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剑
一直以来,我都想给曲开老人写一篇文字。每每提笔,又总是苦于无从下笔。时间长了,于是想,山里的一个老人而已,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写也就不写了。但又不死心,总觉着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老人,如果不写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可惜了禾木村的一个好素材。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一二三四五来。
八十三岁的曲开老人身体硬朗得像一个小伙子。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七十五岁。那天,看见他从坡下的禾木河中一手提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铁桶,昂首挺胸地向坡上的家中走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别说一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就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壮年人,要提起这样的两个大桶爬这样长的坡,想想都觉得累得慌。当我在他的木屋里看到了打铁的锤头,截木头的锯子,以及形形色色的各式工具时,我知道是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得眼前的这个老人如此的健康结实。
后来,由于接触的多了,我们成了忘年交的朋友。每次见到我,他总是远远地在坡上给我招手。等我走到跟前,他会把七十几公斤重的我拦腰抱起,转上几圈,意思是告诉我他的身体还好得很。我每次在他抱我转圈之后也会抱起他转上几圈,倒不是表明我也很有劲,那是一种亲昵的互示。因为语言不是很通,我们相互之间的问候、亲近和互信全都包含在这种肢体语言之中。总感觉,那样的一个老人,住在远离村庄的山林中,又有着奔放开朗的俄罗斯人的性格,每次都能让我联想到年少时看过的屠格涅夫笔下的《猎人笔记》里的景象和人物。
雪乡禾木 康剑摄
随着旅游的开发,禾木村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来旅游的游客也越来越多。村子里的人多了,经营户多了,村子和人就变得和原来不太一样。村子比原来臃肿了不少,人比原来浮躁了许多。商业化总是陪伴着人类的活动而四处游荡,禾木村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商业化了不少。但是,那些从被极度商业化的内地来的电视、报纸、杂志的记者们想要看到的,却还是不被商业化的最初的村子和居民究竟是什么样子。
人们找遍了禾木村,但都没有找到最初想要的东西。虽然村庄的样子还是那个样子,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最后,在苦苦寻找之后,人们在一个寂静的山林里,找到了曲开老人和他世外桃源一样的住所。
曲开老人独居的那片山林,位于禾木河的北岸,与禾木村隔河相望。隔了一条河水,就如同变成了两个世界。河的一面是喧嚣的村庄,河的另一面是静谧的山林。隔着一条河,就晃若隔了一个世纪。其实,这一个世纪的时光并不很长,也就是十年左右的时间。十年前,禾木村和现在的曲开家一样,一片寂寞。
就这样,曲开家成了禾木村原始和原著的符号。老人和三个儿子的房子之间用木头围栏隔开,表明父子间是在分家生活。这片三三两两错落着的木屋依山傍水,被挺立的云杉和秀美的白桦树环绕包围着。曲开老人和他的三个儿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古朴的生活。这样的景致,怎能不让内地来的记者和文人骚客们留连忘返!他们用照相机、摄像机拍摄了曲开老人的真实生活,然后刊登和播放在内地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和电视网络上,于是,短短几年时间,曲开老人成了禾木村的明星,同时也渐渐变成了禾木村的形象代言人。
起初,曲开老人对接受采访之类的事情很不习惯。记者们总是把他摆来摆去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一场采访下来,那么硬朗的身体,往往都要累得腰酸背疼。时隔几年,当我有一次再去他家,偶然间碰到了一群南方来的记者正在他家采访,我看到了我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曲开老人像是上了电影学院的速成班,变成了一个特会表演的演员。每每有照相机摄像机镜头对准他,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故意不看镜头,自顾自地干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有时候你让他看你的镜头,他倒会告诉你:那个样子嘛,拍出来的东西,假得很。我心目中的自然之神曲开老人竟然学会了演戏,这事儿把我吓得毛骨悚然的。
其实,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不难发现,曲开家的变化还远远不止这些呢。只要有记者来采访,曲开老人就会先进房子里换上丝绸做的蒙古族的服装,他也不知道这种服装到底和图瓦人的服装有没有区别。他穿的衣服不再是以前的深蓝色的中山装加棉坎肩,羊毛织的线帽也换成了崭新的礼帽。我还是觉得原来的服装更生活,更本色,实话告诉了他,他摇头说:那个样子嘛,照相的人不愿意。
也不知道是哪个记者朋友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老人误导成了这个样子,想想真是又心疼又气愤。
当然,有些变化也很可喜。比如,来的人多了,曲开家的手工艺品可以变成商品卖成钱了。老人、儿子、儿媳妇,全家人都是能工巧匠。老人擅长大件的木器加工,儿子喜欢做一些木碗木勺等生活用具,而刺绣则是儿媳妇的强项。全家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谁做的东西卖多少钱谁说了算。如果哪个人不在家,恰好又有游客要买他做的东西,那必须要等到他本人回来才能开张。还比如,老人的孙女额根齐木格被乡里选送到广州去上学,走之前就和旅游公司签好了就业合同,而且,三年的所有费用全部由乡里和学校承担。再比如,儿媳妇苏勒格比以前会打扮了,她不再穿花格呢子做的裙子,而是常常让经常去县城的年轻姑娘帮她买城里女人爱穿的时髦裙子,过去常用花头巾包住的头发也烫成了卷卷的发型等等等等。
我在想,一个村落在短短十年间已经快要追赶上了相隔千山万水的外面世界,那么,一条河流又能把一个家庭和一个村落相隔多久呢?这个还真不好说,也许很久,也许很快。
那天曲开老人叫人给我带话,说是给我做的库普做好了,让我去他家看看是否满意。
还是在很早以前,曲开家烧奶酒的木桶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在图瓦语里,这种没有封口的木桶叫库普。库普上头小,下头大,上下两头都开口。因为对材质的柔性和防裂有相应的要求,所以库普大都选用当地的特有树种欧洲山杨来加工。
在图瓦人烧奶酒的工艺里,库普实际上起到了蒸馏罩的作用。烧奶酒的时候,库普坐在一口大锅之上,大锅里盛满了发酵好的牛奶。而库普的上方小口上又坐着一口小锅,小锅里加满了凉水。点燃大锅下面炉膛里当柴火用的松木,松木噼里啪啦越烧越旺,锅里的牛奶开始慢慢加热烧开起来。当沸腾的牛奶变成蒸馏水向上碰到装满凉水的小锅的锅底,它们会立即冷却凝结成水珠,沿着锅底一滴一滴流到通向库普外边的流酒槽。这时人们会手拿水舀不停地搅动小锅里的凉水,让锅底尽可能地变凉。锅底越凉,流酒槽里流出的奶酒就会越多。这样流出的第一壶酒,人们叫做头锅奶酒。头锅奶酒的酒劲最大,喝后最容易上头。
曲开老人家里烧奶酒用的库普,和别人家的不同。别人家的库普,是用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两头和中间各用一根细铁板做箍。显然,那样做的工艺比较简单,就像做一般的木桶一样。曲开家的库普可是用一段整根的粗大杨树木头做成的。从第一眼看上这个库普,我就有了想收藏的念头。这念头在我心头一藏就是好几年。
去年夏天的一天,我到曲开老人家里看他。那天,儿媳妇苏勒格去村子里照顾上小学一年级的额尔德木图,她怕老人自己在家偷酒喝,把烧好的奶酒锁到了木箱里。老人急于要和我喝酒,但苦于钥匙被儿媳妇装走了。后来,老人急中生智,索性拿斧头砸开木箱上的锁子,我们像做贼一样快快地把一壶奶酒喝进肚子里。
趁着和曲开老人喝奶酒喝上了头的时机,我向他提出想收购他家库普的想法。老人听后眯起朦胧的醉眼,沉默半天,用半通不通的汉语告诉我:哈哈,想得美你。这个嘛,我三十年用了,你拿嘛,不可能的。哈哈。
其实,我本来就料到他不会答应我的。但我必须要提起这个话题,告诉他我是多么地看中他亲手做的这个库普。又沉思了半天,他再次开口:你嘛真的喜欢的话,我嘛可以帮你做一个。
我赶紧接过话题:做一个,多少钱?他闭目摇头:我嘛,不说。你说。
五百个一个?
