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丽
“桠儿——”,奶奶就这么叫她,尾音拖得特别长,一声一声,一直到桠儿站在奶奶的跟前。
“死妮子,怎就不吱一声,吓死我啊。去看看咱家黄牛到村口没有,把它截回来,别又跑到别人家去了,傻头傻脑的。”
奶奶叮嘱桠儿时,正坐在外间屋灶台边上一把被烟火和油腻染黑的木凳子上,木凳断过一条腿,梭子爷找了根枣木削了皮对付上了,所以它有三条腿是方的,一条腿是圆的,再过些日子兴许会变成两条圆腿,两条方腿,因为另一条方腿上已经裂了条大口子支撑不了几日了。在桠儿眼里,奶奶整个人也像那把木凳似的,干瘦黢黑,一活动浑身就“喀吧喀吧”,快要散架了似的。当下,奶奶那双枯木棒似的手里正忙着搓一根麻绳。
麻绳搓好是用来纳鞋底子的。纳好了底就该上鞋面了。兴许奶奶会给自己做一双鞋了,她已经给大宝做了三双了,桠儿偷偷地想。前些天奶奶抹“夹纸”(做鞋底用的衬纸)时,桠儿特别上心,熬面浆糊时格外小心,火候把握得刚好,不稀不稠,黏性也恰好,奶奶用得顺手。平时做鞋底的“夹纸”就是在旧报纸上抹两层碎布,那天奶奶抹了四层碎布。纳出的底子该多么厚实,穿一个夏天也不会烂底。
奶奶往手掌心的麻绳上了啐了口唾沫,使劲在大腿上搓,两根上了劲儿的麻绳施了魔法似的迅速地盘绕成了一根。桠儿看着发呆,奶奶抬起眼皮刮了她一眼,快散架的凳子也在奶奶身子底下生气地“吱呀”了一声。
桠儿拉开栅栏走到街上,向村子西北头张望,没见着梭子爷和他放牧的那一群牛羊,也没有听见梭子爷呼啸的鞭子声,只看见青紫色的天边上有一抹镶了金边的云霞,绚丽多彩,像是一件神仙褪下的衣裳,丢在天边忘了拾回去。
街对面,胖丫他爷爷也拉开栅栏门,站到大街上向村口张望着。
桠儿靠了土墙立着,街对面房子和杨树的影子斜在桠儿的一只脚下,她的另一只脚朝后蹬在自家院墙上,墙上的土渣滓簌簌地落了一鞋膛子。桠儿脚上的鞋小得厉害,勉强地挂在脚面上,前面破了个洞,露出三根脚趾头,后面露出半个皲裂的脚后跟。
桠儿脚上的鞋是捡来的。
去年冬天,桠儿穿了一双奶奶从旧杂物中翻出的旧鞋,大概是大宝的爷爷留下的旧鞋,藏在柴房角落的一个破木箱子里十多年了,老鼠在里面做了窝,鞋里的棉花都被老鼠掏空了,一股子尿臊味。奶奶说底子还好,是胶皮的,于时找了些棉花和碎布头,填补填补就给了桠儿。桠儿自己又洗刷了几回,在太阳底下晒了晒,还在雪窝子里冻了一宿,可那股子老鼠尿味依然在。
冬天还没过完,桠儿的脚又长了一截,硬生生顶破了脚面,恨得奶奶用扫炕的笤帚敲桠儿皴裂如树干似的脚脖子:“我的天呀,又不是个男孩子,长这么大的脚,要命哩,光着吧!”
