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国际社会对俄罗斯的叙利亚立场向来很关切、很敏感,且似乎略有些敏感过头,比如近一段时间,“莫斯科抛弃大马士革”和“莫斯科力挺大马士革”这两种针锋相对的说法都甚嚣尘上,煞是热闹。
认为“俄罗斯抛弃大马士革”者可以举出一堆例子。
如去年12月20日俄总统普京在再次就任后首度“马拉松记者招待会”上宣布,俄“从来都不是巴沙尔政府的支持者”;几天后有英国媒体援引俄外交部匿名高官的话称,俄认为巴沙尔政权已开始丧失权力基础;在此前后,俄罗斯5艘隶属于波罗的海舰队的军舰已驶往地中海,有报道称其中包括登陆舰艇,国际传媒、甚至俄罗斯的文传社等均猜测,这些军舰的目的,或许是准备在叙利亚实施撤侨,而倘真如此,或许意味着“抛弃大马士革当局”或“对大马士革当局前途丧失信心”;12月28日,俄联邦副外长博格丹诺夫称,俄联邦已向包括最大反对派联盟—全国力量联盟(简称全国联盟NCSROF)在内的各叙利亚反对派组织发出邀请,希望与之在莫斯科、日内瓦或开罗举行会谈,并在1月内建立包括俄、美、联合国-阿盟叙利亚问题联合特别代表卜拉希米的“新的协商机制”。上述消息都被许多媒体和分析家认为“含有深意”,表明俄对叙官方立场的“重大调整”、“关键转折”。
然而认为“莫斯科力挺大马士革”者同样言之凿凿。
去年12月下旬,英、法和黎巴嫩均有媒体援引“消息人士”话称,俄海军正用军舰悄悄将特种部队和装备运往叙利亚港口城市塔尔图斯,以为巴沙尔政权撑腰;12月24日,俄国防部举行新闻发布会,副部长安东诺夫虽驳斥了上述传闻,却同时表示俄将“继续向叙利亚提供非进攻性武器”;同一天,俄驻黎巴嫩大使亚历山大·扎西普金声明,俄对叙立场并未改变。
新年伊始,俄罗斯方面又传出消息,俄北方、太平洋、波罗的海和黑海舰队将于1月底在地中海和黑海水域举行联合演习,其规模系近年来所未有,演习内容包括远海联合战斗集群组建、联合作战策划和联合行动,除了常见训练科目外,还包括“在无设施海岸用登陆舰搭载海军陆战队和空降兵”。
这条看似“纯俄罗斯内务”的新闻,也因这次演习部分海域接近叙利亚近海、演习内容中包含登陆科目、舰队编成中包含登陆舰、陆战队和空降兵,以及有消息称,部分舰艇将在演习期间和前后经停叙利亚港口,而引发前述两类观点持有者的关注。有趣的是,这两类观点持有者似乎都将这条新闻当作有利于本方的论据,认为“俄打算抛弃巴沙尔”者将之推断为更切实的撤侨预案、甚至成案,而“俄将力挺巴沙尔”者则将之视作“武装打气”—尽管俄海军发言人有言在先,这次演习系早有安排,和叙利亚局势“完全无关”。
俄或可容忍叙利亚“改朝换代”,但绝不会容忍塔尔图斯港落入不可靠势力的阴影中。在反对派“靠不住”、欧美阿盟等“动机存疑”的情况下,“不授权干预”便成了俄最后死守的“红线”。
其实媒体也好,评论家和普通看客也罢,在具体问题的观察上常常自觉不自觉地犯一些健忘的毛病:“抛弃说”和“力挺说”的争论,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2月7日俄外长拉夫罗夫访问叙利亚,会后传出“俄打算以阿盟方案为基础解决叙利亚问题”的新闻解读,许多国际传媒、观察家就认为“俄风向在变”、“俄向巴沙尔施压”;一天后拉夫罗夫在莫斯科召开发布会,表示“冲突蔓延反对派也有责任”、“必须不预设条件进行政治对话”,又被持相反立场的媒体和分析家认为“变相替巴沙尔当局辩护”。
去年6月5日,俄副外长加季洛夫称,解决叙利亚危机的政治方案“不一定包括阿萨德必须掌权”,这同样被“莫斯科变脸说”支持者解读为“重大转变”,而几天后俄外交部重申“反对外来干涉”、“反对预设立场”,又被“莫斯科力挺说”支持者作了相反解读。
甚至更高层也如此。普京也好、梅德韦杰夫也好,自叙利亚危机爆发至今,都多次发表过谴责大马士革当局“滥施暴力”的言论,一些批评性措词十分尖刻,普京甚至说过“没有谁可以在台上执政一辈子”的“狠话”,但敲打一番后,不等“变脸说”支持者弹冠相庆,他们又往往立即把武装反对派的“恐怖行为”和“外部干涉内政企图”用同样尖刻的语言抨击一通,令“力挺说”支持者亢奋一把。
其实正如俄官方多次重申的,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基本立场,自始至终并无多大变化。
这一立场在台面上的内容,便如扎西普金大使所概括的,包含下列要素,即首先,叙利亚应恢复稳定;其次,各方应摒弃暴力和恐怖手段,用政治对话解决问题;第三,这种政治对话应不设先决条件(当然包括“巴沙尔下台”这样的先决条件);第四,不能由外部势力将政治解决方案强加给叙利亚,并采用强制手段逼迫叙利亚接受这样的方案。
当然,外交辞令的背后,还有一些更现实的“潜台词”。
