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的反贪政治

张君荣

“巴基斯坦的三个主要国家机构——司法、行政和立法机构——正在相互交战，只有守信合作才能改变现在的体制。”2012年10月21日，巴基斯坦哈姆达德大学社会学教授阿克马尔·瓦西姆在一次腐败问题学术会议上发言时说。

阿克马尔在会上还说，1000个法官也改变不了巴基斯坦，因为制度不完善、目的不纯粹，盖棺定论的案子也会被推翻。

2013年1月17日，巴基斯坦负责贪腐调查的“国家问责局”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最高法院两天前下达的对总理阿什拉夫的贪腐调查。

这是巴基斯坦最高法院以腐败为由，对现任内阁第三位重要成员提起诉讼。就在半年前，时任总理吉拉尼由于被控贪腐而被迫下台。

此时，瓦西姆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依然认为，腐败问题是巴基斯坦政治体制不成熟的重要表现，“各种政治斗争，都围绕着腐败和反腐败展开”。

民主进程的“平常事件”

1月19日，就在巴基斯坦负责贪腐调查工作的国家问责局，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了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乔杜里“在24小时之内逮捕总理阿什拉夫”命令两天之后，最高法院新闻办公室新闻官塞克哈·伊拉尼对《中国新闻周刊》此前的采访进行回复，表示逮捕令“完全是依法进行的”。

伊拉尼说：“总理阿什拉夫的贪腐行径也是有目共睹。作为最高司法机构，最高法院对总理的逮捕令是执行正义。”

塞克哈还强调，自从阿什拉夫上任以来，最高法院一直没有放弃对其的腐败调查。“对扎尔达里的腐败调查需要瑞士的证据，但阿什拉夫拒绝签署调查函。调查是公平的，是腐败的当权者在阻挠公平的实施。”

按说，在司法、行政、立法三权分立巴基斯坦，三权相互独立，又相互制约，环环相扣，司法系统的最高法院对不享有豁免权的行政首脑实行司法权，也是完全合乎宪政原则的。

但美国智库对外关系委员会资深研究员丹尼尔·马基认为，一个成熟的司法制度中，法院应该有一个常规和更加程序化的步骤来审查案件。他长期研究南亚政治发展。

“巴基斯坦最高法官在很大程度上动用了行政权来处理那些没有经过低级法庭判决的案件。这个权力或许是对的，但应该以更缓慢的速度、更少个人风格、更逻辑清晰地来实践。今天，法院动辄下审判书，很容易被认为是带着政治动机判案。在成熟的司法系统中，法院在这方面应该有所限制。” 丹尼尔·马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而不成熟的，不仅仅是司法部门。

巴基斯坦哈姆达德大学社会学教授阿克马尔·瓦西姆就认为，“如果没有成熟的行政体制，法官再多也无法执行公正。”

就在最高法院下达逮捕令的15日，巴基斯坦女外长希娜·拉巴尼·哈尔公开表示，这在巴基斯坦应被视为“平常的事件”，不应感到过于惊讶。巴基斯坦三大权力部门政府、法院和议会都想通过不同方式“扩充各自的权力”，这也应被视为巴基斯坦体制化和民主化进程中所不可避免的问题。

乔杜里的政治动机

在巴基斯坦，拥有大量土地的上层社会精英，在近半个世纪的军人独裁统治中，始终是政治利益的主要竞争者。而政商进一步联合，使得腐败问题成为政治的一部分。

“贪污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握有权势的人总是贪腐案的主角。”阿克马尔·瓦西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就连军政府穆沙拉夫执政时期都表示要打击贪腐。但巴基斯坦政治太不成熟了，反贪不是朝夕之事。

而现任总统扎尔达里，就是来自政治家族的贝·布托的丈夫。在贝·布托于2007年底被反对者刺杀后，迅速接管其岳父阿里·布托创立的人民党。尽管曾因腐败问题入狱8年，扎尔达里还是带领人民党，在2008年，以超过三分之二的高支持率，当选为巴基斯坦总统。

这位依靠布托家族政治权力的巴基斯坦建筑商，在成为总统之前，曾因吃回扣而得到了“10%先生”的绰号。其上任后任命的政府总理吉拉尼与阿什拉夫，也都被认为有腐败历史。

甚至连扎尔达里一度想任命为总理的另一位政治人物沙哈布丁，也因涉嫌走私毒品被捕而未能出任。此后，才换做现任的阿什拉夫被提名，并在2012年6月勉强上任。

半个多月后，最高法院就在继上任总理吉拉尼后，命阿什拉夫向瑞士发信函，调查总统扎尔达里的腐败罪证。随后，又指控其在担任水利部长时期有贪腐行为。时隔半年，最高法院再次以同样的贪腐罪名指控阿什拉夫，并下令逮捕他。

最高法院对民选政府的穷追不舍，让不少人认为，这是乔杜里个人对现任政府的“报复”行为。

在穆巴拉克军政府执政后期，扎尔达里和乔杜里曾短暂地走到一起。因为扎尔达里急需依靠法律的力量扳倒穆沙拉夫，使得他从宪法的角度永无翻身之日。但从根本上说，乔杜里既是穆沙拉夫的政敌，也是扎尔达里的政敌。在扎尔达里锒铛入狱的那些日子，他认为是乔杜里落井下石，所以扎尔达里担任总统后千方百计阻挠乔杜里复职。

丹尼尔·马基说，最高法院的起诉并不奇怪，因为总理的一系列腐败行为是众所周知的。“真正的问题是时机：为什么最高法院选择现在来旧案新提？最高法官又是否出于政治动机行使职权？”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逮捕令发生在巴基斯坦穆斯林领袖塔希尔·卡德里阿訇发动大规模反腐败抗议之时。

2013年1月13日，在卡德里的号召下，数万人的游行队伍从巴基斯坦第二大城市拉合尔出发，在14日晚抵达首都伊斯兰堡。就在15日，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乔杜里下达对总理阿什拉夫的逮捕令。这使得正在总统府和议会大厦前抗议的人群，受到鼓舞。

由此，这项看起来合乎法律的逮捕令，终于将宗教力量、隐退的军方以及司法系统的最高代表机构最高法院或隐或现地连接起来。

此次最高法院下令逮捕总理阿什拉夫之后，若不是证据不足，军队是有权依照最高法院指示强行逮捕的。而那必将使看起来退居幕后的军方，凭借反腐之名，重新参与政治。若与最高法院共同站队，也难保二者重蹈包括前任总统穆沙拉夫在内的历届军事政变之覆辙。

反腐，似乎成为一件有力的武器，直指民选的政府。总统制下的总统及议会，则成为共同抗议的对象。

“乔杜里可能抓住了由阿訇塔希尔·卡德里发动抗议带来的混乱时机，来对政府施以更大的压力。我认为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收效甚微。” 丹尼尔·马基说，此次反腐活动引发的危险，就是军方参政、宗教力量抬头、司法逾越行政。

由于国家问责局并未逮捕阿什拉夫，军队在此次反腐案件中，并没有走到台前。

而穆斯林阿訇塔希尔·卡德里，于1月17日与总理谈判代表达成了名为“伊斯兰堡长征宣言”的协议，商定巴基斯坦政府在3月16日之前解散国民议会，并在之后的90天内举行大选。持续4天的万人游行也和平结束。

1月18日，一名调查阿什拉夫腐败案的国家问责局成员，被发现在住所中死亡。初步判定死因可能是自杀，但确切原因尚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