说归说,奶奶又不知从哪儿给桠儿讨来了一双旧布鞋。如今,奶奶很少给桠儿做鞋了,桠儿的脚长得飞快,比田里的野草还发得快,做新鞋简直就是浪费。
桠儿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脱了鞋抖了抖鞋里的土渣,就听见村口有了动静。梭子爷甩鞭子的声音已经传来了,声音里带着呼哨,带着刀子,像夜里的风吹在树尖尖上,吹在墙缝缝里。
梭子爷是村子里的牧人,一辈子放牧牛羊。夏天在村子周围放牧,冬天就到南边的山窝窝里放牧。
梭子爷骑着一匹干瘦如自己似的老马,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坎肩,肩头晃动的长鞭子上飘着一块旧得发黑的红绸,在他前面是一群你挤我、我挤你骚动不安的牛羊。家家户户的院门都敞开了,牛羊都认得门,不用招呼就各自回家,很少有走错的。桠儿家的那头黄牛有点呆,经常走到别人家去,桠儿奶奶总是怀疑有人家偷偷挤了黄牛的奶,所以一到这时她就吩咐桠儿去街上等着那只呆傻的黄牛。
梭子爷见桠儿依着土墙,便甩着鞭子点在黄牛背上,黄牛听话似地拐个弯进了桠儿家的柴院。一群牛羊走过,扬起的尘土有些呛人,都是牲口的粪便味儿。桠儿看到路面上留下了无数的蹄印儿,羊蹄印儿有两个尖尖,牛蹄印儿有半拉圈圈,牛和羊都不用穿鞋,就这么随意地走,多好。地上还有一粒粒羊粪和一坨坨牛屎,胖丫他爷爷躬着腰,抖着胡子像一只老山羊一样跟在一群牲畜后面,用小铲一点点将羊粪和牛屎拾到筐里,像拾了宝似的。
桠儿进院前看了一眼天边,神仙的那件云霞做的衣裳不见了,像谁拾了装在筐子里了。
桠儿是村子里的可怜人。
村子里有三个可怜的人。一个是哉兴爷,一辈子没儿女,老伴也去世了,留下他孤单一人。哉兴爷如今上了年纪,手脚有些残疾,一点儿收入也没有,住在村里的旧仓库里,吃饭也靠村里救济。另一个是老唐叔,想钱想疯了,前些年在外跑生意,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老婆领了娃跑了,剩下一个空屋子和荒芜的院子,他疯疯傻傻,每日低了头在地头、林子里瞎转悠着找钱呢。还有一个可怜人,就是桠儿。桠儿是个弃儿,一生下来就被弃在荒野里。村子里人说没有父母的孩子是最可怜的,桠儿是三个人里最可怜的,老唐叔的“疯”有些自找,哉兴爷的可怜是有时限的。
有一回哉兴爷蜷缩着蹲在墙根太阳地里,对桠儿说:“我可怜哩,可怜,一宿一宿的浑身冷地睡不着觉。”
大夏天,日头烫得像刚拨出火膛子的芋头,哉兴爷身上却披了件油腻腻的旧棉衣蹭得土墙发油光。
“桠儿你冷不?”哉兴爷指了指墙根说,“晒晒吧。”
桠儿不解地摇摇头。
“桠儿,人的暖和气快散完时,命就不长了,我身上的暖和气快没了,夜里嗖嗖往外跑,棉袄、棉被都捂不住,所以说我也可怜不了几日了,你不行,你比我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子苦起来没个边呀!”哉兴爷双手紧了紧棉袄,闭上眼睛摇头,桠儿还是听不懂,睁大眼睛木木地摇了摇头。
桠儿是梭子爷从荒野的草丛里捡来的。梭子爷把她揣在羊皮坎肩里带回村子,黑瘦像个病猫儿,谁家都不肯收养,桠儿现在的奶奶动了心,就养下来送给她大儿子家做养女。那时,桠儿奶奶的大儿子也不年轻了,媳妇过门十多年了没生下一男半女,眼看都过了生育年龄,也许是因为收留了桠儿,做善事感动了老天,过了两年,桠儿的养母竟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叫大宝。这一家人一开始也认为是桠儿给他们带来了运气,对桠儿还不错,可毕竟是庄稼户人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桠儿随着年龄增长,面容丑陋不说,食欲格外旺盛,智力也不及常人,六七岁时食量就如成年男子,仿佛是个饿鬼投胎。于是,大宝的妈就开始不待见这个“闺女”了,最后竟视她为眼里的沙子,动辄打骂,一刻也容不下了。八岁时,桠儿就回来跟着大宝奶奶过日子。
桠儿长了个大傻个儿,十三四岁,智力也就是七八岁,个子却长得像村里成年男人般高大,大手大脚,长胳膊长腿。桠儿长得丑,泥黑色宽大的脸盘,一双小眼睛藏在厚重的眼皮下面,压扁的鼻子鼻孔还向上翻着,大厚嘴唇总是干渴地裂着口子或翘着皮,一头乱发像村边林子里懒老鸹搭的窝,总之没有一处女孩子的秀美。如果没人告诉你,单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孩。
桠儿虽长得丑陋,心眼不够用,但也有优点,她不挑吃、不挑穿、不得病,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再就是心肠好,实心实意对奶奶和周围人好。奶奶总叹气:“傻缺呀,我走了,谁能对她好呀!”
