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亦蕉
1978年,叶小纲第一次站在大洋彼岸纽约林肯中心门口。那时,他刚被中央音乐学院录取,开始了自己的专业音乐生涯。他想:总有一天我会在这里开音乐会。
35年后的今天,他果真来到林肯中心举办个人交响作品专场音乐会。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4年以来,首次由美国主流交响乐团(底特律交响乐团)专门为一位中国作曲家举办的专场音乐会。
纽约时间9月22日下午3点,林肯中心艾里费雪音乐厅济济一堂,2700张演出票早已售罄,记者一眼望去,上座率达到九成,不仅华人纷纷前来捧场,更多的听众是美国本地的音乐爱好者。
本次音乐会将演绎叶小纲的三部交响乐作品,首先演出的是他荣获美国古根海姆基金会音乐大奖的最新作品《喜马拉雅之光》,这是叶小纲多年来对西藏主题的创作结晶。参加演出的还有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洁和男童高音刘珅,以及古筝演奏吉炜,纽约合唱团近百人突击学习藏文后的倾情配唱,让演出更显热忱。当美籍华人指挥家胡咏言慢慢放下指挥棒、吉炜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一片肃静后,爆发出热烈掌声,全场轰动,叫好声此起彼伏。世界首演的《喜马拉雅之光》打响了第一炮。
随后,《最后的乐园》在小提琴大师林昭亮的完美演绎中余音绕梁。堪称代表作的《大地之歌》是对马勒同名作品的重新创作,歌词是李白、钱起、孟浩然和王维的7首古诗,参与演唱的除了著名男中音袁晨野之外,还有加拿大女高音Measha Brueggergosman。她苦练中文,终于能用中文唱出古诗,迎接她的是全场热烈欢呼。
整场音乐会充满中国民族元素,叶小纲用西方人听得懂的音乐语言诉说中国的故事,乐团演绎没有障碍,观众深受感动,整个演出非常成功,Facebook上好评如潮。
在演出结束后的酒会上,记者碰到了朱丽叶学院作曲系主任、美国著名作曲家Robert Beaser,他还处于兴奋之中,连连用“震撼”、“太棒了”、“印象深刻”来形容他对音乐会的感受。
他说:“这场音乐会体现了音乐的多样性,不同时代的不同特性,而且把中西音乐形式完美结合。”Beaser对叶小纲的作品非常熟悉,他觉得此次演出的三部不同年代创作的叶氏作品都十分优秀,1993年创作的《最后的乐园》是小提琴交响乐,用了一种浪漫的表达方式,十分和谐。而2005年创作的《大地之歌》曲和词结合得非常好,最近的《喜马拉雅之光》则用了相对传统的演绎,声乐听着很熟悉,是更简单的样式,直接而通透,给人返朴归真之感。Beaser说:“美国现代音乐的发展,越来越多样性,不同流派有不同的发展,而其中有一派就是向传统古典的回归,并且融合不同文化”,这或许就为叶小纲作品在美国的成功演出提供了接受土壤,兼容并蓄的美国人十分喜爱这样的作品。
据主办方北京演艺集团称,音乐会还将继续进行丰富与完善,于2014年展开全球巡演。
叶小纲是改革开放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第一代作曲家,他出身于音乐世家,曾赴美国伊斯曼音乐学院深造,现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是中国现代音乐的代表人物。
用音乐顿悟人生
《新民周刊》: 当年你在林肯中心留影时说“总有一天我会在这里开音乐会”,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你有什么感想?
叶小纲:我在中国很多地方开过个人作品音乐会,包括港澳地区。现在开到纽约来了,开就开了,没什么。我很多预感和理想都成为现实,应该说和毅力有关,也与境遇有关。我是个很随和、很好合作的人,但内心很坚强,百折不挠,不该妥协的绝不妥协。个人作品音乐会在国际舞台上也不多见,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艺术的信心。我内心仍然平静。去华盛顿肯尼迪中心和柏林爱乐大厅也有计划,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音乐家不开音乐会,那干什么?
《新民周刊》: 这次的《中国故事》音乐会,为什么会选择《最后的乐园》、《大地之歌》和《喜马拉雅之光》这三部作品?
