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正发党崛起的背后

2013-05-30 12:03方忱
南风窗 2013年7期
关键词:凯末尔修宪尔多

方忱

“和犹太复国主义、反犹太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一样,对伊斯兰的恐惧症必然应被视作反人类罪。”2月27日,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在联合国文明联盟全球论坛上的这句话引发轩然大波。由于其将“犹太复国主义”划入反人类罪,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3月1日访问土耳其时,对这位“反恐”先锋、阿萨德反对者、波黑报纸眼中的“2012年穆斯林领导人”径直表示不同意他的言论。

然而,埃尔多安口出妄言有自己的充足底气。数月前,他再次毫无悬念地连任正义与发展党主席,并不断放出自己将参选总统的信号。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埃尔多安和他的正发党仍将在土耳其政坛保持不可撼动的优势。这种优势的来源并不是简单的“伊斯兰复兴”,而是土耳其乃至许多其它国家正在发生的社会格局变迁。

胜利鼓舞雄心

土耳其最近的一次大选是在近两年前,当时正义与发展党(AKP,简称正发党)再次成为了大赢家,成功实现了自2002年以来的大选三连庄。正发党在土耳其大国民议会550个议席中赢下了327席,远超共和人民党的135席和民族行动党的53席,保持了“一党独大”的地位。根据土耳其宪法,获得议会投票的2/3多数(367)就可以直接修宪,如仅获得3/5多数(330)就需要将宪法修正案提交全民公决。以正发党目前在议会中的垄断地位,直接修宪也并非遥不可及了。更令人注意的是,自2002年大选以来,正发党的得票率一次比一次高,这在土耳其建国90多年的历史中是前所未有的。

随着选举的节节胜利,意气风发的埃尔多安开始为未来布局了。根据正发党的章程,埃尔多安将在明年卸任党首和总理。为了保持党内稳定,布局2015年大选,埃尔多安很有可能在今年推动修宪,扩大总统权力,甚至直接落实“总统直选”。如果修宪成功,埃尔多安就有机会提前将总理一职让给现任总统的居尔,自己则参选总统,实现俄式的“梅-普互换”,继续领导正发党。

事实上,在2010年,正发党就已经凭借全民公投成功修宪了一次。除了将宪法改造得“更符合欧盟要求”外,这次修宪还引人瞩目地为宪法法院扩员,并授予议会(正发党占有绝对优势)任命其中法官的权力—这意味着一向与正发党“势不两立”的宪法法院已经被正发党击败。尽管这场全民公投获得了58%的赞成票,但仍有大量批评者认为正发党的修宪意图是为了巩固自身权力,而不是完善民主制度。

虽然土耳其国内以受教育的、中产阶级的、世俗化的城市居民为基础的反对派对正发党越来越不满,要求对其进行制衡,但正发党在近10年选举中的强势表现已经奠定了它巨大的政治优势,再次修宪似乎难以避免。议会中的反对党,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跟正发党差距悬殊:坚持凯末尔主义和世俗化的共和人民党目前的影响力只集中在土耳其西部,全国影响力不足;极右翼的民族行动党由于反对土耳其加入欧盟、主张使用强力手段镇压库尔德少数民族,已经逐渐失掉了民心。议会之外,一向强势的军队、法院也开始走下坡路,曾经的风云人物纷纷下狱。可以说,正发党在土耳其政坛的优势仍将保持相当长一段时间。

为了保持党内稳定,布局2015年大选,埃尔多安很有可能在今年推动修宪,扩大总统权力,甚至直接落实“总统直选”。如果修宪成功,埃尔多安就有机会提前将总理一职让给现任总统的居尔,自己则参选总统,实现俄式的“梅-普互换”,继续领导正发党。

崛起克服阻击

作为一个伊斯兰政党,正发党在土耳其的崛起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20世纪20年代,奥斯曼帝国崩溃,在政治强人凯末尔的推动下,土耳其废除了苏丹制度和哈里发制度,关闭宗教法庭,取缔宗教学校,剥夺宗教地产,实现了政府对宗教的全面控制。为了巩固世俗化改革,凯末尔党人还陆续废除了一夫多妻制、采用欧洲历法、照搬西欧国家法律、使用拉丁文字取代阿拉伯文字,甚至连传统的土耳其毡帽也被国家明令禁止。