梭子爷说:“傻人有傻人福,别为身后看不见的人操心了。”
今年开春时,桠儿差点儿就有了一双好鞋,一双真正意义上的鞋。
“死妮子,脚长得像个男人,女人脚大是穷命哩!”每天晚上脱了衣裳睡觉时,奶奶总是望着桠儿的脚抱怨。奶奶是个半小脚,早先裹过后来又放脚,但小脚趾还窝在脚心。晚上睡觉时,桠儿睡着睡着,头就反转了,有时梦里就抱了奶奶的一对半小脚。
春天来了,呼呼刮了几场风,柴草和粪渣子刮了一街筒子,荒野上最后的残雪也不见了,枯树枝上露出紫色嫩芽,绿色的小草顶起了头上的土坷垃。
梭子爷从冬窝子回来,拎了一个布口袋来看桠儿和奶奶。
桠儿是梭子爷捡来的,梭子爷就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看顾这一老一小,时不时带点东西接济他们。其实梭子爷爷是个光棍汉,一辈子没成个家,早些年,村子里有好事的也想撮和他和桠儿奶奶,梭子爷也有这想法,但桠儿奶奶不同意。
“都这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不想这事,给孩子们添堵。”桠儿奶奶说。
“你的俩儿子有和没有没啥区别,我就是想看顾你和桠儿。”
“你不知道,没儿没女活菩萨,有儿有女是冤家,你也别找这份子罪受,将来我走了,桠儿就给你养老去,你捡她一条命,她应该。”
一个冬天过去了,梭子爷更加清瘦了,脸和手都像枣树根里刻出来的。
“冬窝子是个啥?”桠儿在做饭,一面往灶里填柴,一面愣头愣脑地问坐在灶膛边和奶奶拉话的梭子爷。
奶奶抡起个柴火棍做出要打桠儿的架势:“烧你的火,啥是个啥,那是个地方。”
“远着呢,出了村子,过了大渠一直向南,山里面呢,要是桠儿哪天跟爷爷放羊,爷爷领你去。”
村子南边的山都到了天边了,天气好的时候,桠儿看到过那些隐约的山,卧在云彩里,多远呀。
“啥?放羊?她是个女娃子!”奶奶一边说,一边看看桠儿,嘲弄似地笑了,像是自己也不信她是女娃。
梭子爷从身后面把布口袋拎出来,倒出一包风干的牛肉、一包羊毛。上好的羊毛,洗净了,蓬松柔软。还有一双军绿色的鞋。
“这些羊毛捻线可以织件衣裳,给你。”梭子爷把羊毛递给桠儿奶奶,又指了指那双鞋,说:“山窝子里有个部队,不知为啥搬走了,扔下不少家伙什,我捡的,没穿坏,当兵人用的东西就是结实,你看多好,胶皮底子,牛皮都没这家伙结实,新的一样。这双我瞅着桠儿能穿,给桠儿的。”
桠儿的头发险些被火燎了,奶奶拼命用脚熄了已经烧到灶膛外的火。“死妮子,只顾听人说话,也不看着灶,咋不烧死你!”
