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长歌(二)

2013-05-14 09:46八喜
飞魔幻A 2013年11期
关键词:段长父王琵琶

八喜

上期回顾:高长恭和可儿命中第一次相遇,心生好感。可儿袒护高长恭被骂,之后高长恭在池塘里无意中捡到一个恐怖的面具,他莫名地对这个面具很喜欢……

高澄叹了一口气说道:“后院的池子深,以后去玩的时候要让人在边上看着。”语气中竟无一分半毫责备高长恭的意思。

高长恭忙说道:“明剑跟着我呢。”

周围的宾客见状不禁又窃窃私语了起来。齐王是前代权倾朝野的大丞相高欢长子,他“美姿容,善言笑”,十二岁时就“神情俊爽,便若成人”。他做事雷厉风行,颇具才干与胆识,二十四岁时便出任东魏大将军,领中书监,摄吏部尚书一职,治得高欢手下一帮骄横的勋贵服服帖帖,还曾亲自带兵生擒西魏名将王思政。高欢死后,他任贤择良,咸得其才,短时间内便得到江淮以北土地二十三州,俨然有霸主之姿,最后还把起兵叛乱的司徒候景赶去祸害敌国南梁。

高澄自恃东魏的天下全是高家打下来的,连他皇帝姐夫元善见都要让他三分,有时候甚至要做他的出气筒。眼前这个身份贵贱难辨的少年又是什么来历?竟得到眼高于顶的齐王如此体贴的对待?

高澄见周围人猜测不定,便乐呵呵地扳过高长恭的肩膀,向宾客介绍道:“这是我的四子高长恭。犬子性格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其他人这才明白这就是那位传说中连生母都不知道是谁的高家私生子。只是眼下高澄对这个私生子的宠爱有目共睹,谁要是再看不起这个高长恭,无疑是跟自己的小命和前程过不去。于是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赞扬声来。

高长恭面对着满院子好奇的宾客,头不禁低了下去。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冲着父王高澄的面子,这些门第观念颇重的士族中人其实还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兄弟里头真心与他相好的只有五弟高延宗,但延宗至少还有个母亲,哪怕他的母亲是同样遭人耻笑的“广阳王妓”,也还是很让长恭羡慕。

以前还小的时候,每当夕阳西下,高澄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便会抱着长恭坐在他的膝盖上,给他讲朝里各种各样的斗争,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日子久了,高长恭才明白,父亲也许只是想找一个听他说话的人而已。这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因为父亲的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甚至连祖父高欢的宠妃和他自己的弟妹都不放过,听说新近还娶了一位什么琅琊公主。

高长恭从来都分不清楚那些像花蝴蝶一样在父亲身边穿梭的女人,究竟谁是谁,也不想去弄清楚。父亲绝口不提母亲的事,高长恭却觉得他当初一定是很喜欢母亲的,不然怎么会对自己这般爱护呢?

就在高长恭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澄却在他后背上用力地拍了一记,仿佛在告诉他:你是我高澄的儿子,用不着在任何人面前低头!

高长恭被迫挺直了身躯,露出得体的微笑回视着对他窃窃私语的众人,心里却巴不得这场游园会早些结束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众人把做好的诗赋都交了上来,互相评比吹捧了一番之后,已经是掌灯时分了。高澄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布优胜者,还兴致很高地亲手颁发彩头。

高长恭抑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呵欠,趁着父亲不注意,悄悄地从园子角上溜了出去,又从后门溜出了王府。他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附近转悠,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了,便走到前几日买她荷花的茶棚面前,扔下几枚铜板之后,朝茶老板打听道:“老板可曾见过这里卖花的小姑娘?”

茶老板接过铜板,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浑身溅满泥点的少年就是齐王的四王子,便从大茶壶里倒出来一碗粗茶说道:“那个小女娃好几天都没来了。想是那日被人打怕了,不敢过来做生意吧。”

“打?”高长恭吃了一惊,忙问道,“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打她?”

茶老板便把那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道来。

高长恭听得五味杂陈,不过听到小女娃反骂那些汉子是“野种”的时候,心里却觉得一阵畅快,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待听到她后来挨打,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道:“可恨!”