他摇头。
一千一个?
他还摇头。
一千五一个?
哈哈哈。
我知道他满意了。我从口袋掏出一千块钱交给他:这个嘛,预付定金。等库普做好了,剩下的嘛再给你。
云间部落 康剑摄
他接过钱一本正经地一张一张地数过一遍,然后像不放心似地又数了一遍,这才将钱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用右手使劲地把口袋压一压,确认它是在口袋里没有跑出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每天惦记着我的库普,那个曲开老人答应给我做的库普,那个在我心目中将来一定会像文物一样弥足珍贵的库普。
我坐着马爬犁趟着十一月份的初雪去曲开家拿我的库普。远远地,看见曲开老人站在坡上自己家的木栅栏边,正微笑地等着我。等走近了,和以往一样,他拦腰抱起我转上几圈。老人的力气还和八年前一样大。我同样也抱他转圈,他的身子骨依然结实硬朗。
走到院子中央,我一眼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库普。它被曲开老人摆放在冬日的暖阳之下,在白雪的映衬下散发着杨木本色的光亮。尽管它还没有来得及经受烧制奶酒的千锤百炼,沐浴奶香和酒香的反复滋润,但它从加工成型之时就与生俱来地散发着杨木的清香和奶酒的甘醇。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眼前的这个老人,缘于他的久居山林的自然心境,缘于他做了一辈子木工活的那双大手。这心这手早已经和眼前的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所以他做出来的东西,才能物随心愿,无酒自香。
看到我很满意,曲开老人邀我进屋。他的儿媳妇苏勒格倒上奶酒,我和老人连干三碗,儿子杰格斯也从隔壁赶过来助兴。几碗奶酒下肚,杰格斯已有些醉意,他告诉我:我的爸爸嘛,已经好多年没有做库普了。做这个东西嘛太麻烦得很,要去很远的林子里去找风倒木,因为活的嘛不能砍。木头拿回来以后嘛,要从中间挖空,挖不好嘛,木头坏了。
我打断他的话:你能告诉我做这样的一个库普需要多长时间吗?
杰格斯伸出一个指头:至少嘛一个月,可能还要再长一点时间。
老人打断儿子的话问我:你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我嘛可以重新给你做。
我再给曲开老人敬酒,表达我的满意和谢意,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到老人手里:这个嘛,剩下的余款。
老人接过钱,一张一张地认真清点了两遍,然后才把钱装进上衣的口袋里,又习惯性地用右手把口袋压了压。
我问他:够不够?
他微笑着点点头,端起酒碗说:来,干杯!
我们走出木屋。禾木十一月份的阳光如同我和眼前这个老人的关系,温暖而坦荡。我扛起曲开老人给我做的库普跟他告别。老人突然抓住我空出的左手,还是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跟我说:我们图瓦人有一句话,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不好意思了,我嘛你的钱要了。
我用单臂搂抱住他,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对着他的左耳大声说:老爷子,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生意,这回我都赚啦!
我扛着库普趟雪而行,任凭马爬犁跟随在我的身后。库普散发着杨树和奶酒的异香,这种奇特的味道始终弥漫在我的周围。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去和曲开老人套近乎,问这问那,问他一些山里面稀奇古怪的事情。但语言不通是我们之间交流的最大障碍。
额根齐木格是曲开老人的长孙女,前两年被乡里公费送到广州的一个技工学校上学,学的是旅游和酒店管理。每次寒暑假回来,我都会鼓励她给我和她的爷爷当翻译。她的汉语本来很标准,但在广州上了两年学又学成了广东普通话。
这样,我每次在很吃力地听完曲开老人讲话后,还得再很吃力地听额根齐木格给我把图瓦语翻译成广东普通话。如此一来,我的头脑中常常会被三种语言如何转换纠缠得痛苦不堪。倒是小孙子额尔德木图的普通话说的标准,但六岁的小孩根本无法翻译大人的语言。我每次见到额尔德木图总会逗他:你的普通话是跟谁学的?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动画片学的。但也只能是逗逗乐而已。
我平常最喜欢问老人的,是有关打哈熊的故事。哈熊就是棕熊,当地人喜欢把棕熊说成哈熊。我听很多人都说过,曲开老人年轻的时候是个打猎的高手。在喀纳斯和禾木这个区域,打猎高手就意味着是打哈熊的高手。
每次说到打哈熊的事儿,曲开老人的胸脯就会下意识地朝前挺一挺,眼睛里会释放出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兴奋的光芒来。他会伸出两条胳膊像要要什么东西:我嘛八十多岁了,但是嘛现在给我一杆枪,我照样还能打几只哈熊回来给你们看看。说话时,老人的身板挺得直直的,鼻孔里喘着粗气。
我给他讲了一个现在版的打熊故事:前两年,喀纳斯保护区向上级林业部门申请了两个做哈熊标本的指标,这样的指标能够申请下来非常不容易。保护区组织当地的打猎能手进到深山打了两年,结果进去的所有猎手都是空手而归。最后,那两个指标因为期限已过,被白白地浪费掉了。
老人听后哈哈大笑,直笑到咳嗽不止。等笑完了,老人又摆摆手,显得严肃而又无奈:唉,现在嘛,保护了嘛。枪嘛,没有了,打枪的人嘛,也没有了。所以嘛,现在嘛,不管是打猎,还是打哈熊,都只能是听故事了。
后来,我就天天听曲开老人讲打哈熊的故事。我归纳了一下,在老人看来,过去打熊无外乎就那么几种方式:一是用猎枪,二是下夹子,三是诱捕。
用猎枪打哈熊是最为直接的捕猎方式,既彰显了捕猎者的英雄气概,同时又避免了和猎物近距离遭遇。但有一条,捕猎者必须是神枪手,要一枪击中哈熊的要害部位。否则,只要给了哈熊以喘息的机会,它就会返身把人撕成碎片。
老人给我讲过一个惊心动魄的打熊故事。早年,他和朋友巴特尔去苏木河的上游打猎。他们在林子里寻找了五天五夜,最后围堵到了一只身材高大的公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和巴特尔与哈熊保持着三角形的关系。熊的视力不好,但嗅觉极佳。当巴特尔的枪声响过之后,受伤的公熊便发疯一般向处在下风口的巴特尔扑去。顿时,哈熊和人扭打成一团。但人哪里是哈熊的对手,眼见着巴特尔已被公熊撕扯得血肉模糊。曲开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像傻子一般楞在那里,是巴特尔的呼救声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高声呼喊着告诉巴特尔把头顶在熊的肚子上,举起猎枪向公熊狰狞的脸部扣动了扳机。只一枪,他分明看见子弹从公熊张开的嘴中射入,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喷而出。