梭子爷将这双鞋扔在桠儿脚下,说:“试试。”
桠儿没觉出奶奶抽到她肩上的柴棍,一起身,双脚一抬,两只顶破鞋面的旧鞋就飞出了屋门,一只甩在了当院,一只甩进了猪圈,大肥猪不满意地哼叫了两声。
桠儿把两只沾着柴草渣、灰土渣的脏脚塞进了鞋里,猛然间像有两只温暖的大手捧住了桠儿的脚,就像是桠儿夜里将脚偷偷伸进奶奶的怀里一样,柔软、温和、舒适,通体的舒服。那鞋像是专门为桠儿订制的,大小那般合适。
“死妮子,糟蹋东西,快脱下来,糟蹋东西哟!”奶奶手里的烧火棍发了疯似地抽在桠儿的头上、肩上,桠儿的皮肤像被火星子燎了似地疼。
梭子爷见状也赶紧说:“脱了吧,让奶奶给你拾掇拾掇再穿,还得找个鞋带,把‘牛鼻子眼’串起来才能穿。”
桠儿傻乎乎地看着奶奶气得发了黑的脸,在梭子爷的催促下只得将脚上的鞋脱了,赤着脚走到当院捡回那只可怜的鞋,另一只在猪圈里,被老黑猪当成了地瓜,啃得湿漉漉的。
桠儿终究没有穿上那双军绿色的球鞋。几天后,村里的光棍梁子脚上穿了一双军绿色的球鞋,有人说那是梁子花了十块钱从桠儿奶奶那儿买来的。梁子这几日终日将裤腿挽得老高,两只鞋的牛鼻子眼上绑了红布带子,听说正有人给他张罗相媳妇呢。
这天,奶奶给桠儿说:“去喊你弟弟大宝过来一下,你给他说奶奶有好东西给他哩。”奶奶但凡有点稀罕的东西总是留给孙子大宝。
天快傍黑,大宝才双脚蹭着地挪来了。大宝比桠儿小两岁,和同龄人相比身材显得格外瘦小,细身子挑着个没精打彩的大脑袋,一副营养不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大宝蔫着脑袋,依在栅栏上不肯进院,奶奶掂着半小脚赶紧凑上去,劝着大宝进屋,大宝扒着门框就是不动身子。奶奶只好摸索大宝的脑袋,一个劲儿嘟囔“又瘦了”、“怎么不看奶奶”之类的话,一直说到大宝不耐烦,抽身要走。这时桠儿才见奶奶急忙从裤腰里摸出了十元钱塞给大宝,又折进屋拿出一双新做的布鞋给他。大宝拿了钱但并不伸手接鞋,只是说:“奶,我都去镇里上学了,没人穿家里做的鞋。”桠儿见大宝脚上穿了一双花里胡哨、带着好多网眼的胶皮鞋。
桠儿使劲点点头,头上的草籽和土渣都掉进了碗里。
早起,桠儿把牛羊撵出圈交给梭子爷,眼看着梭子爷骑着瘦马赶着牲畜出了村,胖丫的爷爷依旧压低身子躬了腰像一只拎着粪筐的大个羊,捡宝似地跟在牲畜后面拾粪。
桠儿返回院子清扫了牲口圈。早饭罢,又去菜园子里忙活了一阵儿,心想着该去村南边的大渠边上扯猪草了。桠儿奶奶今年养的两头黑花猪长得格外好,只是一天能吃下二十多斤饲料,除了谷糠还得添上些新鲜青草。一天下来,累得桠儿够呛,但桠儿不嫌乎,大黑猪吃得越多长得就越快,猪长得快奶奶就高兴,奶奶一高兴,兴许就该给桠儿做鞋了。
午后,奶奶筛了半袋子黄豆,累得直敲打腰眼子,只好进屋里小睡一会儿。桠儿就拿了镰,抄起一个筐,带上木栅栏,向村子南边走去。
往日胖丫会来找桠儿一起扯猪草,有两天不见她了,也不知她忙活啥哩。
街巷子里装满阳光,到处明晃晃的,四下里没有人,太阳像摊在锅底上的荷包蛋,油汪汪、金灿灿,晒得桠儿头上枯黄的鸟窝一般的头发几乎要着火了。正值夏收,白天人都在地里忙活,村庄是安静的。
好几日不见哉兴爷在仓库外晒太阳了,多好的日头,可惜了。
一只母鸡飞在麦秸垛上瞎刨,叽叽咕咕拧着脖子抬着一只爪子小声抱怨,那抱怨声有点像桠儿的奶奶。
黄狗舒坦地躺在树下荫凉处,眯着眼睛摇着尾巴赶蝇子。
这条老街的尽头上,大国家的新房子格外扎眼,比前面邻居的泥土屋子高出半个身子,红砖到顶的瓦房,屋顶上支着天线锅子。大国办了个牛羊育肥厂,发家富起来了。同样是养牛养羊,村里人说大国家一年挣的钱,梭子爷一辈子都没见过。