茶老板用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摇头道:“年轻人火气不要太盛,以后要吃大亏的……”

高长恭摇摇头,又向茶老板打听了几句小女娃的事,便一口气喝干了茶碗里的水,起身去街市上转悠。明剑像道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直到高长恭往一条有名的烟花巷走去,才出声说道:“郎主,前面去不得。”

高长恭“嗯”了一声,脚下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剑有些急了,挺身拦在他的面前,板着脸说道:“郎主,去那种地方不合您的身份。”

高长恭伸手拨开他的脸说道:“你别捣乱。我是去打听点事情。”

明剑一脸恳切地说道:“您要打听什么事,让小的去就行了。若是被府里的人知道您去那种地方,那还了得?”

高长恭见明剑那张正直的脸上一脸的无奈,便开玩笑地掏出怀中的面具戴上,又朝他眨了眨眼睛说道:“这样便没人会认出我来了。”说罢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条烟花柳巷。

明剑一愣神之下,高长恭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他急忙跟上过去,抢在高长恭叩响第七间屋子之前,用力地拍了拍门环问道:“有人在吗?”

门被很快地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见着高长恭戴的鬼面时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就想关门。明剑急忙用双手撑住门说道:“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有点事情想要打听。”说罢便朝那女子手中塞了点碎银。

女子得了银子,方才相信了明剑的话,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许多,朝明剑点点头说道:“这位小哥你问吧。”

明剑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四王子要打听什么。这时高长恭已经上前一步说道:“这位大姐,敢问这里有一位叫‘可儿的卖花女吗?”

浓妆的女子打量了他两眼,似乎还是很害怕他脸上戴着的面具,有几分迟疑地说道:“有是有,不过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兴许是教人贩子又拐去卖了。你是她的什么人?”

高长恭听见这话不觉怔了怔,随口敷衍了这女子几句之后,便掉头往巷口走去。明剑追上他问道:“郎主,‘可儿是……”

高长恭取下面具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光洁的额头说道:“胭脂记。”他见明剑露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便拽了一把说道,“再不回去,要被我父王发现了。”明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地嘀咕道:“肯定早就发现了。”

高长恭闻言停下脚步,朝远处足足照亮了大半条街道的齐王府看了一眼,有些出神地说道:“也只有他会发现吧。”

高长恭每次从后门溜进王府,必定经过厨房。这里是王府中一个肮脏嘈杂的小世界,尤其在夏天,一股宰杀牲畜家禽后留下的腥膻味总是挥之不去。

厨子们满脸油汗地进进出出,偶尔趁周围的人不在意,偷偷地把一块切下来的里脊掖到围裙下面,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那个像狸猫一样迅速从窗外经过的四王子。

不过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几乎每次长恭从厨房外面经过的时候,那个人都会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然后狠狠地一刀剁在手边的案板上。这个人有一双鹰一样阴鸷锐利的眼睛,身上似乎有股与生俱来的戾气,令其他的厨子都对他敬而远之,宁可挤在更加狭小阴暗的角落里,也不敢站在他的身边洗洗切切。

这日高长恭又从厨房的窗外经过,然后照例又被那个人剁案板的声音吓了一跳,想了想之后便转身绕到厨房正门,堂而皇之地推门走了进去。厨房里的厨子看见长恭之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乱糟糟地叫着“四殿下”给他行礼。高长恭随意地挥了挥手,径直走到那个唯一没有朝自己行礼的人面前,微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剑见那人只是用一种轻蔑的神情看着高长恭,便在一旁喝道:“大胆!见了四殿下竟还不下跪!”那个人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杀气,握住菜刀的手也紧了紧。明剑立刻闪身挡在了长恭面前。

高长恭看见那人仇恨的表情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却也不肯输了气势,便开口说道:“你是梁朝大将兰钦之子兰京吧?”

