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子哥的“江湖”

2013-05-30 18:07甄静慧
南风窗 2013年25期
关键词:江湖医患官员

甄静慧

11月13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一位80多岁的老太婆一直在广东省卫生厅(今年机构改革后改称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本文沿用旧称以示连贯性)大院内独自徘徊。一开始没人留意她,直到她突然扯开喉咙大喊“廖新波!廖新波”!几乎整栋大楼都听得到。

廖新波当时正在出差,第二天回来时别人告诉他这事,他见怪不怪。作为广东省卫生厅副厅长,他比其他同级乃至低级别官员都容易接触太多太多—连门卫都知道这位副厅长喜欢接受采访,兼是超级微博控,“逮不着人采访就找廖厅救场”更是广东医药版块记者的共识。

于是他的办公室里就经常突然闯进奇怪的人:医患纠纷当事人,装着满肚苦水而来的医务人员,等等。你好奇他们怎么绕过门禁而来,总之是有办法!有人进门就喊“廖青天”,比演大戏还夸张。记者并不确知当廖新波坐在宽大厚重的办公桌后看这些人生百态时,内心深处的感受是什么,然而有一个感觉,与其说这些人想见他的信念大到足以冲破官办衙门森严的障碍,不如说在他这里也有同样强烈的与外界产生连接的意愿。

微博控

其实最近波子哥心里不好受,从博客和微博里就可以看出来—隔三岔五就大谈医患关系、医生尊严,不乏疾言厉色。

与之对应的,是正在医疗体系翻滚的惊涛骇浪。10月21日,广医二院ICU医生被殴;10月24日,北京120急救人员也被殴;10月26日,温岭杀医事件爆发,市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喉科医生被捅死……一幕幕鲜血淋淋。若说近年是我国医患悲剧和暴力伤医事件的高发期,最近两个月则可谓“井喷”。

这使得他的角色再次变得微妙。

早在2006年就有人发现,在中国官场生态上,廖新波有点特别。那会儿他已经身居副厅长之职,适逢博客盛行,竟也赶潮流开了一个,自称“医生哥波子”。

“我不是一个与生俱来就有和外界沟通能力的官员,有一个在实践中不断摔打,熟悉网络语境的过程。”他说。别看他现在随便一篇博文都点击量上千,刚开始也没什么人理他。毕竟,官员开博虽有些新鲜感,官员说官话却是中国老百姓最不爱看的。

然而日久见人心,波子哥终于还是得到了网民的接纳,原因是人们后来发现,他的博客里总有一些和现行医疗卫生体制不同的看法。与中国官员总是对敏感话题讳莫如深相反,波子哥不但不怕而且爱谈这些内容—身为分管医政及医院的副厅长,他甚至亲自点破医院反哺政府的事实。

他的文字里,固然有对医患关系及医疗改革长足的思考,但都是思想和感受,中国式的官僚色彩比较淡薄,看着看着,很容易就会忘记他在体制内的身份。

不过,记者在办公室见到他本人时,他还是呈现出了官员化的另一面—比照片看起来更高大魁梧的身材,往大办公桌后一坐,姿态端严,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油然而生。他说话有点慢,节奏感强,开腔就陷入自己的思路里,看到记者嘴唇微动,马上摆手制止,“等下,你先不要打断我”。

他的办公室里经常突然闯进奇怪的人:医患纠纷当事人,装着满肚苦水而来的医务人员,等等。你好奇他们怎么绕过门禁而来,总之是有办法!有人进门就喊“廖青天”,比演大戏还夸张。

事实上自从3年前博客的流量被微博大幅分流之后,波子哥又从善如流,成了一名微博控。“微博可以更加快捷、精悍、易懂、明了地与社会沟通。”他享受这种互动。

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收起你那一套恶心的嘴脸吧!”“别当网民是白痴!”有人对他感到不屑、愤怒,仿佛洞悉一切地留言,觉得但凡官员所谓的“亲民”,都免不了“作秀”嫌疑。

也许是因为突破了官民间心理芥蒂后的廖新波知名度飙升,早就远远高于他的同僚乃至更高级别的官员,其言论在民众间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今年8月,他的新书《医改驶入深水区》出版,这已是他的“医改第三部”,此前还有《医改何去何从》、《医改正在进行时》,分别为新政之前及新政后一年的言论选集。在自序中,他不无自喜地写道:“愚,博海搏击7年余,论医改660余篇。虽非理论学者之作,却是实践者所言……我期待的是退休之前能有《医改丰收喜悦时》与众人共享。”

抱 负

“我可以毫不隐晦地说,我并不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而是干部家庭出身的。但那个年代的干部和劳动人民是玩在一起的,处于一种很公平的状态,这就是我的阶级烙印。”回想当年,他有点感慨。

或许他真不属于天生就有“官瘾”的那类人。大学一毕业,他就被分派到工商局,每月领30块钱工资,他却不愿意,宁愿跑去做一个月薪19元的无线电工人,“因为当时当工人很光荣”。

“那个时代,你也可以说是迷信的时代,但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质。那些上山下乡的、到边疆的,都是同样的感觉。”后来做医生,廖新波研究病理,“就是疾病发生的原因、经过、结果。很脏很臭、工资不高、奖金不高,但觉得很有意义。它是医学的裁判,凡事以事实说话—这奠定了我从政后的思维模式。”

他曾经去美国读病理硕士,却没有拿到学位。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客观原因阻碍他学成归来,只是自己有点儿懒,读着读着觉得没意思,反而是打工打得不亦乐乎—无线电工、装修工、烫衣工、餐馆、送货,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以至于表弟去看他的时候震惊了:“值不值得啊,你一个医生去运泥?”