大国家屋后荫凉处聚着七八个孩子。桠儿想起来这阵子学校放“麦假”(收麦子时节放的假)了,年纪小点儿下不了地的孩子就闲荡起来。他们围在一堆像在是玩“跳方格”(一种游戏),领头的是个没见过的女孩,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桠儿前些天和胖丫扯猪草时,听胖丫说起过大国家来了个城里的亲戚,是个小姑娘。
桠儿瞧见那个小姑娘漂亮得像个电影里的人,头发上像抹了胡麻油似的,黑亮黑亮的,脸上、身上皮肤白嫩透着粉,像白兔耳朵一样娇嫩。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双手提着裙边,露出一截粉白的小腿,正在跳方格,两条辫子飞起老高。胖丫蹲在一旁看得正起劲儿,根本没看见桠儿过来。桠儿注意到小女孩脚上的那双鞋,是她从末见过的鞋,比大宝脚上那双还神奇。那是一双粉红色的塑料凉鞋,鲜亮的颜色,露出脚趾头,脚面画了一只粉色描金的大蝴蝶。桠儿有些恍惚,她一直认为村里最漂亮的鞋就是小玉婶子做的绣花鞋,小玉婶子刚嫁过来时脚上就有一双,黑平绒鞋面子,鞋口沿着红边,鞋头上也各绣了一只彩线的蝴蝶,整只脚踩在草丛里,蝴蝶像要飞起来似的。眼前的小女孩脚上这双粉色透明的蝴蝶鞋,像水晶一般透明,有云霞一般的颜色,漂亮极了。
小女孩看到了立在一旁发呆的桠儿,停了下来,两条辫子落在肩上,望着桠儿一副痴呆相,像看着一个怪物。她指了指桠儿蓬乱的头发,又指了指桠儿那双前面破洞后面没有后跟的破得不成样子的鞋,笑了起来:“她是谁呀,瞧她穿的那双鞋……笑死我了,嘻嘻……”小女孩捂着嘴笑起来。
胖丫连忙跑到女孩跟前,把嘴巴凑到女孩耳朵上嘀咕了几句,小女孩笑得更厉害了,几乎直不起腰了:“傻大个……嘻嘻……”
桠儿并不气恼,她也笑了,干裂的厚嘴唇上绽出一粒血珠子。她欢喜地看着小姑娘笑弯了的眼睛,那眼睛像阴历初四初五晚上挂在树尖上的细月牙,还有那双鞋,还有穿着那双鞋的脚,白嫩嫩的,脚趾甲上染着红颜色。
沿着渠水走,桠儿心里想着小姑娘脚上那双奇特的鞋,不觉走出去一里地。盛夏,渠边上的杂草泼泼辣辣地长,白梭梭一蓬蓬的,刚发出来细杆子,放在嘴里嚼着有一丝清草甜。桠儿撅了个细杆叼在嘴角,细细吮。刺荆长得又高又壮,开着紫色皇冠一样的花球,浑身长下长满刺,牛羊都不敢靠近。苦豆子爆开了豆荚散发出浓烈的苦味来,打碗花爬在渠边上,开了几朵无精打彩小白花,蒲公英白色的花球已经被风吹散了,野苜蓿在叶下藏匿着淡粉色的小花,像女子心底悄悄泛起的欢欣。
打碗花、马齿苋,不一会儿就装满了桠儿的筐子。桠儿最高兴的事就是打猪草,这里草多,三五下就能装满筐。闲下的时间可以在这野地里消磨。桠儿试着在草丛里找蘑菇,却总是一无所获。蘑菇没找到但找到了几株“黑星星”,成熟的果实像野葡萄一样乌紫乌紫的,一摘就是一大捧,桠儿吃得嘴唇也乌紫乌紫的,黑星星的果实不能多吃,吃多了脑门子疼。
桠儿打草时又想起了奶奶,想起奶奶给大宝做的鞋,一双一双的,厚厚的底,结实的黑条绒面,崭新崭新放在炕头柜子里。多可惜,大宝不要。桠儿有一次偷着拿出来,在自己脚上比比,太小了,前脚掌都放不进去。桠儿有时也想梭子爷,不知道他每天都去哪儿,每次打猪草时桠儿都希望能遇见梭子爷。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就是梭子爷对自己好,梭子爷给她从野地里逮过一只兔子,还给奶奶几张羊皮,让奶奶给她做了件暖和的皮袄,还给她挖甜根子。村子里人说桠儿是梭子爷放牧时从草丛里捡回来的。桠儿不明白,大宝是娘生的,自己为啥就是草丛里捡的?莫不是牛呀羊呀或什么野物变的吧,要不怎么在草丛里?