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深信不疑。我问曲开老人:你当时就不怕一枪把巴特尔打死吗?他笑笑说:我嘛,给他说了。如果我一枪把哈熊打死了,我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注意打死了他,他也别怪我,那是老天爷的事情嘛。反正那个时候嘛,别的办法没有,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还有一个用猎枪打哈熊的故事,听起来更为悲壮一些。三十多年前,有一个叫吾肯的人,也是当时很有名的打猎高手,每年都会抽空到禾木来打猎。那一年夏天,吾肯从布尔津县城到禾木来打猎,和以往一样,他找到禾木的打猎能手曲开跟他做伴。他们在禾木巴斯找到了宿营点,吾肯就提着猎枪独自一人爬上山头。他看到一只母熊带着两只熊崽在对面的山沟里玩耍,兴奋地来不及叫上同行的曲开就迅速向猎物移动过去。目测到有效射击距离后,吾肯立刻将子弹上膛扣动了扳机。中枪后的母熊带着两只幼熊转眼间就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吾肯凭直觉断定母熊受了致命的重伤,他追到林子里,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当他转身搜寻的时候,受伤的母熊从一棵大树后面直立起身向他扑来。在他被扑倒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母熊的腹部已经血肉模糊,肠子从被子弹炸开的洞口向外流淌。受伤的母熊会比扣动猎枪扳机时的猎人更为凶猛残忍,前掌左右开弓,吾肯就被撕扯得遍体鳞伤。就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用右手从腰间拔出刀子从母熊的伤口向上方的心脏猛力戳进去。母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吾肯扔出去十几米远,自己也仰面向后倒去。
前面发生的这一切,曲开一无所知。当他在禾木河边搭好过夜的帐篷,才发现不见了吾肯的踪影。他大声呼喊吾肯的名字,四处寂静无声,他预感到吾肯可能是出什么事了。他爬上吾肯刚才爬上的山头,凭他多年来狩猎的嗅觉,他闻到了人熊混杂的血腥气味。
从那以后,吾肯逢人便说,曲开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曲开大哥,他和那只母熊早就被老天爷合葬了。就是吾肯这样的打猎高手,最后还是因为一次打猎就再也没有回到山外。人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去寻找他,也没有找到一丁点有关他的踪迹。几年前,他的子女们在据说是他失踪的地方为他树了个墓碑,作为后人对他的纪念。
和用猎枪打熊不同的是,下夹子捕熊是一种技术活儿。通常,人们是在哈熊经常出没的地方把夹子隐藏好,等熊路过的时候把它夹住。但这种不费力气的活成功的概率极底,要知道哈熊和人一样也属于杂食动物,杂食动物的智商往往高于单纯的食草或着食肉动物。捕猎者经常会发现,他们的捕熊夹子会莫名其妙地被挂在附近的树上。起初他们以为是同行干的,互相猜测埋怨,但最后发现那是发怒的哈熊把夹子扔到了树上。
曲开老人告诉我,像这一类捕熊的人,他们的脑子不比哈熊聪明多少。夹子要么不下,要下一定要下在哈熊的洞口。不入熊穴,焉得熊掌。但要在哈熊窝里抓哈熊,就如同在老虎嘴里拔牙,谈何容易。曲开自有他的办法,那就是要掌握好下夹子的最佳时机。每年入冬以后,哈熊就逐渐进入了冬眠期。但哈熊的冬眠并不意味着它就被冻僵了或是昏死过去,而是一种消耗自身能量的休眠。这时,你拿上木棍从洞口往里戳,处于昏迷状态的哈熊会非常烦躁。因为你打扰了他的休息,但它又确实懒得起身和你抗争,于是它索性把木棍夺下来藏在身后。你不停地拿木棍往里戳,哈熊就不停地往身后藏。不经意间,身后的木棍多了,哈熊被自己用木棍顶到了洞口。不用说了,这时你下在洞口的夹子派上了用场。处于冬眠状态的哈熊,基本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可以任你宰割了。
有人发明了另外一种捕熊的办法,他们把蜂蜜涂抹在被雷劈裂的树叉上,哈熊远远嗅到蜂蜜的味道就会追寻而来。哈熊爬上树叉,尽情地享受蜂蜜的美味。吃到最后,哈熊会用前掌用力扳开开裂的树叉,把头伸进去吃剩余的蜂蜜。但它太贪吃了,最后,它最不该用舌头去添粘在前掌上的蜂蜜。开裂的树叉失去了前掌的撑力,就会迅速收缩合拢,哈熊的头部就被死死地夹在树叉当中。
每每讲到这里,曲开老人就会显得很无奈。他告诉我,在所有的捕猎哈熊的手法中,他最不欣赏和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种,人做得不地道,熊死得既憋屈又窝囊。
不过嘛现在好了,国家提倡保护动物了,再打哈熊嘛是犯法的事情。说到这里,曲开老人话锋一转:但是嘛也有一个问题,过去哈熊吃了我们的牛,我们可以打死它。现在嘛,哈熊越来越多了,经常吃我们的牛,吃了嘛别开(白白)吃了。我们怎么办?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想笑但没敢笑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还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告诉他。
每年到了旅游季节,从外界通往禾木村的公路两边都会有很多卖蜂蜜的人家。他们有的是用木板做招牌,有的是用一块红布打一个小横幅,有的干脆拿一块硬纸壳子做广告,无论是什么形式,上面一定会写着“禾木黑蜂蜂蜜”的字样。因为有生意,他们会从初春一直坚持到秋末,蜂蜜多得永远都卖不完。
黑蜂的全称应该是高加索黑蜂,原产地是俄罗斯的高加索地区。其实,禾木这个地方以前是没有人养蜂的。俄国十月革命前后,一些白俄贵族先后向新疆地区逃难,其中一少部分逃到了当时的布尔津、冲乎尔、哈流滩和禾木区域。
俄罗斯人来到禾木,带来了很多先进的生产技术。喀纳斯区域现在木屋上的恰特顶子,就是他们来了之后钉上去的。他们还带来了种大麦的技术,在禾木巴斯和吉克普林,现在还留有大片被耕种过的土地的痕迹。还有,就是他们带来了珍贵的高加索黑蜂。
对于俄罗斯人,曲开老人的时间表是,他们1917年来到禾木时,有四十多户人。他们在禾木待了四十五年,后来由于中苏关系变得紧张,他们才逐渐离开了禾木区域。直到1962年,这些俄罗斯人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们去了哪里,曲开老人也说不清楚。
每次说到俄罗斯人在禾木经历的四十五年,曲开老人都似乎有一些伤感。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是:四十五年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里应该不是一个小数字,很难有人在他的一生中经历两个四十五年。四十五年足够一个人跨越他的大半生。等等。但每次说到最后,他又变得很开朗:我嘛,今年八十多岁了,凭我的身体,肯定能活上两个四十五年没有问题。
俄罗斯人走了,他们带来的生产技术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保留下来,或者被慢慢丢失。木屋上的恰特顶子保留至今,因为它们很实用,能起到防雨防雪的作用。人们对于种大麦的事渐渐失去了兴趣,水草丰美的禾木完全可以靠天吃饭,冬天不用喂料,牛马照样能吃得膘肥体壮。俄罗斯人走后,虽然留下了一少部分黑蜂,但由于当地人习惯了粗放式的劳作方式,黑蜂实际上越养越少。几十年过去了,由于近亲繁殖而直接导致物种退化,黑蜂已经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古老传说。
