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涣茶事:江湖的发现

2013-05-30 02:28欣力
新民周刊 2013年9期
关键词:茶客茶楼茶馆

欣力

怡心茶楼是临涣茶馆里顶像样儿的。进了别的茶馆,比如“怡心”对面的合兴茶馆、旁边的南阁茶楼、稍远的中兴茶馆和那个连招牌都没有而满屋子人聚而听书的破败屋子,方才想到:所谓像样儿不一定像样儿,很可能是被深刻“异化”了的,被所谓的文化人和所谓的“人文”,被无孔不入的“商业意识”。“怡心”在努力讨好城里人,其他茶馆不“尿”城里人,区别在此。

“怡心”的茶是比别处贵。“棒棒茶”一块钱一壶,合兴茶馆是五毛钱一壶。老板郑同川给我的报价是十块钱一壶。我后来才明白,那天晚上他为啥非请我吃饭。

怡心茶楼不光门脸儿考究,茶叶茶食也多。除了“棒棒茶”,更有两百块一斤的茶叶。茶食几十样,光瓜子就六七种,还有核桃胡桃花生杏仁儿干枣豆腐干儿咸菜疙瘩榨菜头腌花生米酱豆腐,辣的不辣的……东边整一面墙挂满摄影作品,这儿是啥摄影俱乐部的基地;墙角上,一个大屏幕液晶电视。

临涣茶事,起于东晋盛于唐,清代极盛,据说小小镇上,曾经茶馆众多。茶事盛,一说是水好,此地多泉,宋朝人把回龙泉水装罐送礼用,比今天的依云矿泉还金贵;又一说,是魏晋遗风——嵇康是宿州人。

临涣,临焕,还是林涣?前两种写法地图上有,第三种写法当地人用。

临涣,道理上最通,因临古涣水得名。

安徽省宿州市濉溪县临涣镇,据说始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春秋时候是宋国城邑,曰铚,后得名临涣。

涣水今已不在。《中国古代地名大词典》上说,此水由河南陈留县东流,经杞县、睢县、柘城、宁陵、商丘、永城诸县,入安徽宿县(今宿州),经灵璧、五河入淮河。上流已湮,下流尚在,今永城往東之水,就是当年的涣水今天的浍河。

此地处濉溪县南约35公里处,浍河流经,濉阜铁路、202省道贯穿。

临涣历史长,古迹多,曾有两庵四寺、九阁十八庙、二堂对两馆、二十景地配四泉等古迹。四泉是回龙泉金珠泉饮马泉龙须泉,现只剩龙须泉可饮,临涣茶馆的水都由那儿来;又有古城遗址、城隍庙、天主教堂、文昌宫、慈云庵、山西会馆、袁氏宅院,城外的张晋亨墓、李沃孜汉墓群、孙氏墓群等。临涣很有些头衔,比如:安徽省历史文化保护区,安徽省历史文化名镇,全国500家小城建设试点镇,安徽省及淮北市两级综合改革试点镇,规划实施中的淮北市发展分中心,淮北市南部中心城镇。

身在临涣古城,我们没感受到这些头衔的存在。一个貌不惊人的江北小镇,不古亦不朴,满身廉价的现代化“披挂”;正逢集,车马乱停,全无章法;古迹整旧如新,风韵尽失。

可去的,就是茶馆。临涣茶馆,跟咱们的想象不搭。

临涣茶馆特别,有几样可说,第一样是门脸儿,除了怡心茶楼,所有茶馆一律低门矮户寻常人家,没一点商铺气质,要不是门楣上挂了招牌,全不晓得是茶馆;第二样是茶,所谓“棒棒茶”,一色红茶梗没叶子,说茶不算茶,算茶就是最贱的;第三样是水,龙须泉水好,有矿物质23种,通经络促代谢,还张力大,水入杯中,冒而不溢;第四样是缸,砂缸,得保水质清冽甘醇;第五样是灶,老虎灶,烧水保温排烟一条龙完成,炉形似卧虎;第六样是壶,顶孬的茶馆也用瓷壶,深咖啡色亮釉或素净粗瓷——讲究。其实这些,对外乡人不算吸引,吸引人的是那第七样:茶客。

摄影人来得多,长枪短炮的,他们来这儿“拍人文”。

白羊肚手巾包头,羊皮袄油腻腻,脸如树皮眼似鹰手端一根铜烟袋,烟圈吐出如神女飘带——怡心茶楼有个茶客已成专业模特,扮相引人,你镜头一端,他伸手要钱。他有他的道理。凭什么给你们拍啊,拍了啥也不给?

