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泉
春天来到夹山村的时候,蓝天上没有雁阵,草地上也没有长出花,这个时节雪片儿照样飞,硬得像刀子似的风照样吼,可太阳已经不同寻常,灿灿地照着了。对夹山村人来说,春天是怎么来的呢?就是那些长着巨齿,能啃动十几米冻土,能把腰粗的老柳树不费吹灰之力拔起来的怪东西,啃出来的。
柳三顶在自家门前的石头堆上,共吃了两大海碗米饭。第二碗吃完后,他弓腰团身,展开双臂,嘴里“欧”了一声,像一只青蛙一样跳下了石头堆。他的孙子柳毛毛,听到爷爷嗵一声落地,吓得眼睛都闭死了。直到柳三扔下碗,笑哈哈地将孙子的头拍了几拍,孙子才睁开眼,继续用一只小铝勺掏土造桥开沟玩儿。柳三便得意地抓起碗,叮叮当当地敲了几下,向上举了几下,冲孙子眨眨眼睛,笑着从石头夹缝里回屋里去了。
柳三有这样的好心情,全在于他院里都堆满了那种青底麻花的石头。有了这些石头,柳三走路步大,说话声大,他眼中的天和地也就不同于别人,别样的高和远了。柳三走在石头堆中,像走在战壕中,只露出一个头顶顶,他的笑声在头顶上飘着,是金色的。柳三的春天是浸在这些石头堆里的,也是金灿灿的,前途无限。
“呔,这是啥?……石头。你爷爷那个老偷……偷来的石头!”柳兵在柳三的门前站住,一脸怪模怪样的笑。
“这,这……”柳三听到这话,头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棒,柳兵竟这样取笑他与他的石头。更何况,现在已经不只是柳兵一个人这样戏耍他孙子了,越来越多的村里人都会用这样的方法来嘲笑他。
柳三就不信了,就算他们看不起他,还能看不起石头?
夹山村有三贵:石头、木头和丫头。贵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呢?夹山村人要拉石头必须到北山里去,艰难得很。山里的石头也不是你想去拉就拉来的,谁炸下来的是谁的,你得掏钱。掏钱就掏钱吧!可一趟来去得两天时间,弄来一块儿石头可见不易。可上面一年四季,水管所修渠要要,乡上修路要要,村上修学校要要,干什么事,都摊派,你妄想摆脱与石头的关系。石头干啥啥都要,金贵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为石头发着愁。
可柳三不愁。柳三的地靠着拦河大坝,拦河大坝上码的石头,又光滑又平整,不在乎柳三天天抠几块的,于是柳三天天抠天天偷。现在,他一天跑三四趟,专门是为了弄那些宝贝石头的。天长日久,柳三的石头就一天天多起来。看大坝的人也知道柳三偷石头,甚至上面的人也来过好多次。可查来查去,却没有把柳三查出个什么样子来。柳三白天不偷,夜里偷,谁也奈何不了柳三。
好在,大坝的作用夹山村人知道,除了柳三谁也不去。人人都像了柳三,那河水还能挡住吗?水还能上了地吗?庄稼还能浇吗?人还像人吗?所以,柳三虽然天天去,天天偷,石头一天天是堆了起来,他的人气随着石头山一天天变高,一天天沉了下去。夹山村人恨贼,没人把他柳三放在眼里。不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柳三不与大家一般见识。他相信,光荣的一天终会和那可扎扎的钱一齐来的。那时,不羡慕死他们才怪。
但是现在,柳三不得不怀疑了。柳三的幸福正像那春日的冰块一样,在这一段正在慢慢地消融呢。
三天前,柳三去过柳兵家。柳三听说柳兵要修房子的,便去找柳兵卖他的石头。柳兵一听柳三要卖石头,就笑了,笑得柳三面红耳赤,笑得柳三心里发毛。最后柳兵说:“哥,放着吧!有一天,会值钱的,大把大把的钱。”柳兵当他面双手伸展了,捏起来,再伸再捏,有点夸张。柳兵的手仿佛抓捏着的是柳三的心肝,让柳三格外难受。
“这年代好,钱嘛,纸纸子,花嘛;酒嘛,水水子,喝嘛;石头嘛,石头子,放着吧,急啥嘛?”柳兵笑着,还夸张地抖了起来。柳兵的笑声清亮高亢,如清清河底被水滚着的大石头,有点汹涌澎湃,要击倒柳三似的。
柳兵不买他的石头,柳三不生气,关键是柳兵说的那话,简直气死人。这话是柳三自己发明的,现在换柳兵说了,柳三鼻子就要气歪了。柳三不相信,石头会没有人要。他偏要找几家卖一卖,气气柳兵。可他哪里能想得到,走了一家,又一家,大家似乎是一齐约定了,都是那句话:“放着吧!有一天,会值钱的。这年代好啊,钱嘛,纸纸子,花嘛;酒嘛,水水子,喝嘛;石头嘛,石头子,放着吧,急啥嘛?”