禾木村现在到底是不是还有正宗的高加索黑蜂,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老人说,在苏木河上游的地方,还有几百箱真正的高加索黑蜂,分散在在那儿居住的几户人家里。有的老人说,黑蜂早就在禾木这一带灭绝了。现在在禾木养殖的黑蜂,早就不是纯种的高加索黑蜂。曲开老人赞同后一种说法。
过去,有没有纯种的高加索黑蜂,对于禾木人来说似乎并不重要。那几百箱真假不明的黑蜂酿出的蜂蜜,已经足够当地几百口人家食用。而且,这些真假不明的黑蜂酿出的蜂蜜,反正比从山外买来的要好吃得多。
后来,是旅游带来的商机让黑蜂的传说被再次激活和放大。有人千里迢迢来到禾木,就是要买禾木黑蜂的蜂蜜。而且,根本不问价格是多少,只要有,他们一律收购。但是黑蜂在禾木就那么几百箱,而且是不是真的还没有搞清楚。
乡里找到曲开老人,希望他带头引进和恢复黑蜂养殖技术。但引进和恢复一项丢失已久的技术总是缓慢而艰辛的,因为每个地方对自己独有的东西都会倍加珍惜和保护,你一旦失去曾经的拥有,往往就会成全别人的独有。乡里派人从黑龙江和伊犁那边引进了几百箱黑蜂,但经过曲开和其他几个老人鉴定,这些黑蜂和过去俄罗斯人养的黑蜂根本不是一个品种。有人想到了另外一个绝招,他们跑到中俄边界去捕捉误闯边界的黑蜂,但离开了自己种群的极少数黑蜂根本无法存活下去。最终,人们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单相思似的爱恋。
但旅游大潮的到来,给蜂蜜销售带来的市场空间,实在是大的令人头昏目眩。
开始,人们把普通的蜜蜂一箱箱地运到禾木采花酿蜜。普通的蜜蜂来到禾木,采了禾木的野生百花,产出的蜂蜜花香四溢,贴上禾木黑蜂的标签,没有人会产生异议,而且本来味道也相差不多。后来,随着游客的增加,需求量也大大增加,禾木产出的蜂蜜已经供不应求。有人干脆从外面把普通的蜂蜜运送到禾木,挂上禾木黑蜂的牌子销售。山外的普通蜂蜜贴上了禾木黑蜂蜂蜜的标签,它的价格一下子就从几十块钱卖到几百块钱。
曲开老人对于有人把山外的蜂蜜拿到禾木来卖很是耿耿于怀。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你们汉族人嘛有一句话,叫挂羊头,卖狗肉。我们图瓦人嘛也有一句话,叫骆驼的脚再大,也卖不出熊掌的价钱。但是嘛,现在奇怪得很,骆驼的脚嘛,就是卖出熊掌的价钱了。
对此,我每次也只能是无言以对。我就想,既然黑蜂的故乡在遥远的高加索地区,俄罗斯人都回去了,让它们也跟随它们的主人安然地回去是不是更好?任何生灵,可能都不愿意长久地过客居他乡的生活,即便是这个他乡水草丰美得像哈熊肚皮上的肥肉。
其实,禾木生产的蜂蜜,就是不打高加索黑蜂的旗号,照样也能卖出好价钱。那里的蜜蜂,采的可是野生的百花,喝的可是天然的甘露。只是,别再让外来的蜂蜜鱼目混珠就是了。
禾木河上的那座老桥已经不能满足村民和游客过往的需求了,乡里要在离老桥一公里的上游再修一座新桥。工程承包出去了,但承包工程的老板只修过水泥桥,没有修过木桥。扳着指头算算,当年修建禾木河上那座老桥的人只有曲开老人还健在。于是,乡里请曲开老人当修桥的顾问。
老桥最早修建于1920年,当时,俄罗斯人刚来不久。1970年,老桥被翻新重建,正直壮年的曲开有幸在老木匠的指导下参与了新桥的重建。一般来说,河上的木桥四五十年就要修建一次。到了这个年限,不光桥墩的木头会腐烂掉,参与上一次修桥的人也都快不在了,那样,修桥的技术就会面临失传的危险。
曲开老人对于修桥的程序了如指掌。修桥前先要在河道上找到适合修桥的位置。所谓适合,就是河床既要平缓,又不宜太宽。河水太急的地方修的桥不牢靠,河床太宽了修桥的成本又太高。他去要架桥的河道上观察了一段时间,先在河道两边的树林中找到发洪水时河水最高的水位,又细致地察看了河两岸河床的坚硬程度,最后才确定了新桥的具体位置。
修木桥和修水泥桥不同。水泥桥要在夏天来修,但修木桥必须要在冬天修。因为木头的搬运和桥墩的搭建都需要利用天然的冰雪做先决条件。在秋天里,人们在森林中选择被风吹倒的落叶松做修桥的原料,砍伐后将它们堆放在便于运输的路口。等到冬天,积雪的厚度可以跑马爬犁了,人们再把木头一根根运送到要修桥的河岸边。
通常,木匠们修建木桥只需要一把锋利的斧头。无论是截木头、蜕皮还是打榫,木匠们全靠手中的一把斧头来完成。他们先在河岸上把修桥的桥墩用木头一根一根地搭建好,用油漆在每一根木头上打上标号,再拆卸搬运到结冰的河面上。丈量好每个桥墩的位置后,人们在厚厚的冰面上开始架设桥墩。一般一座木桥需要四个桥墩,河面上两个,靠近河的两岸各一个。用坚硬的松木搭建的桥墩呈棱型,最尖的两头朝着流水的方向。四个桥墩的框架搭建好后,再用提前准备好的鹅卵石把空心的桥墩填满,桥墩的修建就大功告成了。人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候春暖花开,四个桥墩就会随着冰雪消融,自然稳稳当当地沉落到河床底部。
剩余的工程就是搭建桥面了。人们在四个桥墩的上方拉起一根钢丝绳连接河的两岸,作为修桥的辅助的工具。修桥工人从钢丝绳上把修桥面的木料运送到中间的两个桥墩上。可别小看这一条钢丝绳的作用,没有它根本就无法在四个桥墩上连接桥面。
那天曲开老人就是在那根连接两岸的钢丝绳上不小心掉到了湍急的禾木河中。春夏之交,正是河水猛涨的时节,眼看着曲开老人被凶猛的洪水卷走,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人们不知所措。就在大家完全绝望的时候,八十多岁的曲开老人凭借着自己硬朗的身体和超人的毅力,自己拯救了自己,他顽强地从一百米外的下游爬上了河岸。但刺骨的河水还是让曲开老人在县城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从那以后,曲开老人有半年时间都很少出门。有人猜测,曲开老人的身体可能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了,毕竟,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人了。禾木河上的新桥快修好的时候,乡里的人去他家问他:要不要在桥的两端再修两道像老桥上那样的大门。
曲开老人想都没想,大声说:还修大门干啥?老桥上的大门嘛是当年防止牧民往苏修逃跑用的。现在嘛,勺子(傻子)才愿意跑到那边去。
秋天到的时候,新桥修好了,曲开老人的身体也奇迹般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可以行动自如了。曲开老人和一些乡里的长老被邀请到新桥上,他们来回在新桥上走了几趟,大家对新桥的设计和建造质量都很满意。大家都很清楚,桥虽然是一座新桥,但它的修建技术和一百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大家都说,不知道再过一百年,还有没有人会修这样的桥了。
新桥建好没过多久,一条消息忽然在禾木村炸开了锅。有人听说在禾木河上要修一座水泥大桥,选址就在新修的那座木桥跟前。伴随水泥桥同时施工的,是一条由南而北贯穿禾木村的柏油马路。这消息,在禾木村的确很重要,人们不得不议论纷纷。
有人说,修水泥桥好,水泥桥结实耐用,不用隔几十年就再修一次桥了。
有人说,这下曲开老人高兴了,汽车可以直接从水泥大桥上开到他的家门口了。
这话传到曲开老人的耳朵里,他说:你们知道个皮牙子,在禾木河上修一座水泥大桥,不是在开玩笑吗?等水泥大桥修好了,有人还会把禾木村的木头房子都扒掉,然后再盖成城里的楼房。那时候,你们可能都高兴了吧?