“哞——哞——”桠儿学着牛叫了两声。兴许自己就是牛变的!桠儿又揪下一根梭梭杆,使劲地嚼起来。
桠儿把鞋脱了,坐在渠边,她把那双粗黑干裂的大脚泡在渠水里,本来平静的渠水泛起了波纹,温热的流水从桠儿粗糙的脚面和脚趾缝里流过,也像是谁的手撩拨呢,桠儿的心里痒得想笑。谁的手也没有摸过桠儿的脚。大宝小时候被娘抱在怀里,娘还亲过他的脚丫呢。大宝的脚丫白嫩白嫩的,还有那穿粉色鞋的小姑娘的脚肯定也被她娘亲过,所以才白白嫩嫩的。桠儿的脚整日踩在泥土里,被老牛当成秫秸杆舔过,被大黄狗当成臭巴巴闻过。桠儿认真地洗了洗满是泥土的脚,泥土去掉还是泥土色,只有指甲盖显出了点白色。
傍黑,桠儿把青草拌了糠皮,在大锅里煮熟又晾凉,喂饱大黑猪,大黑猪吃得直哼哼。奶奶近几日都闷闷不乐,干什么都没什么心思,晚饭时胡乱整了点汤面条,招呼桠儿一起吃。桠儿吃什么都香,吧唧着嘴一气吃了三大碗面条,锅盖大的面饼子吃了大半个,想再盛碗面条,奶奶就用目光狠狠地剜她的脸。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骂她,只是撇了撇嘴角,像把什么难听的话咽进了肚子。桠儿倒是希望奶奶骂她几句,抡起烧火棍给她几下也不怕,那样说明奶奶有心气,愿意说话,也愿意过日子,没有真生气。奶要是沉闷下来,可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几天不说话,沉着脸,谁也不搭理,不给桠儿说话,不给老黄牛说话,也不给几只烦人的鹅说话,找个茬口就把桠儿一顿好打。桠儿知道奶奶是在生大宝的气,也生两个儿子和媳妇的气,好几个月都没过来看奶奶了。养活了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又帮助带大孙子,人老了,就像用旧的衣服扔了,没谁看一眼。只有桠儿陪在身边,桠儿知道奶奶和自己一样都是可怜的人呢。
第二天早上,奶奶没下炕,说是心口痛,懒得动,桠儿煮了点粥,奶奶只喝了几口,就又躺下了。桠儿照例忙清扫牲口棚,忙着浇了菜地,喂好猪和几只大灰鹅,时间又快到了中午。桠儿在筐里装了两个干馍和两只刚摘下的顶着花的黄瓜,拎了镰刀出了门。
大国家屋后的土坡上没有了胖丫他们。不知谁家的猪跑了出来,偎在土坡上,边睡觉边哼哼。桠儿觉得这个村子里的牲畜过得比人自在,就像梭子爷放牧的那群牛羊,一清早就游荡出了村,然后一直游荡到天边上,在云彩底下找草找水,吃够喝够,到天快黑才回来。
土路晒得滚烫,细小的石子钻到鞋里头,又烫脚,又硌脚。
老唐叔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土头土脸的,一身破旧的西服,胳膊底下夹了个黑包包。前几年老唐叔发过财,和外国人做了一笔生意,买了一身洋装,黑包包里装满了人民币。后来,生意赔了,赔了个净光,只剩下这身洋装和一个装着树叶子的黑包。
他叫住桠儿,神秘地说:“人不能像牲畜一样活着,要上学,桠儿,不上学习没出息,没知识挣不了大钱。你为啥不上学?没钱,我有。”他打开装满树叶的黑包在桠儿脸前晃晃,看看桠儿装了食物的筐子,舔舔灰色嘴唇,露出被虫蛀的一嘴坏牙,嘿嘿地笑起来。
桠儿也笑了,干裂的嘴唇又绽出一粒血珠子。她从筐里掏出一块饼和一根黄瓜递过去,从老唐叔的黑包里取走了一片树叶。
到了村口又听见了嘻闹声,原来是胖丫和大国家城里来的小姑娘,还有其他几个孩,正在村口的渠水里玩得热闹。胖丫打草的筐子空着,翻扣在地上,打草的镰也撂在地上。桠儿看见小姑娘弯着腰,两只赤脚站在水里,一只手拎着那双粉色的描着金色蝴蝶的塑料鞋,一手在水里摸索着,红色的裙子也湿了半截。
小姑娘看到桠儿过来,突然从水渠里跳上来,拦着桠儿问:“你去哪儿?”
