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轶回顾非典十年:最怕“好了伤疤忘了痛”

2013-05-30 10:48黄祺
新民周刊 2013年11期
关键词:果子狸感染者禽流感

黄祺

与管轶教授见面的地方,是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的一处办公室,挂着“香港大学新发传染病国家重点实验室深圳分室”的牌子,这里是管轶在内地的第二处科研基地,也是十年前SARS留下的遗产之一。

回顾十年前的SARS疫情,管轶是一个难以绕开的人物。在遭遇SARS之前,从美国到香港,他一直执著于禽流感的研究。当年身处SARS重灾区香港,加上在动物源传染病分子生物学研究上多年的积累,管轶在那个特殊的时间点上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了寻找SARS病源和病毒宿主的重任。

SARS疫情是人类医学发展到分子层面后遇到的最严重的传染病疫情,在这之前,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大规模传染病,往往是以牺牲上万或者数十万感染者为代价。但如今,人们期待科学家可以扼住传染病的咽喉。

同时,由于全球城市化和人员的世界性流动,SARS很快变成了公共卫生事件,一度影响到城市、国家甚至整个国际社会的正常运转。这个时候,像管轶这样利用生物技术破解传染病“密码”的科学家们,前所未有地受到社会的关注,他们的工作,决定了疫情的走向。

2003年到2004年,管轶因非典而生活在风口浪尖,最终,他以两项最重要的成果为疫情的控制做出了贡献。一项成果是参与寻找到SARS的病原——SARS冠状病毒,另一项是证明了果子狸是SARS病毒从动物传染到人的重要桥梁。他向政府疾呼关闭广州野生动物交易市场,在2004年1月,广州清剿了市场上的果子狸并将所有野生动物市场彻底关闭后,中国再也没有出现一例由动物传染的SARS病例,后来出现的新病人,都是从实验室感染的。

由于在控制SARS中的出色表现,管轶不仅赢得学术界的尊重,也变成了公众眼中的科学明星,数度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报道对象。也因为与SARS的遭遇,管轶此后的科研道路,从禽流感扩展到动物疫源疾病,对新发传染病的监控和研究成为他的责任。

由于这样特殊的经历和身份,《新民周刊》选择管轶作为“非典十年”回顾的主人公,循着这位科学家的回忆,我们试图重新审视非典疫情给中国公共卫生系统、信息公开制度直至政府执政方式的带来的改变。

感染者是不幸的,但于整个社会,SARS给中国带来的影响,是正面和积极的。管轶说,最大的危险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因此,梳理非典“遗产”,并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医学界、科学界要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新传染病,而社会管理者,则应该吸取疫情初期决策上的教训,在信息公开面前更加自信。

那一场“遭遇战”

如今回头看十年前的初春,很多普通人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像黑夜里撞上一堵墙,危险来得太快,惶恐中连疼痛都来不及体会。中国内地大多数人,直到2003年的2月,才从新闻里得知中国南方出现一种传染病,这种病可能致人死亡。最初,信息只有这些,究竟是什么病,有多少人感染,多少人死亡,均没有确切的答案。

2003年春节,刚刚从江西老家回到香港的管轶,对新传染病的了解并不比普通人多多少。但凭借当过临床医生的经历和多年监控禽流感的经验,管轶比别人多知道的一点是,流行病疫情有可能变得更严峻,他最初的猜想是大流感爆发。

这个猜测与管轶的专业有关,更与SARS的临床症状极似禽流感有关。2001年和2002年香港都曾出现过禽流感疫情,而2003年2月香港又有2例输入性禽流感病例。因此,根据新感染者大多出现在华南,而症状又是高热、重症肺炎等禽流感病人的典型症状,管轶很容易作出这样的假设。

讲到这一点,管轶至今感到遗憾,与管轶一样,世界各国的科学家对这种从未遇到过的疾病一筹莫展,尽管已经掌握了分子生物技术这一“武器”,但破解病原之谜也还是需要时间。

与此同时,不断有新的感染者出现,死亡人数也急速上升,从当年3月开始,恐慌从广州、香港、北京向全中国弥漫。

直到当年4月20日,公众才从中国卫生部得到较为准确的感染者人数和死亡人数。因为没有如实公布非典疫情,时任卫生部部长张文康被免职,官方的理由是“防治非典不力”。

可是,官员的辞职并不能换回感染者的生命,截至2003年8月16日10时,中国内地累計报告非典型肺炎临床诊断病例5327例,治愈出院4959例,死亡349例。

幸运生还的人,也未能完全恢复健康。疫情初期,在尚不清楚病原的情况下,医院对SARS感染者的治疗只能对症治疗,主要的方法是使用大量的激素来对抗重症肺炎。激素的过量使用在多年后显示出副作用,大多数非典患者患上了股骨头坏死的后遗症,导致残疾。