这些“潜台词”包括,首先,任何有关叙利亚问题的国际解决方案和协商机制,都不能将俄罗斯排斥在外,类似利比亚事件那样、俄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演变而无所着力的一幕,绝不应在叙利亚问题上重演;其次,俄不反对叙利亚出现政治变革,但这种政治变革不能损及俄在叙利亚的基本利益。
和利比亚不同,对俄罗斯而言,叙利亚实在是割舍不下。
叙利亚是俄在地中海这片“北极熊”世代觊觎的“温暖海洋”地带唯一盟友,其塔尔图斯港是俄在独联体外唯一军事基地,更是俄三大主力舰队呼应联络的枢纽,是在“五海三洲之地”保持俄罗斯军事存在不可或缺的立足点。正因如此,俄或可容忍叙利亚“改朝换代”,但绝不会容忍塔尔图斯港落入不可靠势力的阴影中。在反对派“靠不住”、欧美阿盟等“动机存疑”的情况下,“不授权干预”便成了俄最后死守的“红线”。正因为俄守的其实是自家战略利益,指望其轻易退让才更加不现实。
危机爆发以来,尽管俄也多次批评大马士革当局,谴责暴力,甚至称“不反对巴沙尔下台”,让某些性急的传媒和批评家一次又一次揣测“俄罗斯变心”,但事实一再证明,这些不过是“叙政治前途应由叙人民自决”、“反对任何外来干预”软硬不同的饰词,俄反对外国干预、尤其武装干预的基本立场始终未曾改变。所谓“巴沙尔可以下台”的前提是“叙利亚人民共识”,而这个“共识”须建立在“和平协商”基础上,而这个“和平协商”迄未出现,且责任经常被俄踢给“拒绝对话”、“预设条件”的武装反对派;甚至“停供军火”和“履行军火合同”,也是屡屡玩弄的文字游戏—认为需要提供时就强调“履行合同”、“非进攻武器”,反之则强调“坚决不提供进攻性武器”、“不武装大马士革当局”。
近一两个月俄罗斯看似自相矛盾的种种言行也不外乎此:“政治对话”、“俄支持的不是巴沙尔而是叙利亚人民”、“邀请反对派在任何地点进行会谈”……这些或有点新鲜、或半点不新鲜的姿态、动作和言论,剔除各种修饰语和套话便不难看出,仍停留在前述“表台词”和“潜台词”范畴内。
当然,在叙利亚问题上俄罗斯受到的国际压力不少,上有美英法在安理会的抱团指责,下有“海合会”挟阿盟之势、以“地主”姿态连敲带打,在这种情势下,俄往往会审时度势,在压力较大时放软话、用柔性姿态,觉得“柔软”过头再掺些强硬“作料”中和,但不论硬或软,基本要素却并无大的变化。
至于近期最引人瞩目的两件事—地中海-黑海联合军演和邀请反对派会谈,后者如前所述是老生常谈(NCSROF的前身“叙利亚全国委员会”就应邀派团去过莫斯科),无需多言,而前者则和普京上台后欲重振俄海军雄风有关。
塔尔图斯港恰位于东地中海之滨,是俄在独联体外唯一现存海外军事基地,也是俄海军在东地中海唯一的落脚点和补给、休养所在。在地中海-黑海搞军演,围着塔尔图斯打转再正常不过;如果远离塔尔图斯,目标直指某个其它重要节点(如北约在地中海最重要的海军基地—意大利塔兰托),反倒更值得警惕。
当然,作为大马士革的盟友,俄舰队在此时接近叙利亚海岸,对巴沙尔当局无疑有强心针作用,后者也会借此做些文章,但从形势推测,俄不会轻易直接插手叙内部事务,目前的俄海军元气未复,实际上也缺乏这样的能力。
去年底,叙反对派在经过整合后大举进攻,一度势头凶猛,加上欧美多个国家相继承认NCSROF,巴沙尔大有困兽之态,“抛弃说”和“力挺说”之争的再度火爆,正发生在如此背景下(此前的几度火爆莫不如此,几乎无一例外发生在“巴沙尔即将下台”的“转折点”)。但近几日形势又有变化:战场上,反对派的攻势再度虎头蛇尾,政府军开始反攻;政治上,由于“阿尔·努斯拉”等极端势力在叙反对派武装中的地位、比重和作用日渐突出、日渐为人所熟知,欧美国家在更大方承认NCSROF的同时,却对向反对派提供武装、对叙利亚进行武装干预持更谨慎态度,不仅原本小心翼翼的美国一如既往(甚至在承认NCSROF当天把“阿尔·努斯拉”扔进恐怖主义黑名单),连原本高唱“禁飞区”、“安全区”的法国,近来也含蓄了许多。在这种背景下,“抛弃说”和“力挺说”的争论,可能会再度暂时趋于沉寂。
1月6日,“半年不见”的巴沙尔再度在电视上公开亮相,一方面将反对派武装称之为“恐怖分子”、“人民与真主之敌”,另一方面强调“政治对话”、“和解”。可以想见,对巴沙尔的讲话也会如以往历次那样见仁见智,有些人会只看到“反恐”、“杀敌”的血腥字眼,有些人则会只在意“政治对话”、“全国和解”的词藻。
和“俄罗斯是否变卦”问题的答案一样,巴沙尔一次又一次充满修饰语的讲话看似摇摆、变化多端,实则本质从未改变:他不想被赶下台,也没打算认输;只有愿意停火的才会被他看作“政治反对派”和“对话对象”,反之则是“格杀勿论”的“敌人、凶手、罪犯”。他没打算下台或走人,俄罗斯更不会觉得这一天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