桠儿有些窘态,嗫嚅着裂了口子的大厚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手中拎着的塑料鞋,好一会儿才用下颌指了指前方说:“去那——个地方。”
小姑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看:“去那儿干吗,好玩吗?”
桠儿不再吱声,只是愣愣地看了看那双提溜在女孩手中一摆一摆的、在太阳下透明发光的鞋。桠儿抹了抹额头上淌下的汗珠,背着筐子走了。
那女孩大笑起来,胖丫也大笑起来,嚷嚷道:“傻子,她是个大傻子,嘻嘻……”别的孩子也哄笑起来。
桠儿沿着渠道向前走去,孩子们的嘻闹声越来越远。昨夜里下过雨,草里的苦涩味和香甜味被太阳蒸腾着。桠儿选中一块地,折下梭梭柴的一枝嫩芽吮在嘴里,弯了腰一气儿就割满一筐草。
桠儿蹲在渠边掬了水洗洗晒得黑黑红红、干燥起皮的脸,洗了洗染了草汁的双手,然后又脱下那双不成样子的鞋,倒出藏在鞋膛里的沙砾,再把脚泡进清凉的水里。桠儿从筐里摸出剩下的黄瓜和馍馍,这才吐了嘴里的青草杆,大口大口地吃起脆生生的黄瓜,黄瓜清甜凉爽的味道很快就弥漫在水面上,贴了水面还有两只玉色的蝶儿一上一下地追逐,桠儿心里也畅快、豁亮起来。“胖丫今天得挨顿揍,一根猪草都没打,净知道玩儿。”桠儿想起了胖丫空荡荡的筐子。
土里的东西长得就是快,庄稼一天一个样,麦子该割了,苞米也挂了红穗了,园子里的西红柿一个夜里红得就摘不完,豆角也是,天天都能挂满秧。桠儿自己也像是地里的庄稼,一天长一截子,裤腿脚接了好几回,又短了,裸着脚脖子,上衣短了,袖口缩在肘子上面。尤其是站在地上的这双脚像吸饱了地气似的,长得最快。
渠的上游有两团粉红色的东西慢慢悠悠地向桠儿漂来,一前一后像两只鞋。“要是两只鞋就好了,像小姑娘脚上的那双粉色透明的鞋。天哪,我是想鞋想疯了,人疯了就能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像老唐叔想钱想疯了,非说他家那棵老榆树是棵摇钱树,整天在树下摇,笑死了!如果渠里真能漂下鞋来,就漂梭子爷捡来的那双就行了!”
桠儿被自己的想像逗得笑了起来,两只脚也“扑通、扑通”地打起了水花,水花亮晶晶地挂在干草似的头发、破烂的衣裳上。这时,两团粉色的东西不慌不忙地漂到了眼前,桠儿差点儿被黄瓜噎着,一前一后,是两只粉色的塑料鞋。桠儿楞了片刻,立即跳进水里,一手一只,将两只鞋捞在手里,鞋上各有一只描金的大蝴蝶,和小姑娘脚上那双一模一样。
桠儿的心里狂跳了一阵子,这渠里还真能漂来宝,有一次渠里漂来个西瓜,好大个,还有一次漂来条死狗,凸着眼珠子,吓人。
“要是漂来的是一双球鞋就好了!”桠儿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儿,又拿起塑料鞋在自己脚上比了比,连半个脚掌都装不下,但她还是擦干水珠掖进了篮子里。
桠儿背起一筐青草往回走。村口的大渠边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胖丫和小姑娘也不知去了哪儿。
桠儿回家,看见奶奶已经起来了,虽然还攒着个眉头,一脸沉郁,但已经坐在灶前木凳子上搓麻绳了。奶奶招呼桠儿去到西头小屋里找出“夹纸”,看样子又要裁鞋底做鞋了。桠儿想着好像还有件高兴事要给奶奶说,但一时又想不起了。
突然栅栏门一阵乱响,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畔,桠儿奶奶撂下手里的活计,跨出了房门。大国媳妇,真是稀客,身后还有一个穿着红裙子的漂亮小姑娘,还有胖丫和几个中午在渠边玩耍的孩子,已经涌进了院子。
还没等到桠儿奶奶说话,大国媳妇一步蹦到桠儿面前,扯着桠儿的胳膊叫到:“穷疯了,穿不起鞋,也不能偷别人的鞋,快拿出来,把偷来的鞋拿出来!”
