凭口耳相传。其次,民国时代,活跃于东北地区的汉族的说书人,曾经将如今称为满族说部的故事以说书形式表演。据富育光先生《满族说部调查(一)》记录,“适逢1947年春节,孙吴小镇人口不多,但地处往逊克、瑷珲、黑河交通要素枢,商贾行旅密集,畸形繁华。小城茶肆栉比,除讲《杨家将》《三侠剑》《包公传》《童林传》等评书曲艺外,南街口‘三合茶社’开播小段《东海风尘录》,即《东海窝集传》原型故事。”[4]再次,其中的“满族”二字,标出了民族属性,使之与汉族说部或评书具有清晰的边界。

再从另一角度提一旁证:同样是东北地区重要的少数民族民间长篇叙事作品,蒙古族的传统说唱文学“乌力格尔”,也有其汉语称谓——蒙古琴书。“乌力格尔”汉意为“说书”,是用四弦琴(马头琴的前身——朝尔)作伴奏乐器的一种说唱形式,表演的内容多是英雄传说和史书演义,既有表现蒙古族历史的书目《江格尔》《降服蟒古斯》等,也有大量汉族历史故事,与满族说部十分相像。其汉语称谓当中的“蒙古”与“满族说部”中的“满族”一样,是民族性的标志;“琴书”是因为伴着弦乐器演唱,表演方式上与山东琴书等近似,与“满族说部”中的“说部”类似。由此看来,“满族说部”、“蒙古琴书”,都是少数民族民间艺术形式在比附汉族艺术形式的过程中出现的汉语称谓,虽然在他们各自民族的语言系统中,原本就有本源性的称谓“乌勒本”“乌力格尔”。

高荷红博士的看法则有所不同,她认为:“满族传统说部沿袭了满族‘讲古’习俗,是‘乌勒本’在现代社会的发展,它既保留了‘乌勒本’的核心内容,又有现代的变异。”[5]她在《满族说部传承研究》一书中,详细比较了“满族说部”与“乌勒本”的差异,指出:“从产生年代上来说,乌勒本较早,具体产生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从接受角度考量,‘乌勒本’是一个满族词汇,说部是用汉语的表述,它的出现跟满语在民国期间的式微有一定关系。笔者调查的几位传承人都认为说部和乌勒本讲述的内容基本一致,说部的内容可能更加充盈。目前我们见到的说部动辄几十万字,而乌勒本基本上是骨架,字数较少。”“乌勒本的内容说部中有,而说部中的内容乌勒本中却未必得见。”“乌勒本是历史名称,有其产生、发展、变化的过程,乌勒本发展到20世纪以后,就成为满族说部。”[6]因此,“满族说部”不是“乌勒本”简单的汉译词汇,而是其发展形态。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角度。

无论认为“满族说部”与“乌勒本”之间的关系是不同民族语言的对等翻译还是内容与形式的变异形态,“满族说部”作为一个基本的学术概念,它所具有的客观合法性已经得到普遍认可。比如,从1999年富育光先生发表第一篇满族说部艺术的专论至今,以“满族说部”为题的学术论文已有48 篇;除了国家级名录的定名,国内第一个相关学术研究团体“吉林省满族说部学会”也以“满族说部”命名;“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吉林省社会科学院重大课题等,都有以“满族说部”的名义立项的课题。

在“满族说部”已经逐渐被认可为合理性称谓的同时,学界也在探讨对于篇幅浩繁的满族民间口传长篇叙事作品,是继续使用汉语称谓还是改称满语称谓的问题。

除了满族说部这个汉语名称,中国其他少数民族的长篇口传叙事作品,几乎都是以本民族语言中的词汇命名的,如藏族的格萨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蒙古族的江格尔、赫哲族的伊玛堪等等。即便是蒙古琴书,在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也恢复了其蒙语称谓“乌力格尔”。而无论学界还是社会大众,并没有因为其使用少数民族语言的名称而影响对它们的关注和理解,反而更加彰显出珍贵的民族、历史与文化价值。同样作为少数民族的长篇口传叙事文学,如果满族说部也能够以满语名称作为通用称谓,自然能够使之保持与同类作品命名原则的协调一致。但是,在满族说部已入国家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并且在大众话语和学术话语中已经普遍使用的情况下,恢复其满语称谓的难度很大。