名叫兰京的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色阴沉地说道:“不错。我在先前两国交战时被俘,这才分配到这里做了厨奴。”

高长恭点头道:“将军之子沦为仆役,我父王又不许你父亲赎你回去,也难怪你心生怨怼了。”

兰京用吓人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见眼前这个容貌纤洁的少年仍旧镇定自若,终于放下菜刀朝长恭施了一礼说道:“小人有人不识泰山,数度冲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高长恭暗自松了一口气,示意兰京跟自己到外面去。

兰京解下身上油腻的围裙布,低着头跟在长恭身后。高长恭似乎对王府里的每一处秘密都了若指掌,很快就带着兰京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这才转过身朝他问道:“我听说你上回请求我父王放你回去,结果被他下令打了一顿?”

兰京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高长恭低头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回头我向父王提一提放你回去的事。若是他答应了便好,若是他不肯答应,你也千万不可有怨愤之心,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兰京沉默许久,开口问道:“四殿下为何要帮我?”

高长恭指了指他的眼睛说道:“你这里感觉很危险。我事先说明,若是有人胆敢加害我的父王,我必将与之不共戴天!”

兰京被这位少年王子眼中骤然放射出来的锐利光芒吓了一跳,这才察觉到在高长恭那副柔弱无害的外表下面,或许潜藏着一头旁人从未见过的野兽。他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两步,方才站住了说道:“请殿下放心。兰京并非那等愚顽之人,只静候殿下的佳音便是。”

高长恭点点头说道:“那就好。你先回去干活吧,免得被厨头责怪。”

兰京伏在地上朝他叩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离去。

明剑看着兰京躬身离去的背影,不禁担心地说道:“殿下,这个人被王爷责打多次,仍旧冥顽不灵。你若是为他求情,说不定会触怒王爷的。”

高长恭叹了一口气说道:“父王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只是如今侍卫都宿在外面,万一府内有人行刺,只怕祸起肘腋。我劝谏过父王多次,可惜他就是不听,唉!”

“长恭,你劝谏何事,本王不听啊?”

高长恭和明剑听见这个声音都吓了一跳,急忙回过身去行礼。齐王高澄身着一袭质地轻柔的夏衫,足踏一双精致的麻履,整个人看起来轻松惬意,容光焕发,似乎刚从琅琊公主所居的东柏堂出来。

高长恭低下头的时候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却被高澄半开玩笑地抱住了肩头说道:“怎么?吃醋了?在为父心里,没有女人比得上你重要啊。”

高长恭有些别扭地低头说道:“父王,我不是小孩子了。求您莫要再说这种玩笑话了,免得惹人耻笑。”

高澄抬起高长恭那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蛋,半开玩笑道:“你若是个女子,真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不过倘若你真的生为女儿身,或许会比较幸福……”

高长恭仰头看着高澄瞬间沉郁下来的脸色,不禁担心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

高澄用一只手扶住额头,有些难受似的说道:“不知为何,最近好几次梦见你母亲,都是用一脸忧愁的表情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为父总觉得是不吉之兆……”

高长恭急切地握住高澄的手说道:“没关系,父王。我一定会保护你的!”高澄露出欣慰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恰巧此时有人来请他去议事,便又嘱咐了高长恭两句,方才返身往东柏堂的方向走去。

高长恭看着父亲修长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东柏堂周边浓密的树荫中,心中不知为何掠过一丝阴影。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扶石桌看着明剑说道:“父王从不主动在我面前提起母亲,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明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小的听跟随在王爷身边的人来说,近来民间流传着一首童谣,说是‘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王爷听见了很不高兴。”

高长恭略一思忖,不觉变了脸色!“百尺高竿”,指的显然是自家姓氏,“水底燃灯”,不正是影射父亲名字里的那个‘澄字吗?难道竟有人在诅咒父王死去!

这下高长恭再也坐不住了,他急忙起身朝东柏堂的方向奔去,想让父亲把府中那些敌囚都弄出府去,没想到刚到东柏堂门口,就迎面遇上了父王宠爱的琅琊公主。他不欲与公主交谈,便想闪身避到树荫里,不想琅琊公主已经先瞧见了他,还出声招呼道:“那边的是四殿下吧?”

