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在西澳

2013-05-30 08:56黑马
译林 2013年1期
关键词:西澳佩斯合欢花

黑马

世界上许多“西部”都很相似。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春风不度玉门关”和“西出阳关无故人”之说;19世纪初的美国西部,粗犷、荒凉、悲壮。这些“西部”早已在我的心目中定型,所以当飞机飞临西澳首府佩斯时,我很激动。我想我就要亲自领略一下澳大利亚的“西部”风光了:茫茫沙海、串串驼队、丛丛胡杨林……还有举世闻名的袋鼠!

飞机钻出云层,开始下降。借着几许微熹恍惚看到下面是坦荡无垠的绿色大平原,平原上蜿蜒的河流、浩淼的湖泊比比皆是。

惊奇之间,飞机又下降了几个高度,怎么,眼前又变幻出另一幅图景来!却原来,那是一片绵延起伏、波浪般的绿色山峰,那些“河流”和“湖泊”是那一壑壑的烽烟、叆叇,飘忽在绿色的峡谷中,从高处看,恰似奔腾的河水!

踏上西澳的土地,“沙漠之城”的猜想被现实击得粉碎,我才如梦初醒:这座西部边城是一个绿色的世界,是一个花的海洋,简直是“香格里拉”。

佩斯城的城区很小,从东到西不过二十几分钟就走完了,从南到北也大致如此。但市郊的地盘却很大,片片居民区散落四方,绵延几十里不止。越往郊外走,房屋的间隙越大,通往山里的高速公路两旁的野灌木丛中不时闪现出一座座“孤傲”的小别墅。宁静、悠闲之余,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告诉澳大利亚的朋友,他们说这很正常,他们的邻里关系大都如此漠然。有住了多年的邻居搬走了,大家也不知道。真可谓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

谁知道在这崇山峻岭中住着多少人家呢?汽车疾驶在山路上,我们去瞻仰D.H.劳伦斯在佩斯的故居。出于对劳伦斯的景仰,也为加深我对劳伦斯的理解,我提出参观他在西澳旅行时住过的房子。格林先生听说我专门研究劳伦斯,热情地说:“那可是个极好的去处,你可以去那儿体会一下劳伦斯是如何在西澳的密林中获得灵感的。”

就这样,我来到了西澳的达灵顿山中,这里已经成为著名的“约翰森林国家公园”。莽莽群山,云岚出岫。山间一座精致的木宅就是劳伦斯夫妇当年在西澳的驿站。这座老房子当年曾经是一家旅馆,此处有火车通往佩斯和弗里曼托港,交通很方便。劳伦斯夫妇在这里逗留了半个月光景,作为著名的英国作家,受到了当时文化不算发达的西澳读者和文化界空前隆重地欢迎,慕名前来拜访讨教的本地作者川流不息,各种茶会和饭局不断。弗里达后来说:劳伦斯在西澳的日子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阳光灿烂过,就像西澳美丽的天气。

但劳伦斯并没有沉溺于这些世俗的崇拜和迎来送往中,一个作家的使命感让他感到这西澳的丛林峻岭值得他探索,催生着他的一部作品。于是他后来到悉尼不久就挥笔写下了一部以澳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袋鼠》。格林先生告诉我,他猜想劳伦斯就是常从他的居室里来这儿散步的,或许劳伦斯就是坐在这片荆棘丛生、令人回肠荡气的峡谷中写下《袋鼠》中有关澳洲灌木丛的那一节的吧!说着他打开《袋鼠》中的一页让我看。我屏住呼吸,一口气把那几页读完,不禁拍手叫绝:“劳伦斯把这西澳的山写绝了。”

“一个满月的夜晚,他独自进了灌木丛中。皓月当空,硕大耀目。漆黑的丛林中树干就像赤裸的土著人,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没有生命的迹象,一丝也没有。

“……在这儿他可以看到远处海边上的佩斯城和弗里曼托城上的烟雾,还可以看到远处的一座孤岛上闪动着火光的灯塔。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有什么人在月光下痴人说梦般地叫着。远处的灌木燃起来了,一堆篝火暗红暗红的,那是一圈渐渐蔓延着的火圈儿,真像一圈萤火虫,在洁白耀眼的月色中飞翔在远处黑魆魆的大地上。”

读着劳伦斯这清丽的文字,环顾四周、放眼远眺,那是一种多么难得的享受! “没错,劳伦斯写的就是这儿!”