这句话是他柳三的专利,是一张标签,属柳三独有,且常常挂在嘴上的。现在人人说,虽没有侵权,但具有了讽刺和挖苦的巨大力量,像刀子,有捅入柳三肋缝的感觉。柳三咬着牙,还是走了好几家,几乎每家柳三前脚出门,笑声和话就跟着后脑勺砸来了:“哈哈,现在知道发愁了,不是用自己的钱买来的,不是用自己的血汗拉来的,这个便宜谁捡谁得倒霉!修个房子也是个贼样子,也得倒!”
这句话像一个咒,叫整个夹山村的人,谁也不敢来买柳三的石头,大家不约而同要让柳三的石头发芽。
大家听起这话来好解恨,柳三听了却好恨好恨这些人。难道柳三的石头眨眼就会由一座座金山,变成一堆堆狗屎吗?柳三不信。
柳三做梦都是那些皱着眉头,一天想方设法弄石头的人,来找他买石头了。钱一疙瘩一疙瘩地跑到他的腰包里来了。可夹山村的人犯贱得很,一天又一天,柳三等得心焦,就是没有半个人来找他,求个情买一点儿石头。
柳三是明明地看到,许多许多人没有石头交,都被小汽车把粮食或者家具抢走了。气得女人娃子都哭爹叫娘的,可夹山村的人宁愿这样叫人抢光罚光,也没有一个人向柳三开口。柳三想:皇帝长的是金口口,金口口难开;夹山村的人难道长的也是金口口?柳三动不动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话。但不论怎么说柳三不怕,怕什么?这石头不发霉不出芽,难道有一天它会坏了不成?我就放着,三十年等他个闰腊月。
柳三爬上他的石头堆张望,盼乡上村上的干部抱着本子赶快出现;盼着村上赶快修楼,修路,向每家每户摊石头。
到那时,柳三的春天就来了。
“等着吧!鬼子儿,看你柳大爷,将来罚死你,我一丁点儿石头都不给你们这些穷鬼卖!”柳三坐在石头堆上,尽管过路人没人听他的,他也摇头晃脑地唱:“柳大爷我,石头有的是,不愁你不服!”柳三的唱腔是从戏文《芝麻官上轿》中搬来的。加上自己创作的唱词,唱起来真还有板有眼,竟有点儿芝麻官上了轿子的味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柳三的春天,连同柳三的幸福说走就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谁能想到呢?那些机器在这个春天开进了村子来,不像是来搞建设的,倒像是来宣告柳三美梦破灭的。
一切就如柳三预料的那样来了:村上要修楼了,黑河在砌了,路在铺了……可这些要用无数石头的项目,却完全与石头无关,确切地说,是与柳三的石头无关。
石头不值钱了?
上面真一点儿也不摊,一点儿也不要了?
门前的路铺了,没要!
要修桥,没要!