在官僚阶层尤其是军队的拥护下,凯末尔主义也并未因为凯末尔本人的去世而停止,相反,作为凯末尔主义的继承者,共和人民党开始进一步垄断权力,极力排斥宗教势力的政治参与。该党凭借凯末尔主义的权威,操纵议会选举,取缔其它世俗政党,禁止民众自由结社,长期一党执政。进入1940年代中后期,土耳其开始实行多党制,共和人民党失去垄断地位,但伊斯兰宗教势力仍然被全面压制,“伊斯兰参政”一直是一条不容挑战的红线。

然而,凯末尔主义者低估了伊斯兰文明在土耳其的深厚传统。凯末尔党人精英主义和国家主义的现代化方案,反而造成了精英与大众之间的对立和分裂。凯末尔的社会改造工程虽然表面上实现了“国家世俗化”,但它并没有得到广大穆斯林的拥护,特别是在土耳其东部安纳托利亚广大的农村地区,那些激进的文化变革对它们的影响非常有限。

1983年繁荣党成立,和以往的激进伊斯兰派别相比,这个伊斯兰政党走温和路线,致力于通过选举进入政府。1987至1995年,繁荣党的支持率稳步上升,在地方选举中连连获胜。1996年,它甚至还加入联合政府,上台执政。但在1998年1月,繁荣党被宪法法院宣布为非法,迅速被取缔。其中的骨干力量又成立了美德党,进一步降低了伊斯兰色彩,减缓了和世俗群体的冲突。可是2001年,美德党也被取缔。

尽管被以军队、法院为代表的凯末尔主义者一次又一次的阻击,伊斯兰政党崛起的势头变得越来越不可阻挡。终于,在2002年那场被称为“海啸般的”大选中,伊斯兰政党的最新代表正发党一战成功。土耳其的选举制度中,有一个“10%门槛”,根据这个规则,任何政党必须赢得10%以上的选票,才能在议会中得到议席—这是世界上最高的选举门槛之一。当初土耳其军方制定这个规则是为了防止极端势力进入政府,没想到这反而帮了正发党大忙—2002年大选中,由于政党分化,许多党派都没有跨过10%这道门槛,这直接导致正发党虽然只获得34.3%的普选票,却得到了66%的议席。

政绩换来地位

2002年的大选让正发党赢得了意料之外的政治优势。以埃尔多安为首的正发党人牢牢把握住执政机会,一面应对凯末尔主义者持续的压力,一面着手推动改革。

1990年代,土耳其通货膨胀严重,1999~2001年又遭到金融危机重创。2002年正发党上台时,土耳其是一个经济负增长,债台高筑,通货膨胀达到两位数的国家。但在正发党执政的短短10年间,土耳其的GDP就增长了3倍,赤字降低2/3,通货膨胀也降到个位数。2010年,土耳其的GDP增速达到8.9%,远高于欧盟1.7%的平均增长。2011年,土耳其的人均收入已经比2002年翻了一倍。尽管土耳其也受到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的冲击,但它的恢复速度惊人,保持着伊斯兰国家中经济实力最强的地位。外交上,正发党不但推行“邻国零问题”策略,还一改以往凯末尔主义者“向西方一边倒”的倾向,采取更为独立的外交政策,显著提升了土耳其在中东事务中的影响力。连一向棘手的库尔德人问题也见到了解决的曙光。土耳其名城伊斯坦布尔还与东京、马德里角逐2020年奥运会主办权,且志在必得。