叶小纲:《喜马拉雅之光》是去年获美国古根海姆奖资助的作品,拿了那么著名的资助总要交差,是必须完成的任务,拿到纽约去世界首演也理所应当。另外两部作品在国际上有一定知名度,《最后的乐园》早在德国出了唱片,还被世界著名的芭蕾大师罗兰佩蒂编成芭蕾舞《最后的天堂》,效果很好。《大地之歌》2005年就在这个舞台上演出了第一版,在世界各地演出都有不错的口碑。
《新民周刊》: 你曾数次去西藏采风,能分享一下采风的经历和故事吗?
叶小纲:我喜欢西藏宏远的大地与天空,喜欢那里的质朴。我有个学生叫米久丹增,来自西藏山南地区。我教他的是西洋作曲法,尤其是配器,那是必须学的。但我觉得他是我心灵的朋友,他到北京来学习,我曾这么形容:“米久离开滋养他的沃土,创造力会消失吗?我回答,米久永远不会离开他的西藏。他来到北京,是来感受世界;他的沉默,与拉萨红山上金碧辉煌的圣殿与大殿中隆隆不绝的诵经一样,是思索未来的象征。他善良的心地,像玛瑙一样透明,他爽朗飘逸的笑语,犹如天上飘来的经卷,让我这老师也顿悟人生。”就是在北京,我也没有离开西藏,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阅历。
《新民周刊》: 从《地平线》到《西藏之光》,再到此次的《喜马拉雅之光》,你创作了多部与西藏有关的作品,西藏采风对你的音乐有怎样的影响?
叶小纲:恐怕还是对世界的认知有些改变。说实话就是感到自己仍需增厚。青藏高原的威严气势,犹存于记忆。庙宇里苍茫中矗立的神像,淡然注视着我们。灵气氤氲的喜马拉雅神山就在眼前,能感到人类精神价值刹那间高扬起来,天地无我神秘的灵智自苍穹翩然而下。响晴薄日,天光璀璨,广袤无垠的高原上,横陈一个亘古以来就矜持安详的西藏。如此心境,当然会对音乐创作产生很大影响。
用“世界通码”传递中国文化
《新民周刊》: 作为中国最高音乐学府的负责人之一,你觉得有责任让代表中华民族的音乐“走向世界”嗎?那么中国声音背后的文化内涵是什么?我们要传递怎样的文明信号呢?
叶小纲:我只是民族音乐发展中的一分子,只代表个人。“走向世界”是个艰难命题,事实上,中国文化在世界上不属于强势。有一天全世界文艺家都争先恐后要来北京演出,开音乐会,那说明我们的文化真正强大了。坦率地说,“中国文化走出去”现在只处于期望被认可阶段。当然中国声音后面的文化内涵很多,有我们的过去、现在与将来,这种文化独具中国特色。至于传递的文明信号,恐怕是一种“世界通码”,即全人类共通的可解信息。我不是那种在舞台上以砸锅卖铁、洒狗血走极端、热衷展示中华传统文明中那些消极、荒唐甚至猥琐特质为己任的“艺术家”。我是“你能盖世贸大厦,我也能造摩天楼”的那类人, 是“你美国人大气,我比你还大气”那类艺术家。
《新民周刊》: 在全球一体化的大格局下,各国都在强调保护自己的民族文化。我们在一轮又一轮的全球化文化浪潮中应该采取怎样的立场?你的文化选择是怎样的?又有怎样自成一体的音乐表达来抵抗全球化?
叶小纲:我曾经拜谒过泰国清迈附近高山上著名的寺庙。那座寺巍然典丽,高塔鎏金,工细如神。庭院里清香古远,铓锣幽悠。我在那里见到了遥想许久的白色曼陀罗花,凛然悬于氤氲绿叶中。曼陀罗花是一种著名植物,绽放之姿极美。我用音乐描绘了弥漫于雨润烟浓的悱恻心境。我就用这种姿态表示自己的文化选择,我的声音自成体系,主要指我处理声音的技术手法。
《新民周刊》: 留学美国多年,对你的音乐有怎样的影响?当年为何回国发展,今天,又是为什么要“走出去”?