对于使用“满族说部”还是使用“乌勒本”更好的争论,早前只在非公开场合,直到2013年4月17日,在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吉林省满族说部学会联合主办的“多元文化视野下的满族说部”研讨会上,一些学者才正式提出,对满族说部概念的反思及重新界定极有必要,并赞同以“乌勒本”替代“满族说部”。关纪新先生提出,称之为“民间口头长篇小说”或“乌勒本”皆可;宋和平研究员认为“乌勒本”的称谓更合适。

其实,学界围绕满族说部的满语名称选“乌勒本”还是“德布达林”,也存在小范围的讨论。将满族说部与满语“乌勒本”对应的富育光先生在2007年的一次座谈会上谈道:“‘说部’一词的来源,是‘乌勒本’口碑艺术在近世传播过程中的嬗变。‘说部’并不是源出汉词,而是从满语转译来的,满语是‘满朱衣德布达林’(manjultebtelin),汉译即‘满洲人较长的说唱文学’,而‘乌勒本’古语只在谱牒和萨满神谕里依稀可见。”[7]赵志忠教授曾在满族说部尚未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论及“德布达林”:“德布达林的满文原义为“本子”,即说唱故事或长篇说唱。这种说唱本子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莉坤珠逃婚记》,又称《琛鄂勒斗莫日根》。”[8]根据高荷红博士《满族说部传承研究》的记述,季永梅教授曾表示“说部可能指的是德布达理,不仅包括满族口传的文学,也包括说书艺人所讲的汉族小说。”[6]26由此看来,在满语系统中,民间的长篇叙事作品原本并没有统一的称谓,具有说唱表演特征的有“德布达理”之称,具有圣神严肃特征的部分,称为“乌勒本”。高荷红博士认为“德布达理(Debtelin)特指满族中比较古老的叙事诗,流传的时间较长,现已难觅踪迹”。宋和平在“多元文化视野下的满族说部”研讨会上的发言中,比较了“德布达林”和“乌勒本”二词,认为“德布达林”是说唱文学,满族说部大多属于非韵文类,应当是“乌勒本”。

因此,以“乌勒本”作为满族说部的满语称谓有充分的依据。

综上所述,无论从恢复满族民间长篇口传文学的民族特征与历史内容的角度看,还是从在全国和世界范围内认定其文化特征与价值的角度看,使用“乌勒本”都更为有利。但是,因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已经认可了“满族说部”这一称谓,使之具有“先在”地位,并且已经在在学术研究中得到广泛应用。比如,2006年以来发表的50 多篇这一领域的研究论文中,只有5 篇以“乌勒本”入题,只占10%左右,其余约90%皆以“满族说部”为题。以我个人的看法,目前情形下,在一段时间内只能维持“满族说部”与“乌勒本”并用的现状。如果学界同仁确有“正名”的意愿,那么就需要在今后的学术话语中优先使用“乌勒本”。

[1]富育光.满族传统说部艺术——“乌勒本”研考[J].民族文学研究,1999,(5).

[2]谷长春.《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总序[J].社会科学战线,2005,(6).

[3]高荷红.满族说部传承研究:序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4]富育光.满族说部调查(一)[J].社会科学战线,2007,(3).

[5]高荷红.满族传统说唱艺术“说部”的重现——以对富育光等“知识型”传承人的调查为基础[J].民族文学研究,2007,(2).

[6]高荷红.满族说部传承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7]吴雨.“满族说部研究”座谈会纪要[J].社会科学战线,2007,(4).

[8]赵志忠.清代满族文学史略[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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