然后,又问那个漂亮小姑娘:“是她吧,是她在渠边偷了你的鞋吧!”桠儿被这阵势吓得怔忡了,嘴像焊死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小姑娘的目光一阵躲闪,胡乱地点了点头。
桠儿奶奶冲过来,横在大国媳妇面前,气得浑身发颤,只嚷嚷:“大国媳妇不敢污蔑人,说话要有证据,桠儿虽然傻点儿、呆点儿,可谁看见桠儿偷过东西了?”
“胖丫看见了,是不是?你家桠儿在渠边就盯上了那双鞋,鞋好好地晾在渠边,桠儿一走鞋就不见了。桠儿你胆子太大了,那鞋是你这样的人穿的?”大国媳妇蔑斜着眼睛看了看桠儿脚上不成样子的鞋,就一头闯进屋里头,炕上炕下,柜里柜外翻腾了个遍。桠儿奶奶气得干打嗝,直瞪眼。
傍晚,地里干活的人都回来了,院里又涌进了不少街坊邻居。
大国媳妇在屋里翻腾了一阵儿,空着手回到院子里,不甘心地四处打量。桠儿吓懵了,眼睛斜斜地盯着墙跟处装满青草的篮子,想说什么,嘴里却发不出声。大国媳妇走上前去提起篮子往地下一倒,那双粉色的塑料鞋滚了出来。看热闹的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胖丫刚才还躲闪的眼睛都发直了。
还没等大国媳妇发话,桠儿奶奶便似疯了似扑到桠儿面前,在桠儿脸上连啐带挖抓,桠儿直呼叫:“我没偷,是从渠里漂过来,我捡的!”
“平日只说你傻,没想你还会说谎,还会做贼,做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
桠儿一边哭,一边被奶奶追得满院子跑,一头扎进了柴房。桠儿奶奶气不过,又随手抄起木棍,兜头兜脑没轻没重地一顿乱打,桠儿身上脸上顿时带了伤,一个劲儿哭叫,说是渠里漂来的。不解释还罢,一解释桠儿奶奶更生气,下手更狠。看热闹的人也被这场景吓着了,竟没人劝解。大国媳妇见事情闹大了,便捡起鞋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牵着小姑娘走了。
桠儿奶奶一直打到身上没了劲才住了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自顾自地哭叫起来,她拍打着胸脯哭喊,哭死去的老伴,哭不孝顺的儿孙,哭不争气的桠儿。桠儿也附在柴垛上哭,哭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没了气儿似地。
时间过去了很久,桠儿再醒时,天已经黑透了,她躺在了自家炕上。
挂在门框上的灯,暗红的光同时照着外间和里间屋子,灯丝出了毛病一明一暗地跳着,被烟灰熏黑的墙上几个山一样的人影晃动着。桠儿觉得浑身哪儿都火辣辣地疼,动弹不得。不知谁咳了一声,墙上的人影黑糊糊地又晃动起来,手里似乎还挥动着棍棒,桠儿吓得赶紧又闭了眼。
一阵寂静过后,炕下隐约有人说话,是胖婶绵软暖和的声音:“桠儿被冤了,那姑娘只顾玩耍把鞋掉进了渠里,胖丫他们看见时,已经漂出去一段路,几个孩子没追上,小姑娘害怕了就编瞎话,还让胖丫他们几个作证。桠儿肯定是在下游捡到了,不信,你问胖丫。”
角落里传来胖丫的声音,细着个嗓门说:“是。”
“我也老糊涂了。”桠儿奶奶放下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侧身歪在炕上,把一只手放在桠儿的额头上,桠儿紧闭着双眼,身上还是火辣辣地疼。
夜还真是长,灯丝一明一暗地跳着,像是人抖动的眼帘,灶台边蛐蛐一声长一声短地唱着。外面起风了,树枝刮擦着屋檐,桠儿奶奶挥着手中的针线,“噌噌”纳了一宿的鞋底。
桠儿做了个梦呢,梦见她跟着梭子爷在南边山坡上放牧,满地绿草皮,厚厚软软的,脚踩上去,像踩在棉被上,一点儿也不硌脚。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脚变成了牛蹄子,桠儿一阵欢喜,伸嘴去吃了几口草,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