叶小纲:美国的创作音乐对我影响不大,美国新音乐创作过于实际,讲究音响效果,相对商业化一些,人文追求之势不如欧洲新音乐。这是我敢来美国开音乐会的原因,主要是觉得我比他们好。回国近二十年,我从来没想过要“走出去”,我从不刻意,相信顺其自然。到欧洲去我会稍谨慎些,因为交响乐是他们的传统,等于外国人到北京来唱京剧,还想打擂台,肯定肝儿颤。如去欧洲开个人音乐会,曲目选择我会更偏重学术些。当然,《大地之歌》还会是首选的。欧洲的当代音乐几乎走入死胡同,鲜见思想、美学上有真正突破的历史性作品,连美国式的商业化他们也没达到。当代的文化发展与科学技术相比,相对滞后了。去欧洲开音乐会,我心里真的也不怵。
《新民周刊》: 音乐无国界,根据你的经验,觉得西方观众容易接受这些作品吗?
叶小纲:我想问题不大吧,爱接受不接受,反正我一点都不比他们差。近些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特色在西方被一些猥琐小把戏弄得影响比较差,外国人以为中国文化就那些玩意儿。让他们听听主流中国人的声音吧!
每个人都是“中国故事”的一部分
《新民周刊》: 除了交响乐,你也为一些影视作品作曲,比较著名的是《玉观音》,能谈谈与《玉观音》的缘分吗?对影视配乐又是怎么看的?其实谭盾一下子火起来也是因为《卧虎藏龙》的得奖,会不会觉得有点本末倒置?艺术家要靠通俗的东西来为他们争分数,否则人们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
叶小纲:这也难怪,影视音乐的确能够为作曲家营造一些影响。在普通听众中有知音,这只会加分,没有任何坏处。尽管我写影视音乐不费劲,拿起笔来就写,真谈不上呕心沥血,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失败过,还得了两次中国电影音乐最佳电影音乐奖和一次杰出电影音乐贡献奖,获得的荣誉和知名度也帮助了我的事业。《玉观音》我很感谢原作者海岩和导演丁黑,他们对我的音乐舍不得掐,让我的音乐酣畅淋漓地随着剧情结构流淌,确实感动了观众。我记得还有一部戏《上海沧桑》,导演黄蜀芹本来是请我去演最后八集的男一号,说我气质吻合,但打死我也不去演,只同意作曲。这部戏的音乐我也觉得表现很充分,很感谢这些影视制作人对我的充分信任,因为他们几乎不对我做任何限制。我的影视音乐经常被盗版,有时电视台里放出来的戏,烂得要命,怎么一听是我的音乐?!我连打官司的时间也没有,盗用就盗用吧,至少我的音乐抬了他们的戏,算是为中国影视做贡献。
《新民周刊》: 你有独特的人生经历,能谈谈你的父亲叶纯之以及他对你的影响吗?
叶小纲:我们这一代每一个人都是“中国故事”的一部分,希望未来我们的公民在了解我们的时候会感到“他们的时代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美国的老师告诉我,有一次他孙女问他,“爷爷,你真是在电视机发明之前就出生了吗?”小孩觉得不可思议,那爷爷以前的生活怎么过啊?!你看,时代飞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生经历就是时代印记。我父亲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默默付出,任劳任怨,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气节,他一生为国家做了很重要的贡献,命运坎坷,但毫无怨言。他是我一生的榜样。他的学问比我大得多,他以德报怨的优秀品质我一直在效仿,但他逆来顺受的性格我不愿继承。我们社会同样复杂,随时可见当年家庭挨整的人,今天整起人来丝毫不比当年整他们父母的人的手段差,甚至更狠毒。中国社会要真正进步,还需要时间。
《新民周刊》: 经历过下乡,后来又做了钳工,感受到生活的痛苦和生命的无奈,是什么让你仍能在音乐中“温暖地”表达?