恐慌直到2003年6月才逐渐消散,从3月到6月,整个社会因为SARS几乎停止运转。为了控制病毒传播,所有的集体活动被取消,一些学校停课,一些单位停止上班。城市看上去就像是空城,记者2003年6月看到的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只有三五行人,长安街上车辆稀少。

在那一段特殊的时期,医院是最受关注的地方,特别是广州、北京等出现死亡病例的城市里,总有各种关于医院的悲情故事在民间传播。北京某中心医院一名医生家属告诉记者,SARS期间这家医院派出一辆救护车到居民家中接患者,后来此人被确诊为非典病人,接送的家属和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司机均被感染,其中大多数死亡。后来,这辆救护车一直停在医院大院里好几个月,救护车周围空空荡荡,没有人敢接近。

当时,人们对医院的感情首先是恐惧,然后是对医务人员的崇敬,在感染者中医务人员占了很大比重。

寻找病原“真凶”

面对每日更新的死亡数字,科学家更加焦急。

2月11日,管轶与同事一起到广州,准备参与对疫情的研究,在通报内地疫情的新闻发布会后,管轶见到了钟南山院士。钟南山表示愿意与管轶在香港大学的实验室合作,一起寻找病原。第二天,管轶开始在钟南山的帮助下,到广州的医院里从患者身上取标本,他将这些标本用专业的方法密封隔离,然后带回港大的实验室进行研究。此后管轶又多次在广州取得标本。

“我是在香港最早启动病原调查的人。”后来有媒体把管轶称为“最早找到SARS病毒的人”,对此他并不认可,他强调,当时全世界很多实验室几乎同步发现冠状病毒。

“在国内,最早分离出病原的是军事科学院的人,他们分离了出来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进入3月,香港也出现了患者,港大的实验室开始在香港患者身上取得标本。

3月23日早上,管轶和另外三名同事接到实验室工作人员的通知,称可能找到了病毒,要他们到实验室去确认。四个人反复看了病毒的电子显微镜照片,最终确认这是SARS冠状病毒。尽管美国CDC几乎在同一时间宣布得到同样的结论,但在专利确认时,香港大学的实验室以领先数小时的优势,被认定为最先找到SARS病原。

当天,香港大学召开发布会宣布寻找到SARS冠状病毒,同年4月,世界卫生组织正式确认SARS冠状病毒就是引起非典疫情的病原体。

如今看来,从科学家介入病原调查到最终确认病原体,时间只有两个月,并不算长,但在这两个月里,各国实验室和科学家之间的科研赛跑,却异常激烈。SARS冠状病毒确认之前,曾经出现了各种病原说,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病毒学首席研究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洪涛在2003年2月宣布非典可能是由衣原体引起的,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洪涛一度受到非议。

香港中文大学也曾宣布非典病原为副黏液病毒,还有国外科学家曾认为疫情是一种流感病毒引起。

正在各种说法莫衷一是的时候,世界卫生组织发挥了组织和协调的作用,成立国际间的研究网络,9个国家13个实验室参与其中。网络成立以后,一旦某个实验室有新的发现,立即可以得到其他实验室的验证,这让SARS病毒“显形”的速度大大加快。

这种通过国际合作在极短的时间内攻克难题的科研方式,在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这种方式也一定会在未来其他紧急的公共卫生事件中发挥作用。

不过,亲身参与了科研赛跑的管轶,也深深体会到人性之惑。香港大学实验室最初的非典样本,全部来自广州,钟南山院士为管轶取得标本提供了最大的帮助,当时双方协商在找到病原体后先向卫生部报告然后再对外宣布。但港大实验室在确认SARS冠状病毒后,港大微生物学系的同事很快对外发布了消息,在相关的重要论文上,也没有提及钟南山的贡献。

他们的解释是,病毒是从香港病人身上取得的标本分离到的。“我一直耿耿于怀,这个病毒虽是直接从香港病人中分离的,但如果没有前期广州标本积累的经验,怎么可能这样快确定病毒的种类 ?”

