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春节时,乡下来了两位亲戚,带来了霉干菜与咸鸡,还有年糕。喝了一口茶,他们就拿出了几张照片,故乡田野被污染的情景让我毛骨悚然。其实我并非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大约在十年前,我与二哥回过故乡一趟,村里一片宁静,似乎听得见土地水汽蒸发时的咝咝声。听不见小鸟啁啾,也看不见炊烟袅袅,瓷砖遍身的新楼房造得密不透风,青壮年离乡已久。童年时天天看到乡人游泳、摸螺蛳的河道已经被污染得又稠又臭,破损的水泥船半沉在河道里,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鲜美鱼虾,肯定绝迹有年。老家的台门,重重幽深,原先是村里最风光的场所,此时让我嗅到了牛粪的气息,激活了记忆,自然无比激动。但不久就发现村里到处都是垃圾堆场,任其发臭发霉,没人清理。但土地污染的情况,在亲戚照片中呈现出闻一多在《死水》里描写的斑斓色彩,是我没有想到的。亲戚说,早几年有老板在村里建起了印染厂、印刷厂、皮革厂等,河水更黑更臭不说,好好的土地也被弄脏了,种下的粮食蔬菜自己不敢吃,昧着良心卖到城里去,再从城里买其他的回来吃。他们看我的目光落在咸鸡与霉干菜上,就一口肯定是自己做的,整个过程没有受到污染。“放心吃好了,做年糕的大米是从山里买来的,蒸年糕的水是桶装的农夫山泉。”
他们希望我在媒体上揭露一下。这当然有新闻价值和普遍意义,但他们又希望保持匿名状态。因为一切的背后都有当地政府的推动与支持,这些企业优先从本村招工,一些没有出走的青壮年从此有了比刨地更多的收入,而且基本上都做了小頭目,吆五喝六地管理来自四川和贵州的农民工。村民多余的房屋租给农民工住,也有一块收入。听说几家治污不力的企业每年还有一笔赔偿金给乡政府。企业为村里带来了表面的繁荣,赶走它们,不仅官员不答应,全体村民的利益都将受到损害。有些村民也向有关方面反映过,请省里的记者来看过。但没过几天,他们家里的狗被毒死了,窗户玻璃被砸了,大年三十夜里,电线被剪断。
“但是更大的损害是土地、水源、空气受到严重污染,吃的喝的都有毒,所有人都无一幸免,这个难道看不懂吗?”我说。
他们也懂的,但老板不会永远在这里呆下去,农民工的根也不在这里,村里的人也只想赚够了钱,进城再寻机会,做一个扬眉吐气的城市人。故乡的沦陷是不可挽回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
“你们准备到哪里去?”
“岁数不小了,又没有一技之长,城里人不要我们的。再说祖坟还在山上,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
吃饭后,我捧了一叠报纸让他们翻看。新年伊始,关于地下水污染的消息犹如幽灵一般游走在神州大地,所到之处激起一片惊恐。山东潍坊,有工厂将污水通过高压井排到1000多米地下,河北辛集市周边农村,因为皮革生产大户夜间排放污水,近年来的逝者中十有八九与癌症有关,遂获“癌病村”之誉。享有此誉的何止于此!浙江、重庆、内蒙古、辽宁等,都榜上有名。一份由公益人士制作的“中国癌症村地图”正在网上被关注,村子数量被认为超过200个。
亲戚感叹道:还是上海生活好啊,吃自来水,超市里的食品也总归比农村安全些。我只能略表宽慰,并在画画用的水盂里盛满清水,滴一滴墨汁在水里,墨团化作一朵墨花,然后化作一条墨龙,最后就黑成一口酱缸了。“你看,城里人可以稳坐钓鱼台吗?环境污染如果不控制不治理,污水总有一天会通过地下水层和地上水网流遍全国的。”
亲戚仰天长叹一声:以前人民公社的辰光,农村还是清爽的,四季分明,桃红柳绿,河道里有鱼有虾,钉螺也有人灭,路桥坏了有人修,改革开放,经济是上去了,但环境这么脏,代价太大了。到头来人都翘辫子了,‘鸡的屁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