劳伦斯是1922年5月4日从锡兰赴美国时途经澳洲的。他从佩斯上岸,逗留了半个月后去了东部,却不期留下了一部被称作有史以来描写澳洲风光最为摄魂的小说,被认为仍然无本土作家能与之媲美。其泼墨的手法如此汪洋恣肆,最适合描述澳洲那广袤粗砺的风景:

“这片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大地令他生畏。这片国土看似那么迷茫广漠,不可亲近。天空纯净无瑕,水晶般湛蓝,那是一种悦目的淡淡的蓝色。空气太清新了,还没被人呼吸过。那片地域太辽阔了。可是那儿的灌木丛,烧焦的灌木丛令他胆战心惊。身为诗人,他认为他理应体验一个普通人拒斥的全部人类的情绪和感受。因此,他任凭自己去感知灌木丛带给人的各种感觉。那片幽灵鬼影憧憧的地方,树干苍白如幻影,不少是死树,如同死尸横陈,多半死于林火,树叶子黑糊糊的像青灰铁皮一般。那儿万籁俱寂,死一般沉静无息,仅有的几只鸟儿似乎也被那死寂窒息了。等待,等待,灌木丛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无法看透那儿的秘密,无法把握它,谁也把握不了它,它到底在等什么?”(《袋鼠》第一章)

“灌木丛正值花季,合欢花开得正盛。合欢花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有三十二种之多。但理查德在此只发现了七种。那红茎淡黄的小合欢树只有一二英尺高,在砂子路边开得如霞如烟,是那么娇小的春花儿。那种刺合欢一身的苍白绒球,盘根错节长在溪岸上。还有生着小铃铛花的荒地合欢,开得像白色的石楠花,长得高大挺直。在这之上,是茂盛的金色合欢花,开在细长如线的花茎上,到处都是。美丽的蓝色花朵中点缀着金色的子粒,三瓣儿,像芦花,可是那蓝色如此深重,透着澳大利亚的阴暗气息。再往前就是一处空荡荡荒蛮的地方,一片灰色,有几棵烧焦的桉树。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灌木丛火灾。就在这片荒地旁,十二英尺高的枝头开着大朵大朵的花儿,像是树顶端球茎上黏稠的深色百合,血一样深红。再越过一条小溪,又见散落的灌木丛和最为奇特的黄红色灌木丛,是由红千层属植物组成的,恰似倒立着的金色硬毛刷。还有奇特的‘黑孩子,一条黑色的腿,头上放射着墨绿色的针叶,种茎高高耸立,比人的个头还高。这里一片,那里一丛,到处是长满黛色细叶合欢花的金黄灌木丛。”(《袋鼠》第十八章)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里的风景依然故我,仍保持着劳伦斯初来时的苍劲古朴。只是当初那个古朴的小佩斯城不再,变得太现代了,几乎难辨当年容颜。那个质朴的过去只能从历史照片上细细寻觅了。

在劳伦斯故居前读了那一段文字,从那一刻起我就打算将《袋鼠》翻译成中文,因为我既了解劳伦斯,也见识了西澳的风景,又了解了澳洲人的语言特征。这个决心下了很多年,终于在多年重访西澳后才完成了《袋鼠》的译文,了却了心头的一个念想儿,也因此更深刻地认识了劳伦斯文学的要义,否则我还会认为《袋鼠》是劳伦斯无足轻重的作品呢。这主要应该感谢格林先生的启迪,感谢澳洲朋友的帮助,感谢西澳这莽苍苍的山峦和绿玉般的河湖。我与澳洲从此结缘。

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研究和翻译劳伦斯的路数过于奢侈了。居然要两次在春天里亲临西澳,才得心应手地翻译一部《袋鼠》,要有那么多的澳洲朋友指点迷津,而英国的许多劳伦斯学者和专家还没有来过澳洲呢,他们都羡慕我两次的澳洲之旅。我和澳洲,和劳伦斯还真的是缘分不浅。在这方面我简直是上帝的宠儿了。

感谢西澳,感谢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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