采访中,管轶处处表现出对钟南山院士的敬意,也时时提到对他的歉意。而从近期钟南山院士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谈话看,钟南山已经对十年前的波折释怀:“回头看,我觉得这种粤港合作对重大传染病攻关是必需的,也是意义重大的。”

因为跟踪病毒的演化,管轶常有充满哲学性的人生感悟。“我通过病毒世界看到生命的演化过程,病毒记录了生命的历程,生命的有限性,任何人在历史中都不过是一瞬间,最重要的是能给后人留点知识,别的都是假的。”因为SARS研究,管轶遇见了人性自私的一面,但也更珍惜人生价值中永恒的一面。

非典结束不“神秘”

常有人描述,2003年的非典莫名其妙地来,然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但管轶知道,非典疫情最终在2004年彻底结束,绝对不是“运气”。通过比对病毒基因的亲缘关系,管轶事后确认,导致2003年非典疫情的病毒,最大的可能性是来自中国华南地区的野生动物,因此,当时彻底清除市场上的野生动物,是控制疫情最关键的举措。

因为常年的调查,管轶知道,野生动物市场是病毒的“温床”,在广州的大型野生动物市场上,“野生动物堆山似海”,有狼、猪獾、果子狸,野生动物笼子层层叠叠堆在一起。管轶解释说,野生动物在自然界中的活动范围很大,当它们被密集地关养在一起,就会有各种异常的反应。

“动物有一种自然的应激反应,比如在遇到敌人的时候,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加快。”除了密集关养,动物市场里,动物还会目睹同类被屠杀,这种恐惧带来的生理变化,有的是可以被发现的,有的可能至今无法证实。管轶分析说,在这些生理变化中,动物携带的病毒是不是会发生变异,病毒是不是会从不感染人变得感染人,目前虽然无法证实,但在推测中是有可能发生的。

管轶举了一个例子,他到广西的果子狸养殖场去取标本,果子狸皮很厚,取血液需要扎心脏。在给果子狸做心脏穿刺的时候,管轶发现有几个寄生虫从果子狸身上跳了出来。管轶对旁边的人说,这只果子狸已经死了,旁边的人不信,说果子狸还有温度,怎么知道它已经死亡?管轶解释说,寄生虫非常敏感,很早就能感觉到宿主体温、循环的改变,它们知道这里已经不能生存了。管轶据此推测,病毒是不是也能在特殊的环境中获得信息,比如在宿主目睹同类被屠杀时,病毒就产生了从宿主身上逃脱的能力,让自己转移到新的宿主身上继续生存。“我不知道(病毒是不是有这个能力),但寄生虫可以做到。”

2003年5月开始,管轶多次到深圳的市场上去采集野生动物标本,虽然取标本的对象是好几种动物,但管轶已经把重点放在果子狸身上。5月18日,实验室证明果子狸身上的病毒与人感染的SARS病毒99.8%同源,根据高同源性,管轶认定果子狸等野生哺乳动物就是SARS从动物传染到人的最重要的宿主。

这一重要的结论发布后,地方政府开始禁售果子狸,同时,SARS感染者越来越少,疫情基本平息。被恐懼笼罩的城市,开始逐渐恢复生机,政府急于让社会生活恢复正常,果子狸的售卖也开始重现。

平静没有持续太久,半年后,2003年平安夜,广州发现一例新SARS病例,管轶至今仍坚定地认为,新病人的出现,还是野生动物惹的祸。2003年10月22日后,管轶多次到深圳、广州的市场上取野生动物标本,从中都检测到SARS病毒。“这证明SARS又回来了。”

就像拼图游戏,非典病人重现与管轶在病毒中的发现,严密相扣。新出现的5名病人,都有接触野生动物的经历,但没有感染其他人。而在管轶的实验室里,研究人员发现2003年年底的病毒,与年初已经不同。

管轶的结论是,要想彻底消灭SARS,就要彻底斩断野生动物传播病毒的渠道。1997年,香港发生禽流感疫情,政府扑杀了所有出售及饲养的家禽,使得疫情平息。据此,管轶向钟南山院士建议,广东也必须捕杀市场上所有的野生动物。