叶小纲:我的音乐一般不把个人情绪放进去。我的音乐创作一般不会死去活来,呼天抢地,神经质,对时代不满,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音乐应有它自己的走向,它是美丽的,美好的,天真的,励志的;能滤去世界的尘埃,给予人以坚定的信心,面对世界的从容与宽容。音乐能浓笔重彩,也可声色微现;能流丽酣畅,也可清扬婉兮;大作品黄钟大吕,激越励志,小作品尺幅兴波,微雨湿花,浮现淋漓丹青的美感与醇境。这种状态,是需要时间与经历,不断钻研,对自己极高要求才能达到的。
年轻音乐家为何难出好作品
《新民周刊》: 78班是中央音乐学院辉煌的一个班,出了很多人才,当时你就是四大才子之一,后来你们有了不同的发展和方向。比如谭盾,他在美国也有不小的影响,但他的水乐、纸乐引发了不少争议。而这次,美国主流交响乐团专门为你举办了专场音乐会,这是中國音乐家的第一次。你觉得西方对于中国音乐的接受是否也有变化发展?
叶小纲:有争议其实是好事,尤其是对后代,他们能通过借鉴比较少走弯路。林肯中心为我这个音乐会打出的广告是“为底特律交响乐团历史性的音乐会来购票”,我看了吓一跳。确实,创造历史的机会给我逮着了,这是中国文化真正开始强大的标志性事件之一。确实是美国主流交响乐团第一次为一位中国作曲家开个人音乐会。我自己只要保持清醒头脑就可以了。
《新民周刊》: 你們这一代音乐家之后,似乎中国乐坛有点青黄不接,作为音乐导师,你对于青年人成才有怎样的看法?为什么现在年轻音乐家难出好作品?你对现在的大学教育有什么评价?
叶小纲:社会各界曾对“80后”寄予很大希望,但我感觉“80后”整体有点沉默。这有很复杂的历史背景,也有机制体制的原因。也许我闭目塞听,鲜见“80后”整体人才机制下的各行业冒尖人才,比如金融、法制建设,思想理论建设、文化建设等诸多领域。科技人才据说很优秀,比如“神九”、“神十”整体团队的平均年龄三十多,这令人欣喜。但哲学、思想和文化领域呢?一个民族没有这些领域的冒尖人才是十分危险的。
至于说到教育,我觉得问题不少。我敢说我们国家从上到下几乎人人都希望把国家搞上去,极个别坏人除外。但为什么某些领域问题那么多?还要从体制机制的根本上找原因。比如专业音乐教育,我们基本是割裂式专门人才培养,表演与创作脱节,理论与实践不统一,孤立化分散化、条块分割的积弊已经很深。音乐教育与市场脱节,闭门办学,无视市场人才需求,培养的毕业生悬置,无法充分落地就业。现在音乐文化工业中需要大量有思想有品位的音乐管理人才;演出市场需要大量有管理、经营头脑的经理人。但目前音乐院校几乎没有一个能交出合格产品,去满足和推动文化市场经济繁荣和社会文化发展。
其次,音乐教育与人文割裂,成为就一技之长的专业匠人,其文化理解力与文化创造力无后劲可言,所以业界浮躁不安,社会整体音乐文化内容空洞、层次低俗,不能真正把社会生活文化给养转化成社会需要的文化精品。目前艺术文化下移是事实,群众文化发展成为国家需要,这样更需要大批高素质、专业化和懂政治的文艺人才进入政府文化部门甚至街道社区去工作。
至于在办学上,可以看到国际上富有盛誉的名校,无不是将决策交给学术,将经营交给行政,将教育交给权威。只有做到三者独立,避免人情人治,实现制度规范,决策贯彻彻底。从教育科学的角度看,教育的成功取决于五大因素,即教育实施者、教育对象、教育手段、教育内容、教育评估(反馈纠偏)。其中教育评估如何做到交给专业化的无利害牵涉的第三方,避免自欺欺人形式化,把评估中发现的问题作为办学兴校的首要问题,作为完善教育改革和教育管理整治的首要问题。目前,我看国内很少学校能真正做到。长此以往,积弊愈深,我看任何激情澎湃的办学理想,都会化为泡影,取得任何瞩目成就,也会变成明日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