修建水泥大桥的工程很快就开工了。修桥工人在河的两边搭建了很多绿色的工棚,挖掘机开始清表,草皮和黑土被挖到一边。
曲开老人去乡里问:这个大桥不修不行吗?
乡里的人告诉他:工程队都进场了,看来不修是不可能了。
曲开老人问:如果不修,谁说了算?
乡里的人说:那要上面的大巴司(领导)说了算。不过,现在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曲开老人扭头走了。
没过多久,人们发现,工程队的绿色工棚被人拆卸后装到车上拉走了,挖掘机也撤离了施工场地,修桥工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工地。没几天,工程队留下的,只有挖开的草皮和黑土被胡乱地堆在地上。
修水泥桥的工程草草开工,又草草收场。听说,是上面的大巴司收到了一封群众来信,大巴司在那封信上签了很重要的意见,修桥的工程就停下来了。但那封信是谁写的,信里写的什么内容,大巴司是怎么签的意见,禾木村始终没有人知道。
我还是常去曲开老人的家里看他,听他讲一些过去和现在的故事。如果有一个月不去,他就会很生气。他会告诉我:下一次嘛,如果再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嘛,会拿上猎枪去找你的。
说话时,曲开老人眼睛里透出些许莫名的伤感。
禾木村的喇嘛庙很不起眼。从外观上看,它和村里头别的木头房子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在进院子的木头门上,绑了许多白颜色和蓝颜色的哈达。那是信众们逢年过节绑上去的,以示对神灵的敬畏。后来,来禾木村旅游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去庙里磕个头,出来后把喇嘛给的哈达顺手绑在木头门上。
喇嘛庙和喇嘛家只有一路之隔。进村子的时候,喇嘛庙在左边,喇嘛家在右边。出村子的时候,喇嘛庙在右边,喇嘛家在左边。家和庙都是木头做的墙,木板做的斜屋顶。在喇嘛的心目中,家和庙没有办法分开,家是属于自己的,庙是属于全村人的。家里的人是自己的亲人,去庙里的人是信仰神灵的信众。家和庙是自己生活和生命的全部。
平日里,喇嘛除了诵经,一般不去庙里。庙是传达神灵旨意的地方,脑子里不干净的时候不能去,只有脑子全神贯注地埋在经书里,才能达到人与神灵的自由沟通,接受到神灵的妙言真语。更多的时候,喇嘛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隔着公路,默默地守望着喇嘛庙所在的那片野草丛生的院子。
喇嘛庙坐落在禾木村的中央,独自占有三四亩地,这在禾木村,很是起眼。在三四亩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站立着一个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小庙,在拥挤的村子里就显得特别空旷。院子里荒草萋萋的,更使得喇嘛庙张显出几分神圣和神秘。
最近一些年,随着旅游的开发,禾木村的房子已越盖越多,空地也越来越少。过去满地上绿茸茸的野草,被游人们踩得见到了黑土。晴天时尘土飞扬,雨天时黑泥粘鞋。唯独喇嘛庙这块空地,没人敢来随便践踏和乱盖房子,野草也长得没过了人的膝盖。在经济利益面前,这里的人们和山外的人一样,已无孔不入,但在神灵面前,还能保留一点敬畏的心理,已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自然的水墨 康剑摄
多少年来,喇嘛一直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把喇嘛庙扩建一下,盖得再气派一点,那样的话当喇嘛也就当得会很有面子。本来就是上千人的村庄,而寄托精神的地方只有几十平方米,确实显得很不协调。另一个愿望,就是给自己家再多盖两间房子。毕竟娃娃们慢慢长大了,住在一个木屋里已经很不方便了。
前两年,因为喇嘛手上有一点残疾,乡里通过残联给喇嘛家争取到了维修加固房子的钱,喇嘛自己动手,在自家的院子里新盖了三间木头房子。很快,新盖的三间房子就被外面的人租出去开商店了,因此,喇嘛家每年可以多收入将近两万块钱,而且,租金还有往上涨的可能。喇嘛和妻子搬到了厨房住,把原来住的大房让给了两个女儿住。毕竟,喇嘛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只要能多挣点钱,身体受点委屈但人的心情是愉快的。
和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一样,在村子里,贫穷是不被人看得起的。喇嘛家越有钱,房子盖得越漂亮,而且房子里天天飘出的是手抓肉的香味,人们就会越相信喇嘛念出的经讲出的话。相反,如果喇嘛是个穷光蛋,那他念出的经讲出的话也就没人相信了。
得承认,喇嘛和他的妻子在图瓦人中算是很有经营头脑的人,但喇嘛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也不便大张旗鼓地去搞经营。在村民的心目中,喇嘛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们一定不会喜欢一个一只手拿经书,一只手点票子的喇嘛吧。
抛头露面搞经营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喇嘛妻子的头上。她利用家在路边的便利,几年前就开起了图瓦人特色的民俗家访点。她把自己家最大的房子腾出来,木墙的正上方挂上成吉思汗和十世班禅的画像。地板上铺上自己擀制的花毡子,花毡子上摆上一长溜长条桌,长条桌上摆上各类油果子和奶制品。客人们来了,喇嘛妻子让客人们坐在长条桌的上方,品尝她的手艺,用半通不通的汉语介绍图瓦人的来历和生活习惯。最后,她会给每位客人倒满一碗她自己酿制的奶酒,用她那和山风一样浑厚的女中音给大家唱起那首图瓦敬酒歌:
煮熟的羊肉给灶里的火祭过,
出锅的奶酒给外面的天敬过……
妻子在木屋里忙活着招待客人的时候,喇嘛一般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默默注视着公路对面的喇嘛庙。毕竟,公路的对面才是喇嘛本身应该做的正经事,那里才是一个喇嘛作为一个区域精神领袖的神圣殿堂。
喇嘛和妻子共生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有两个很好听的名字,大的叫平儿,小的叫香儿。也是两个很好看的女儿。香儿还在上小学三年级,还是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