2004年1月广东省清剿市场上的野生动物以后,除了因实验室病毒泄漏出现的感染者,再也没有出现新的感染者,历史终于翻过非典疫情这一页。

“经历了非典,如果出现新的流行病疫情,我们是不是更有能力控制?”面对记者的提问,管轶一改激情四射的表述风格,语气变得沉重而谨慎。“这要取决于人,取决于利益。如果要杀鸡,我家的鸡我不愿意杀,如果要杀猪,我家的猪我不愿意杀,怎么办?”管轶的话意味深长,其中的“利益”二字涉及的,远远不限于养鸡、养猪的人。

SARS是否会再现?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包括恐惧感。仅仅过了十年,SARS的印记已经不容易发现。但淡忘一场流行病却是危险的,因为病毒不会忘记在“合适”的时候重返人间。

2012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通报在英国和沙特出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患者的症状与SARS很像,也是急性重症呼吸道症状,并伴有肾功能衰竭。到今年3月12日,已经有15人感染这种病毒,并有9人死亡。目前死亡病例集中在沙特、约旦和英国,英国感染的是一个家庭,其中一人曾到过中东和巴基斯坦。

“谁敢保证像SARS这样的疫情不会再来?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管轶对新发的冠状病毒感染病例非常警惕,英国的感染家庭中,只有一人到过中东和巴基斯坦,其他人都是由这名家庭成员传染的,“这说明这种病毒已经初步具备了人传人的能力”。

直接的教训还是2003年的SARS疫情。在2003年初大爆发之前,2002年年底,就已经有零星的非典患者报告,但因为没有出现“超级传播者”,也没有大规模的感染,这些信息最终被忽视了。管轶据此给自己提出了很多问题:这次的新冠状病毒感染,是最近才感染人还是长期低水平传染?有没有可能出现超级传播者?会不会大规模爆发?

中东出现的冠状病毒不是SARS冠状病毒,但同样危险。非典以后,科学家已经根据基因演化,追查到果子狸携带的SARS冠状病毒来自蝙蝠。2007年管轶大胆提出假说:所有哺乳动物携带的冠状病毒都来自蝙蝠的冠状病毒。“这是一个更重要的突破。”管轶说,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不要总是盯着SARS冠状病毒,而应该上升到冠状病毒理论上去研究传染病。

“动物源性传染病一定会越来越多。”管轶展示了一張图片,从1940年到2000年,全球动物源传染病事件越来越多。2005年人感染禽流感、2009年人感染猪流感都曾一度引起恐慌。

动物源性传染病增加,与全球气候变化,人口增加,养殖动物增加有直接的关系。“中国人口最多、饲养动物最多,动物疫源疾病也一定是最多的。”因此,SARS疫情中获得的经验和教训,不应该只局限在针对SARS的研究,而是应该成为应对未来其他传染病的宝贵经验。

梳理SARS遗产,还有更多科学之外的意义。SARS疫情之后,中国疾病控制系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医疗系统也把传染病防护作为重要的工作,至今还有不少医院保留了“发热门诊”。

更重要的是,从SARS疫情中诞生的新闻发言人制度,如今已经成为中国各个机构应对民意的常规制度,公众对知情权的要求加速了政府信息公开的步伐。

不过,即便在公共卫生领域,信息的公开也还是不够的。今年2月,贵州两名感染禽流感病毒的患者相继死亡。但除了两名患者死亡的信息以外,关于传染源并没有更多的信息透露。“既然人被禽感染,说明禽也携带病毒,禽有没有死亡?我们都不知道。”管轶介绍说,由于家禽在饲养的时候,会注射疫苗,因此家禽感染了病毒,往往不能表现出症状。国外为了应对这个情况,会在养殖的时候放几只没有注射疫苗的家禽与注射疫苗的一起饲养,这样,一旦有感染,就能够通过这些“哨兵”家禽及早发现疫情。而国内几乎没有这种做法,养殖户只关注自己的家禽不要生病。

其实,在围绕经济利益运转的社会中,像管轶这样的独立科学家,在对付SARS等新发传染性疾病中所起到的作用,何尝不就像“哨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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