“我觉得无所谓,锻炼嘛。”廖新波笑。其实打心底里,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比埋头读书更有价值的事情—深入观察和体会美国社会。“后来我有很多话说,就是因为有美国这段经历。”

他确实很喜欢说。采访的过程中,有一次电话响,他一边继续说,一边拿起电话,却忘了把话筒放到耳边,直到把聊到一半的话说完才想起来,话筒里却已经没有声音了。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波子哥的侃侃而谈,以及廖副厅长为官的风光,却很少能看到他在官场上“无能为力”的一面。他自认为这些年对医疗体制改革有持续不断的思考,以及不少行之有效的创见,然而这些抱负始终无法在体制内得到施展。

他反对平价医疗,倡导网络全科医生,倡导“体育券”……凡此种种,媒体都多番报道,他也在博文里不遗余力地呼唤,但“有关部门视而不见”。

“当然,这些都不是正式文件,没有人睬你也可以理解。”外界或许以为,副厅长已经是卫生系统里级别不低的官员,对地方医改能起到一些推动作用是理所当然的,但实情是体制内等级森严,不归你管的你碰都没法碰。

谈起这个,他就忍不住冒火—“医改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啊!我告诉你我们的医改方案是怎么来的,就是拿其他省的过来照抄,然后增加一些广东特色,然后再发给大家讨论,但讨论的内容往往没有结果。”

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因为激动而绷紧的身体软了一点。“其实那时候我也想亲笔写信给省领导,说我的医改思想,但是何必呢,年龄在这里,我也没有时间去实践了。”

显然,只有通过成为网络明星,从博客到微博、媒体再到论著,那些积郁在心底的抱负才能得到一个释放的管道。

风波恶

然而,民间这些风光对他仕途的影响一直暖昧不明。在官民身份分明背景下,哪怕他再放下身段,官员身份始终是悬在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2008年初,基于普及医学常识、缓解医患矛盾的本意,廖新波发表《医生的诊断有三成是误诊?》一文;其后又无意中在博客上发布了一张下属在雨中给他打伞的探访照片。两件事都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并迅速波及媒体舆论。虽然最后安然度过,毕竟给他的仕途平添了不少风波。

他的一位同僚私下评论:“若说他以这种方式积累往上爬的资本,似乎不可能。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在仕途上没有太大‘野心,才有点‘肆无忌惮。”

如果说从廖新波到波子哥,真有那么一点“秀”的成分,那么他要“秀”的,恐怕是内心那份难以实现的情怀,甚或是那份潜藏在每个男人心里的英雄情结。

亦正因如此,很多自认为苦难深重的人找他来了,希望得到他的“搭救”。

有时他也乐于享受作为“拯救者”的自我满足感。曾经有一个在粤西工作的乡村医生跑到办公室来,“扑通”一声就跪下,“求求你廖青天帮我一个忙!”该医生在粤西一个乡村卫生站工作多年,老母亲在粤东老家突然病倒,他渴望回粤东工作照料母亲,却无法在当地谋得一职解决生活的困难。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在卫生站找份工作都有这么难。”那一回,被母子之情打动的廖新波破例直接处理了这件事情。但更多时候,他也只能把各种各样的案子批下去,或者从情理上给予求助者一些慰藉和支持。

“不要对我期望过高,不要以为我是青天,我不是。”他说。同样,虽然他说话直率,俨然一个“廖大胆”,但也绝不是为抒一时胸臆不惜丢掉乌纱的孤胆英雄。在他心里始终有一杆秤,一条“安全线”。“廖大胆”也有挨领导批的时候,有一次,他因为在网络发表了一篇药价虚高话题的文章,观点尖锐直指上级有关部门,惹了麻烦。领导发话:“再写这些东西,看我把你调到写东西的地方去。”彼时,旁人都捏着一把汗,廖新波却心中一乐。所谓“听话听音”,他听出来了,领导的话里没有提一句他“说错话”,只是说“不该说”。“领导很开明,不会撤我的。”廖新波心里明镜似的雪亮。

“如果不在广东,你还敢说这么多吗?”记者问。“如果真被禁言就不说了。”他直率地答,“明知要被撤职还说?我没这么英雄。”

而当医疗改革中呈现的社会矛盾越来越激化,人们对他的期待越来越高之际,他更多的是“感到自己的苍白和无力”。

最近,除了上班办公,无论是在出差还是休闲,他都忘不了发微博。另外,从10月19日至10月30日的短短11天里,医生哥波子的博客里连续出现《为什么中国的医患纠纷如此严重》、《广医二院医生被殴真相》、《他们打的何止是医生!》、《暴力伤医何时休?》以及《为何“杀医”事件频频出现》5篇博文。

他也去为学子们讲课。“尤其是在医患事件不断发生的时候,他们感到很彷徨,我们至少能给他们勇气。”他也常引用撒切尔夫人的一句话:凡有不和的地方为和谐而努力,凡有迷惑的地方为信任而努力,凡有失望的地方为希望而努力,凡有缪误的地方为真理而努力。他曾发博文《要有尊严别学医》引起激烈争议,但当网友叫他改行时,他说:“既然你进了医疗行业,就要坚定自己的信心。”

他的大办公桌正对着那面墙,满满地挂着写了“医生哥波子”的牌匾、镜框和锦旗。我问他:“你更喜欢人家叫你廖厅还是波子哥?”“波子哥啊!”话未说完他就冲口而出。

“无论如何,这10年,我是有价值的,我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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