而平儿就不同了,在禾木河水和阳光的滋润下,十七岁的平儿已经出落得像禾木草原上盛开的金莲花,健康而艳丽,走到村子的哪个角落,都会叫小伙子们羡慕得流口水。好在平儿已经考到山外的阿勒泰市上高中,只有暑假的两个月才回到禾木村。假期里,平儿用自己家的马加入到村里的马队中,拉游客挣钱。但这对于小伙子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至少可以在牵马上山下山这些机械般的重复劳动中,时不时望一眼这个和山里的女孩越来越不一样的姑娘。可以在马队里和平儿度过两个月的美好时光,小伙子们觉得已经美得不行了。尽管平儿平时只顾埋头干活,很少有时间搭理他们。
平儿不光长得好看,还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这一点似乎是继承了父母的基因。暑假两个月,平儿每天都和母亲一样起早贪黑,只不过母亲干的是挤奶做饭的家务活,而她干的却是村子里男孩子干的事情。她每天早晨踩着露水去找贪吃夜草的马,回来后父亲帮她背上马鞍子,她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牵马往返于哈登平台拉客人,连午饭都是匆匆回家喝一碗奶茶吃一块烤馕。平儿每天平均能挣两百块钱,两个月下来,她能为家里挣到一万多块钱。在喇嘛的心里,平儿比别人家的男娃娃还要强。
提到男娃娃,喇嘛虽然没有亲生的,但还真的有一个早些年收养的叫巴图苏克的孤儿。喇嘛心善,这也许是当喇嘛的起码品格。几年前,巴图苏克的父母相继去世,留下这个幼小的孤儿无依无靠,喇嘛慈悲为怀,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巴图苏克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喇嘛一直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过去,禾木村的青壮年男女死亡的,大多都和喝酒有关。酒这个东西害了禾木村的好多人。以前,村里人喝的是自己家酿造的奶酒,奶酒和粮食酒差不多,都是烧制出来的,只不过奶酒的原料是牛奶,度数要比白酒小得多。后来,禾木村慢慢开始来了一些汉族人和回族人,他们在村子里开商店,卖便宜的白酒给当地人喝。喝白酒比喝奶酒管用,过去村里人喝奶酒喝几公斤都不醉,而后来改喝白酒只喝半瓶子就起到作用了。喝了白酒的人晕晕乎乎,醉生梦死,感觉好得不得了。
酒这个东西和毒品一个样,只要上瘾了就很难再舍弃得下。而且不分有钱没钱,公平得很,有钱的喝,没钱的也喝。如果真的喝上了瘾,最后,有钱的也喝得没钱了。
开商店的人心好,对真的没有钱的人,老板就先给他赊账喝,告诉他等到秋天家里的牛长大了卖了钱再来还帐。不花钱就能喝上酒,这对于喝酒的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他们想象这就和当年村里人在银行贷款,最后总是政府把欠账一笔勾消一样。通常,喝酒的人喝一瓶,老板就给他记上一瓶,写上年月日,后来喝得多了,喝酒的人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瓶酒了,老板也就可以在账单上随意地增加上多少瓶酒,甚至连年月日都懒得写了。
但当某一天喝酒的人再去赊酒喝时,老板却忽然翻脸不给赊了。一算账,喝酒的人欠的账已经超过了一头长大了的牛的钱。喝酒喝上了瘾的人到了该喝的时候喝不上酒,比让他去死还痛苦。于是好心的老板就跟着喝酒的人去他们家牵了一头牛回来,再继续给他欠账喝。这是对一般的酒鬼的做法。对付真正功夫高的酒鬼,老板还有更高明的办法,喝到最后老板甚至连牛都懒得去牵了,只需从自己的商店里拿上一把锁,到酒鬼家把木门一锁,别人的三间木头房子就变成老板自己的了。
在禾木村,喇嘛最痛恨酒这个东西。喇嘛自己不喝酒,他也反对村里的其他人喝酒。前些年,喇嘛找到乡里的领导反映,禾木村如果再不禁酒,村里的人恐怕要负增长了。乡里的干部很赞同喇嘛的意见,用钢筋焊了醒酒的笼子放在乡政府的大门口。每天都会有喝醉酒的人被关进醒酒笼子,这在当时成了禾木村的一大景观。
如果追根溯源,喇嘛很有可能是醒酒笼子的发明者。自那以后,大山以外的所有县城和乡村的马路上,都在显眼的路口摆上了醒酒笼子,专治那些醉卧街头的酒鬼。就这样,醒酒笼子在阿尔泰这片大山的山里山外流行了好几年,但后来在某个县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导致了这个创举最终收场。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县城的中学教书,一天朋友聚会喝多了酒,被联防队员强行关进了十字路口的醒酒笼子里。半夜大学生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如此和自己身份不相符的笼子里,羞辱之极,解开裤腰带在笼子里上吊自缢了。
喇嘛当然不知道山里山外为什么收掉醒酒笼子这件事的原委。他只是在喇嘛庙里和村民家操办的红白事上更多地讲一些喝多酒对自己身体和他人都没有好处的话。他收留巴图苏克,也是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村民,酒喝多了对自己对家人都祸害无穷。
后来旅游的人来得多了,喇嘛很是开心。他告诉村民,来旅游的人都是口袋装了很多钱来寻开心的,要想办法让他们白天看风景,晚上多喝咱们烧的奶酒。他让妻子带头把烧奶酒的手艺拣起来,把烧好的奶酒卖给外面的游客。他老婆每次给客人们唱完敬酒歌后还要加上一句话:这个酒嘛好得很,男人喝了嘛强壮,女人喝了嘛漂亮。于是来旅游的男人们为了自己更强壮,女人们为了自己更漂亮,就大碗地喝奶酒。等喝多了后他们会发现,这个奶酒原来是打腿不打头的,喝完以后不影响手从皮包里往外掏钱,可要想抬腿迈出房间就很困难了。村里人看到自己家的奶酒能变成一张张现金,喝酒的人还真的比以前少了。
禾木村的人开始知道挣钱了。喇嘛想这是一件好事,能挣钱总比能喝酒好啊。喝酒既费钱又伤身体,能挣钱了人们就会慢慢忘掉喝酒这一档子事。
村里有个叫巴图的,过去是个酒鬼,把老婆都喝得跟别人跑了。知道挣钱后,不光戒掉了酒,还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几年下来,巴图把自己家的房子翻盖一新,外面看虽然还是原来的木头房子,但房子里头却装修得非常漂亮,既时髦又不失当地民族特色。外面来的游客都喜欢住在巴图家,都说住巴图家真正是住在当地人家里,有温馨的图瓦人家庭味道,而住在别人那里,像是住在了山外的小旅店里,根本不像是住在了禾木村。就这样,巴图被上面评为了致富能手。
但不是所有的禾木村的人都和巴图一样会自己挣钱,有一部分人家都是把自家的木屋出租给了外面来的汉人和回民。这些人租了当地人的房子后,懒得把房子收拾收拾,恨不能一夜之间就收回成本,一间房子放十来张床。更有甚者,房子不够用了,就在院子里随意搭建简易的板皮房子用。规模上去了,档次却上不去。游客也怨声载道,常常找到旅游管理部门投诉。但房子的主人却很满意,因为自己不用劳动就可以挣到钱。