身边的大渠要砌了,还没要。
没要,一直没要,这像石头一样真实。
柳三原本是一只吹足气的大气球,自己时时拽着拉着,才没有飘到高高的空中炸了,现在却让那一项项工程,工地上震天动地的机器声给震碎了。
村上又修水塔了,还没有人通知要石头。柳三到工地上看,石头多的是,一块块的,白亮亮的麻子石头。比他那些披满灰尘的石头漂亮多了,一块块像富家公子一样,端端正正。而柳三的石头呢?这样一比,真正有点小器,像一个个穷酸的人,又像人们说的贼,块块都贼眉贼眼的。柳三看着一辆辆大卡车来来往往,拉来的尽是平整的,放着光儿的石头,忽然心中就刮起了一阵阵寒风。柳三硬着头皮问是哪里买的,头戴安全帽的工程师说是国家给的。
“为啥不向农民收,羊毛出在羊身上,修好路走的是夹山村人,砌好渠浇水的是夹山村人,修水塔受益的还是夹山村人。凭啥国家要自认倒霉?”柳三去质问工程队上的人。那人就笑了,“老先生留着吧,这东西不发霉不长芽怕啥?”柳三不能听这话,一听这话,就仿佛被人身上泼了油,点了火。他上前揪住了人家的领把子,质问:“为什么不摊派石头?为什么?你们这伙贪污犯!”柳三想:这些为官的人不摊派是把国家的钱拿出来了,既然拿出了国家的钱就应该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贪污犯。
那人笑了,给柳三再三讲国家的惠民政策,柳三就是想不通。
一种习惯一旦打破,叫人无法生活。柳三就是这样的人,不向他收石头了,就不习惯了,无法活下去了。柳三的幸福感是跑得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见人就躲,柳三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过街的老狗,人们烦他,他却还想咬人,但咬谁他却不知道,只能私下里汪汪几声了。
上面又下来政策:每个村民种的地都不要任何费用了,上学的娃娃也不要钱了。柳三的眼睛瞪得奇大。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大家都欢天喜地的,唯柳三愁眉不展。一桩又一桩好事,似乎就是专找柳三来砸的。就连他自己的存折子上,也上了钱,还能有假吗?前三皇后五帝,种田不当差,上学不缴费,这不是胡弄吗?柳三天天窝在自己的被石头围了的小土房里想,就是想不通。柳三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人们发现柳三见人不抬头了,也不天天套着牛车去偷石头了。闷在家,像一个囚犯。柳三的家啊,成了一座监狱。
石头成了柳三心头的大害了。这院里院外的烂石头该如何处理呢?柳三看到人人泰然白若,面带春风,而他一看到这么多石头就如坐针毡,像揣了无数炸弹,实在担心得受不了。
柳三想了一个法子,让同社的人修房子用吧!不要钱。可柳三低眉下眼地跑了三四家,不要钱也没人要。柳三为石头的出路发大愁了,吃不下饭,愁出了病,一来二去竟还病倒了。
“呔,这是啥?石头。你爷爷那个老偷偷来的石头!”这话不再是人们对他的嘲笑,而是一阵阵的滚雷闪电,在他耳边时时轰隆个不停。一天,柳三终于想到了:乡上的水库要加固,是要用石头的。
柳三想把石头送了。但他这山弯弯里除了没有人来装车外,路也不好走,怕是没人要。果然柳三就白跑了一趟。那工地上的人听柳三说有石头要送人,白着眼把他当疯子看。不行,当疯子也认了。柳三知道,若送不掉石头,就得送掉自己的命。柳三的心比针尖儿还小呢!他再也不能忍受人们对他和石头评头论足的了。
柳三终于痛下决心,自己贷款买了一辆兰驼车,和儿子天天去工地上送石头。工地上哪里需要石头柳三和儿子就往哪里倒,默默无闻只管送。柳三不要石头钱,不要工钱,连运费也不要。工地上的人无不称赞这对父子是好人。一天又一天,柳三父子足足为水库大坝送了一个夏天石头,新兰驼送破了,父子二人送瘦了,累黑了。
但是,大伙发现柳三又很高兴了,见人就哈哈地笑着,像以前一样,幸福得不得了。
柳三的春天又来了。
(责任编辑:张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