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慧
四月天,阴沉低矮的云层,把海岸上一家办丧事的人的心压得很疼,很疼。
海岛的诊所院子一隅,躺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连同十二处刀伤致命的尸体僵挺着的,还有他那空洞的双眼。
马上就要入殓了,他的眼睛任凭别人怎么帮忙也不肯闭合。
他的二十七岁的女人,拉着他的四岁的儿子跪在他的头顶正前方,把泪迹斑斑的脸贴在他那冰冷苍白的脸上和他说话:“冤家,你放心走吧,你欠下的债我一定会替你还上;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也要把儿子养大——实在养不活他,我就带着他一起去找你,咱们一家三口团圆。”说着,女人用手轻轻向下抹了抹男人的双眼,男人的眼皮听话地合上了。
女人用这番话诠释了悲壮。
男人是外来务工人员,给一家私营养殖场当队长,因为履行职责与凶手结怨,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凶手怀揣七寸长的尖刀找到男人家里,抡起尖刀向男人猛刺,并扬言不杀死男人誓不罢休,凶手用白带尖刀对着男人连捅十二刀,血流成河,男人无治丧命。
凶手曾供认,年轻的时候练过擒拿,这让死者丧失了招架之功。
女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草草地葬了男人,没有酒也没有菜用以款待乡里。
男人的老板没给男人的遗孀一分钱补偿,他说,事情不是发生在他的养殖场内,因而与他没有一点儿干系。
男人的老板还说,这是斗殴,因而他给男人投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保险公司的二十万赔偿金一分也不给赔的,但,女人若能拿出个三万五万元钱,他在保险公司有熟人,活动一下,他可以给弄回一些赔偿。
女人,没有钱,没有父母。女人家徒四壁,女人现在有的,只是男人买摩托车及男人平时请客吃喝欠下的三千一百六十元外债,以及一个四岁的大眼睛男孩。
女人葬了男人就去实践她的诺言——艰难的还债之旅。
女人在海边赶海、打零工,带着四岁的男孩。早晨天不亮就出门,晚上黑漆漆才回家。女人饿着肚子,一角一角地攒着钱,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那饭食再简单不过了,米饭、咸菜而已。
女人终因劳累和饥饿昏迷在她打短工的船上。
一位好心的保险公司资深业务员见状,动了恻隐之心,她告诉女人,保险公司应该给予赔偿,因为男人的行为属正当防卫。
于是女人看到了希望,如同久困沙漠孤独的旅者突然听到了遥遥的驼铃。那个业务员说,通常情况下,理赔是要向保险公司出示保险单和保险收据的。
女人便先去找男人的老板索要保险单,老板说保险单不在他手里,保险单在他的朋友——派出所的所长手里,是所长介绍老板给员工投保的。女人就去派出所找所长,所长说保险单不在他手里,保险单在他爱人手里,他爱人是保险公司业务员。女人又去找所长的爱人,所长的爱人说,你应该去找男人的老板,保险单怎么会在我手里呢?花点儿钱吧,这社会,哪儿不浇油哪儿不滑溜。
所长的爱人又给女人指了条路,你去县公安局长的小姨子那儿求她,也许会有回旋。
女人像陀螺一样被老板、派出所、保险代理人等支来支去,为了生计,女人又不得不听从。
女人去了公安局长的小姨子家,没想到小姨子会“算”,小姨子掐指一算,有一男一女可以帮女人,并给女人进一步指点迷津,这一男一女长的啥样,住在哪个方位,甚至穿什么衣服或制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姑娘,舍得舍得。”
女人回来一咂摸,公安局长的小姨子又把她推回到派出所所长和他爱人那儿。
女人天生爱叫真儿,女人就不信该赔的事儿为什么还要花钱打理!
女人咨询了那位资深的业务员,弄明白拿到保险单是理赔的关键,女人便迂回起来。
女人在这个好心的业务员的帮助下备齐了理赔所需的全部资料。女人便跟男人的老板说,可以给他钱,但要等保险赔偿金兑现之后。
老板心花怒放,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把保险单交给了女人,并联系所长的爱人与女人在保险公司见面。
女人抢在所长的爱人到来之前,自己把理赔资料上交给保险公司理赔部,并将保险单出示给保险公司验证。
所长的爱人到来后驳然大怒,“正告”女人曰:我告诉你,你这案子在可赔可不赔之间,不用我给你办,你就等着死吧!
女人等着,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她想,天下是公正的。
女人的胸中鼓胀着期待,在她的还债之旅上艰难地跋涉着。
女人等了一个月,保险公司告之,要等法院判决结果下来,才能予以理赔。这时,女人还了三百元的债。
女人转而等待法院的判决。
女人等了两个月,公安机关才将案件移送检查院。这时,女人还了五百元的债。
女人再等七个月,检查院才将案件移送法院。这时,女人再还了两千元的债。
女人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个月,法院给出了判决结果: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且投案自首。这当儿,女人又还了两百元的债。
女人这时疑惑了:凶手明明是在出逃过程中被警方抓捕的,怎么就变成了自首了呢?
女人更弄不明白:如此简单的案情,凶手有杀人动机、有凶器、有作案现场、有目击证人,为何各级都以“证据不足”为由拖延着,使判决时间从正常的183天一直拖到290天?
女人至死也弄不明白的还有:证人在法庭上的证言为何与当初在公安机关记录的证言截然相反了呢??
女人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言!
女人绝望了,女人已经不再奢望保险公司的赔付,斯时,她只关心男人欠下的最后一百六十元外债。
一个月后,当收到保险公司拒赔通知书的时候,女人在一张一张地数着零星的纸币。
“够了”,女人这样想着,皱了十个多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女人还完了男人生前欠的最后一笔债一百六十元,还剩下四十四元。
她用这剩余的四十四元钱给男孩买了一套新衣、一双新鞋和一些吃的,领着男孩儿来到了男人的墓前。
男孩儿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过年一样。
女人把男人的坟整理了一下,便坐在坟前盯着坟头的枯草默默地流泪,她什么也不说,她想说的,在去年四月份男人入殓前已经说过了。女人在心里告诉男人,山高皇帝远的地界,黑白可以颠倒,孱弱的她无力回天。
女人面山背海,很明媚的阳光照着她不堪重负的背,暖阳趋散了她心头的重雾,她的心轻松了许多——因着这阳光,也因着这还清的债务。
男孩吃饱了,跑累了,扯着女人的手嚷着要回家。
女人拍拍屁股上的沙土,用裂了许多小口子的手梳理了头发,抻平了衣襟和裤角,最后望一眼埋着男人的黄沙冢,牵着男孩儿走向海边。
“妈妈,我们去哪儿?”
“妈妈领你找爸爸去。”
男孩雀跃了。
海水平和如镜,泛着柔情,这样的怜爱,令女人感动。
二月的海水刺骨的凉,它却温暖着女人的心。
海水从男孩的脚踝升到腰部,男孩无邪的眸子里充满了恐惧,他抱紧了女人的双腿,稚嫩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妈妈,我怕……”
“宝贝别怕,坚强点儿,我们就要见到爸爸了……”
男孩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前行,海水上升到男孩儿的肩膀,接着漫过男孩儿的头顶,又漫过女人的头顶,一袭黑发割裂了海面,几十秒后,海面归于平静。
这一天,是旧历小年。
山水间,爆竹声连绵起伏。
海鸥飞处,串起哀鸣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