其实他不是典型茶客,他是个混混儿。临涣的正经茶客,我们见多了,下头有图有文专说他们。

说话儿打牌听书玩鸟,是茶馆生活的内容,当然一切以茶为先。

年轻人不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中年人不来,中年人也出去打工了。

临涣茶馆是老年男人俱乐部。守一壶茶,三五老友,说话或不说话,只坐着。阳光一束,由窗洞进来,打在黑黢黢的土墙上,人脸都跟着亮了。

镇上逢集,茶馆人多,小童陈硕跟着爷爷来喝茶,在那个没有招牌、门上写了粉笔字“不许停放自行车停了再讲”的茶馆。阳光来一下就走了,陈硕的脸像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照亮黑黢黢的屋子。

哑巴天天来,总在下午四五点。他碰碰我袖子,指指鹦鹉,俩眼晶亮地看我。

满心欢喜这个词你若不懂,看看他就晓得了。他朝我“说话”,是让我看他的口型。哑巴从前能说会听。他逗鸟好像跟人打招呼,满脸是笑,大巴掌伸开了,轻拍笼子。黑鹦鹉来了,他跟它欣然接吻。我惊叫不已,他十分得意。他不是怡心茶馆的伙计,是茶客。然后,他抽起旱烟看棋局,或倚门坐矮凳上,抽烟发呆吹烟圈。叫他,打手势叫他看我这边,他眼亮了。有天哑巴到时候没来,我问老板咋回事,老板说:他忙吧?

哑巴是拾荒人,未婚娶,家有老母相依为命。

大烟斗:这就是自学成材的“专业模特”。周鑫的这张片儿拍得真好,大烟斗好像要伸出来碰到我鼻尖了。烟圈吹成那样,肯定要技术。他当门儿一座,招来一群摄影人。郑老板对他不屑,对他招来的生意倒不反感。

秃头蜂窝煤:他在“怡心”泡茶,端了壶坐对面去;隔窄路正对面,是“合兴茶楼”。不进“合兴”去,他还是“怡心”的茶客。他不在意镜头,那点小事打扰不了他。被我盯着看了,他回看我一眼,含笑,更在意手里的壶;坐下,更在意晒到脑袋上的太阳。

这一屋子人不打牌,听书。早上九点不到,就要开场了。

听书还玩鸟,他们叫“斗鹌鹑”。要我说,是逗不是斗。小鹌鹑攥手里,书没开场,先让鸟们乐乐,互相碰碰脑袋亲亲嘴。听着书,还不忘给鹌鹑加餐。

说书人两位,一老一不老。敲鼓了。老的试鼓。老敲老不说。我等不得了,说给点劲儿吧,叫叫好吧,叫叫好他就来劲儿啦!旁边人应和我,说对。

敲半天,好容易开口了,说:“鼓不兴(行),不香(响),搬(板)不正。”

俩人折腾一会子,终于说:毫(好)啦。

开腔:“说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顿(程)两万!”

老的说罢,不老的说。不老的功力不如老的,举了书,照着说。

中兴茶馆本身就像个茶壶,口小膛大,窄门里头,大屋套小屋,还有院子;院子深,分两处设了座儿。茶馆门口的细木棍上挂小黑板一块,粉笔字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合兴茶馆门口也有小黑板,说词是:“集思广益,众志成城,自强不息,厚德载道。”

这个茶馆没招牌没黑板,门上的粉笔字却清秀刚劲:不喝茶放车子逮着你再讲。

这个老头太像王洛宾。他没伴儿,一个人坐着,坐得离那个圈儿不远。他看着周鑫登高上低地忙乎,似觉有趣,又不,只淡淡的。

我说这孩子真好看。陈硕害羞,往爷爷怀里偎;爷爷满眼的笑,故作不屑,说:好看什么?丑八怪!

去中兴茶馆总得经过他家。他是卖丧葬品的,寿衣啊纸马啥的。上午还见屋里一匹五彩纸马,真马大小,下午去就没了。他笑呵呵,说卖啦。我说生意这么好啊。他说好啊,晌午就卖了。他手快,一会儿工夫,又一匹马有了轮廓。

他生得好。高鼻子尖下颏眼炯炯。周鑫锁定了他,专拍他。他像是惯了,随他拍,不说不,也不太配合。周鑫说:看我看我!他不看他。后来周鑫说:他始终不看我。

过去跟他说话,他倒是看我,可从没看镜头。人也都惯了,笑眯眯地让开去,让摄影师好好拍。

坐他身边去。他忽然开腔了。说:拍了也不给我。周鑫说给你,我带了打印机的,下午就给你。我说:寄给你好吗?他说好。先记地址再记名字。孙贵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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