喇嘛有一次听说到一件奇怪的事,有一个经营户把一条花翅子鱼给游客卖了八百多块钱,游客吃完后嫌贵,最后闹到了物价部门那儿,经营户最后给客人退了两百块钱才算了事。喇嘛很是想不通,在河里自己生长的鱼,你打上来做一下,就卖到那样的高价钱,难道不怕河神把你拖到水里去吗?后来,诸如此类的事喇嘛见得多了,每每总是摇头叹息。
禾木村就这样慢慢变了样。封闭了几百年的禾木村民,对这旅游大潮的忽然到来还没有做好思想上的准备,心理上还有一点无所适从。靠着旅游,人们的口袋里越来越有钱了,但内心却一下子感觉到空空荡荡?整个村子都躁动不安,像丢了魂魄似的。人变了,变得争强和好斗。村庄也变了,变得杂乱和臃肿。原来,酒喝多了人容易糊涂,钱挣多了人也开始变得不清醒了。喇嘛开始担心了,如果这样变化下去,村里的人没有过去那样纯朴了,村庄没有过去那样古朴了,禾木村也就不再有吸引外来游客的地方了。
喇嘛常常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透过车来车往的马路,凝望对面那个已经有一点破败的喇嘛庙。人们喜欢喝酒的时候,酒醒时脑子里还能想一想天上的神灵,心存一点敬畏,现在,挣的钱越来越多了,脑子里光想着钱,停不下来,把神灵真正抛到了天上。是该把村子里的喇嘛庙盖得高大和威严一些了,好让人们在神灵的看护下把钱挣得更干净点。
喇嘛给乡里反映把喇嘛庙扩建一下,乡里又反映到了上面,但等了几年都没有音信。不知道是政策上的事,还是资金上的问题。难道盖庙不是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吗?
喇嘛内心感到了一丝困惑。
禾木村坐落在高高的阿尔泰山巅的禾木河河谷之中。几百年间,图瓦人和哈萨克人杂居在这里。几百年呢,图瓦人和哈萨克人都说不清。据说是擅长捕猎的图瓦人先来到这里,后来一部分游牧的哈萨克人看到这里牧草茂盛也就定居下来。总之没有文字记载,村庄的历史靠老人们口传下来,就这样一代传给一代。靠口口相传的历史能传几百年,到底是不是传走了样谁也说不清。
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前后,一些白俄人来到了禾木河流域。他们不光带来了耕种技术,还带来了木屋的建造技术。过去图瓦人住的房子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最初是搭建毡房,类似于现在的哈萨克毡房和蒙古包,在地上栽一圈木桩,用细木竿搭一个尖顶,用自己家擀制的毡子围严实就行了。这样的房子夏季还好说,到了冬季就寒冷难耐。或者在地上挖个地窝子,上面用木头封上顶,再压上一层土,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了,这样的房子虽然要稍微暖和一些,但免不了会烟熏火燎。白俄人来了以后,他们砍来上好的落叶松的树干,在河里浸泡半年以上,树干捞出水后,再用斧头把松树皮砍净,待树干晾晒风干后,他们只用一把斧头和锯子就会把房子盖得方方正正。房子盖好后,还在木屋顶上搭起尖尖的房顶,他们把这个屋顶叫做恰特,作用是夏天防漏雨冬天防雪压。就这样,当地的图瓦人除了跟着老毛子学会了种大麦,还学会了盖木屋。这种手艺祖祖辈辈一直传承到今天。
历史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当初老毛子随意搭建的木屋和为了防雨防雪的恰特屋顶,快一百年后的今天却成了文化景观,被列入了保护规划。许多学者专家纷至沓来,给他们的学生讲解村落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建在禾木河边,木屋的尖顶是做什么用的,甚至每个木屋之间保持着相应的距离是考虑到了消防的作用。木屋易燃并且燃了难救,这样的距离就避免了火烧连营的悲剧,等等。似乎百年前禾木村的老祖宗学过规划和设计专业,或者,他们本身就是无师自通的规划师。
不管怎么说,禾木这个古老的村子不光吸引了研究规划和设计的学者,来旅游的人也逐年多起来。旅游开发已经像潮水一般不可阻挡地来临。这是一件人们吃饱肚子穿暖衣服后马上就会想做的一件事。就这样,禾木村开始热闹起来了,每年有一二十万天南地北的游客来到这里旅游。
有旅游就需要吃住,村民们也懂得这是旅游最基本的要素。一些村民利用老祖先留下来的木屋开始接待南来北往的游客,不会搞接待的就把木屋出租给外面来的汉人和回民。于是,没几年,禾木村的房子越盖越多,老木屋越来越少,特别是村口的房子密密麻麻,横平竖直,越来越像山外搞的新农村建设了。
旅游专家用了两年时间,给禾木村做了文化景观保护规划,叫做抢救性保护。规划要求,老木屋全部保留,新盖的房子坚决拆除。乡政府根据规划,要在禾木村入口处叫亚木开的地方修建服务中心,把村里无序的经营搬迁出来,还禾木村古老原始的村貌。
然而一封上访信却寄到了上面。信的内容是村民们坚决反对在亚木开建设旅游基地。率先站出来反对的是老村长。他请人用汉文打印出上访材料,挨家挨户让村民签字画押,一百多个村民在上访材料上都签了字并摁上了自己的食指手印。
上访信上说,亚木开的一千多亩草场早在一九八四年就分给全村一百多户村民种饲料了,但现在乡里却不经村民同意就擅自招商修建游客中心,这样做不合法。
但乡里的干部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亚木开草场是集体草场,当年之所以分给大家,是因为几个大队的干部考虑到要村民们每家每户自己解决牲口的饲料问题。除了亚木开,哈登平台上的草场不是也分给另外一百多户村民了吗?用集体的草场解决村民的个人问题,草场应该还是集体的,而且又没有谁给你发过草原证。况且耕种的草场也已经撂荒了二十几年,可以算作是集体收回了,也没人能记清谁家是哪块草场了。
双方争执不下,火药味十足,于是上面派来了专项工作组,并且要求,工作组一定要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不了,工作组就不能撤离禾木村。
工作组的压力大得很。一面是村民们闹得厉害,坚决不允许在亚木开草场修建接待基地,一面是进了工地的工程队无法开工,民工们也闹着要走。刚开始工作组内部的意见也出现了分歧。有人说既然是集体草场就不应该给村民补助,就是补也应该补给村集体。另一种意见是如果不补助给村民本人,就无法摆平这件事,双方长期僵持下去,不光工地开不了工,还无法向上面交代。商议了半天,工作组最后还是统一了意见,可以给村民草场补助,但必须是用多少补多少,占几户补几户。
统一了意见,工作组先要选准工作的突破口,确定修建服务中心要占的草场到底是哪些村民的。请来了当时参与分草场的大队干部和村民,但当年参与分草场的十几个人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凭着记忆,他们在亚木开草场上丈量了三天,初步确定了建旅游基地所占草场的十八户名单。