出色的执政绩效大大巩固了正发党的地位—除了传统的穆斯林,正发党还进一步赢得了农村、小城镇居民以及新兴中产阶级的拥护。尽管军队、法院、媒体和反对党仍然不断发起挑战正发党的行动,但正发党在民意的支持下一次次转危为安。在执政绩效无可指摘的情况下,凯末尔主义者只能以“伊斯兰意识形态会威胁土耳其的世俗基础”为由发起最后的反击。他们认为,正发党在斋月查禁露天酒馆、将“通奸”和“堕胎”入罪、提升饮酒最低年龄等政策都是“将土耳其重新伊斯兰化”的阴谋,如果放任正发党继续执政,土耳其将丢掉世俗主义的根本。对此,埃尔多安给出回应:“伊斯兰教是土耳其社会文化的一部分,伊斯兰信仰及相关仪式是民众的选择,不排斥土耳其的世俗主义模式……我们政党明确拒绝成为一个将某种意识形态施加给国家的政党,也不会将宗教道德用于政治领域。”

倘若正发党真的要推动“伊斯兰复兴”,土耳其的世俗力量恐怕也难以抵抗。最直观的证据就是土耳其军方势力的衰落。历次政变渐渐消磨掉了军方的权威,更何况土耳其军方一直有“还政”的传统,即使发动了政变,也无法保证伊斯兰政党在今后不会东山再起。

何以复兴

从更广的视角看,整个西亚、北非政坛似乎都在经历“伊斯兰化”。专制的世俗政权被推翻,伊斯兰政党在埃及、突尼斯、摩洛哥等国相继上台。这一趋势引发了一种担忧:尽管正发党在土耳其开创了伊斯兰政党与民主制度成功相容的先例,但土耳其独特的“凯末尔主义”土壤是其它西亚、北非国家所不具备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种观点其实忽略了今天伊斯兰政治发展的本质—它并不是一场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运动的复兴,而是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各社会力量共同参与的现代伊斯兰运动。宗教力量的复兴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变化是中产阶级的崛起。所以,哪怕没有伊斯兰意识形态,类似正发党的政治团体也会在这些国家的政坛中冉冉升起。

最典型的例子是泰国。泰国是佛教国家,与伊斯兰文化并无瓜葛,然而泰国政治的发展轨迹却跟土耳其惊人的相似。暹罗(1939年才改成泰国)跟奥斯曼帝国一样,在20世纪初仍然是绝对君主制,但帝制很快被包括军队在内的现代化官僚精英终结,开始立宪。虽然不久后泰国的君主复辟,但皇室和军队结成同盟,成为了推动现代化的主要力量,这跟凯末尔主义的改革如出一辙。泰国和土耳其随后都开创了“非社会主义的国有经济”,军队-官僚集团、国有企业、城市居民成为受益者,而农村人口、小企业家、宗教和少数民族群体则成为了发展的牺牲品。但如今,这个格局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跟连战连捷的正发党一样,深受农民、新兴中产阶级支持的他信,在泰国大选中势不可当。虽然他信在2006年遭到了军队政变驱逐(正发党在土耳其也屡遭政变威胁),但他信旗下的政党至今仍然没有输掉过大选。

正发党和他信几乎轨迹一致的崛起,都得益于近几十年来两国城市化、产业化的快速发展,以及新兴中产阶级的迅速膨胀。在泰国,农民自1960年代起就开始逐渐进城,把家搬到了城市郊区。今天的泰国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城乡界限明显的国家了—农民们送子女到城市上学,自己则从事转包加工、小商品贸易等城市工作。这些“进城农民”成为了他信的坚定支持者。而在土耳其的城市中,经常能看到大量的棚户区,其中住的就是跟泰国类似的“进城农民”。这个庞大、并且仍在继续壮大的群体成为了正发党的选民基础。

土耳其的凯末尔主义、泰国的皇室和军队,都代表着旧的制度安排,象征着“国家”领导的崛起复兴。这种发展模式在经济上推行“国家主导、城市优先”,政治上警惕甚至排斥大众政治参与,而且不可避免地带有威权的、精英主义和家长式的作风,滋生了特权和腐败。随着大众政治、私人经济的发展,中小企业成为经济的中流砥柱,选民的基本面越来越倾向于平民的、重视福利的、承诺社会阶层向上流动性的政党。可见,正发党的成功并不仅仅是“伊斯兰复兴”的成功—正发党成功的故事还会在其它“威权主义”垄断政治的地方上演,哪怕它们并不是伊斯兰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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