接下来是召开村民代表座谈会。通知了五十人,来了有一百多人,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工作组给大家讲解修建入口服务区的意义,是为了保护禾木村的原始风貌不被外来的经营者破坏,禾木村被破坏了游客也就不会再来了。禾木村没有了现在的这些原始木头房子,满世界地乱盖一些新房子,这里也就没有特色了,那样的话阿尔泰大山中处处都是禾木村了,没人非得到这儿来不可了。
一上午的会开得耐心细致,苦口婆心。一部分人似乎听懂了,但这部分人在亚木开根本就没有自己家的草场,他们只是想凑凑热闹,看自己能不能在这场风波中跟着起哄占点什么便宜。一部分人还想不通,他们是亚木开草场十八户名单以外的那一百多户人家:既然要征草场,为什么亚木开的一千五百多亩草场不全拿走,那样的话一百多户的人都可以拿到补助了。他们坚持,要征草场全都征掉,凭什么在一块草场上,有的人能拿钱有的人却拿不上。
工作组再做工作:用谁的草场给谁补助,占多少草场给多少补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次建入口服务区只用一百五十多亩地,补助的也只能是这块地上的村民。如果以后服务区再扩大规模,还可以继续征用这次没征用的草场,大家还可以得到补助。一部分草场不在征占范围内的村民悻悻离开会场,他们嚷着要去找老村长讲理,是老村长鼓动他们在上访信上签了字并天天到亚木开草场去闹事的。
矛盾转移到了老村长那儿,草场风波似乎就这么可以平息了,工作组的人略微舒了口气。
乡里按草场的最高等级从上面争取到了一百多万元现金,准备给十八户村民发草场补助款。但通知发出去,等了三天也没人来领钱,好像村民们忽然又都不喜欢钱了似的,害得乡会计和出纳晚上也不敢回家,天天守着那一堆崭新的票子睡觉。
工作组再次商议。大家一致认为,问题肯定是出在老村长那了。老村长害怕其他村民找他的麻烦,不敢让这十八户村民来领补助。解铃还需系铃人,必须先让老村长拿钱,老村长不拿钱,其他的村民就没人敢拿。
雪地赛马 康剑摄
第二天把老村长请来,工作组长亲自和他谈话。两个人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崭新的五沓一万元的人民币。工作组长把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一马车,老村长就是不肯拿钱。两人最后达成了协议,只要其他十七户村民都把钱拿了,老村长就来领钱。老村长是害怕村民们骂他见利忘义,出卖群众。
工作组和乡里的干部预先把每家该得的补助算好,用报纸把现金包好,挨家挨户去做工作。和预料中的结果一样,村民们的口气和老村长的一模一样:钱嘛好得很,但是我们不敢先拿,只要老村长拿了我们也拿,老村长不拿的话我们拿了嘛害怕得很。说话时每个人眼睛的余光不停地在一沓沓人民币上扫来扫去。
老村长有五个子女在乡里的七站八所工作,工作组让五个人都回去做他们父亲的工作。五个人回去后都没敢进老村长的家门,都跑到山里的亲戚家躲了起来,任凭工作组传话要扣工资要处分几个人硬是不敢再露面。
进村半个月工作组的工作进展缓慢,可工地上干活的民工却跑了一大半。组长带着乡里的干部再到老村长家做工作。可以看出由于连续多天的反复工作老村长的精神已经十分疲惫。老村长望着工作组长说:上访信嘛是我找人写的我承认。但是嘛你们来了以后,我嘛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让别人拿钱的话嘛我也没有说。刚开始嘛村民是我发动的,你们现在给我的钱嘛又最多,我是一个老人,我拿了嘛脸没有了。
工作组长这回心里有了准备,他告诉老村长:我们嘛了解了一个事情,你嘛抚养了两个孤儿,这个钱嘛是乡里奖给你的抚养费,和你领的草场补助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嘛在乡里开一个村民大会,号召大家学习你义务抚养孤儿的先进事迹,把奖金发给你,这个样子可以吧。老村长听后沉思良久,答应想一想再说。
晚上老村长领着他抚养的两个孤儿来到工作组的驻地。他向工作组长讲述了两个孤儿的家境遭遇,讲述了抚养他们艰辛经历。工作组长立即明白了什么。
开村民大会那天,来了不少人,村委会围院子的木头杆子都挤变形了。会上,乡长先是宣布了表彰老村长的决定。工作组长随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号召全体村民学习老村长大公无私的优良品质。老村长戴着大红花上台堂堂正正地领走了那五万块钱。
散会后,工作组长带着工作组的成员和乡里的干部坐上三辆越野车一溜烟地走了,一连三天不知去向。村民中有了种种猜测,有的说,亚木开草场不征收了。有的说,老村长领走了五万块钱,再也不管其他村民的事了。还有的说,可惜了那一沓沓的新票子啊,不光我们拿不上,大家都拿不上了,不过这样也公平。最着急的是被征占草场的那十几户村民,眼看着就要揣进腰包里的钱现在却不知跟谁要去。他们好像忽然明白了,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听信别人的话,因为那些人早就知道草场的补助没有他们的份。他们的目的是他们拿不上的钱别的人也别想拿,他们现在的目的达到了,要没有钱大家都没有。为啥要有的人喝清茶,而有的人却喝的是奶茶呢。
工作组离开的第四天,有人发现乡政府的会计和出纳还住在办公室里。趁着夜色,十几户村民不约而同地悄悄跑到乡政府。他们问会计和出纳,前面定下的补助还算不算数。会计和出纳好像突然找到了救星:求求你们了,赶快把钱拿走吧,我们两个都十几天没有回家了,老婆子天天来当当,厉害得很。你们这些傻瓜,这么漂亮的钱我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难道你们是真的希望这些钱被上面收回去吗?大家像是被会计和出纳骂清醒了,又像是非常同情会计和出纳此时的处境,为了早点让他俩回家,一堆崭新的草场补助款一眨眼就被背走了。片刻,办公桌上剩下的是一张签了十几户户主名字的领款表格。
工作组并没有离开禾木,他们是去了分布在大山深处的牧民家走访,同时也有意让被补助的牧民冷静地想一想要不要拿补助的事儿。
像在风浪中颠簸之后驶进港湾的小船,禾木村重又归于平静。亚木开草场上建设的入口服务区据说两年后就可以投入使用。按照专家的说法,那时,禾木村将恢复到几十年前的原始状态,木屋错落有致,村庄古朴典雅,来旅游的游客白天在禾木村参观游览,到了晚上吃住在亚木开旅游接待基地。
但工作组的人有了一个担心,将来,如果每天真有几千上万的游客进入村庄,禾木村还能真的回到往日的梦里吗?
大家只是这么一想,没人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