高长恭只好从树荫里走出来,按母子之礼向公主请安。

这“琅琊公主”据说是高阳王元斌的幼妹元玉仪,自小流落在外,恰巧赶上高澄入朝,见这女子容貌美丽,便将她带回府,当夜便与元玉仪同床共枕,如获至宝,随后又邀请高阳王至府,令玉仪出见,让他们拜认了兄妹,还请孝静帝封玉仪为琅琊公主,与孝静帝的妹妹冯翊长公主不分尊卑,各居一院,把身为正室的冯翊长公主气得半死。

天气炎热,鲜卑女子作风又比汉人开放,元玉仪身上只穿了一件薄透的纱衣,颜色鲜艳的抹胸若隐若现。高长恭此时已经略通人事,都不知道该将一双眼睛往哪里摆。元玉仪见高长恭一脸窘迫,便抬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笑问道:“四殿下很怕我?”

高长恭扭开脸说道:“我是来找父王的。”

不想元玉仪却走到他的前面,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又带着几分嫉妒的神情说道:“你母亲必定是个绝色美人,难怪王爷在梦中时常呼唤她的名字。”

高长恭闻言一惊,忘记了对元玉仪的避讳,转过头来问道:“父王时常呼唤我母亲的名字?”同时感觉到元玉仪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指立刻加重了力道,颊边顿时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

元玉仪见高长恭皱起眉头,反倒笑了起来。她有一双很美很有风情的眼睛,只是这样微微一笑,便令高长恭心中有种水波摇曳的感觉。

元玉仪凝视着高长恭清澈的双眼说道:“没错。王爷时常在梦中呼唤‘岚烟。我想那一定是你母亲的名字。”说罢便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长恭白皙的脸颊上那几道被自己掐出来的红印,略带歉意地说道,“弄疼你了吧?我方才失态了。其实看到你以后,我倒是觉得自己能明白王爷对你母亲的思念之情了。”

高长恭觉得浑身一阵莫名的燥热,连忙伸手推开了元玉仪。元玉仪完全没有防备,顿时娇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上,高长恭急忙又伸手去拉她,结果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高长恭觉得自己就像是跌在了一团柔软的棉絮上面,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急忙跳起来,拔腿就朝王府后门的方向跑去。

高长恭冲出王府的后门,沿途一路狂奔,一直快跑到邺城的另一头,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明剑在他身后跟得上气不接下气,追上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快要昏厥过去的表情。高长恭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扶住了明剑说道:“抱歉,我忘了你在后面。”

明剑摇摇头,随即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高长恭试着摇了他两下,发觉明剑是真的热昏过去了,只好弯腰背起他,举手敲上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户人家大门。

过了一会儿,门后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孩声音说道:“谁呀?”

高长恭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未及细思便答道:“天气太热,我的同伴中暑昏过去了。能否讨碗水喝?”

门户传来“哎呀”一声,下一刻两扇木门便被人打开了。高长恭张大了嘴看着眼前宛若初绽的海棠花一般娇美的女孩,对她额间那点殷红欲滴的胭脂记感觉到莫名熟悉,不禁愣住了。

那个女孩子却似乎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明剑身上,一边邀请高长恭进屋,一边急急忙忙地跑去井边打水。高长恭急忙把明剑放下,来到那女孩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水桶说道:“这种力气活还是让我来吧。”

女孩转过头来道谢,却在看清楚高长恭的脸时愣住了。高长恭不动声色地把一桶水打了上来,又拎回到明剑身边。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救治一个跑得昏过去的人,想了想之后,干脆举起水桶,朝明剑从头到脚地淋了下去。

“啊!”高长恭听见身后的女孩和明剑同时叫了一声,转过头去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刚才用力过猛,倒出来的水把女孩的半边衣裙都弄湿了。他慌忙放下水桶说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站在后面。”

女孩满脸通红地摇摇头,又跑回屋里去换衣服。高长恭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进了屋,这时明剑却跳了起来说道:“四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高长恭一脸好笑地说道:“没什么。就是你太渴了,我给你找了点水喝。”

明剑低头看着自己那副落汤鸡的样子,也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与长恭自幼便朝夕相处,虽然名为主仆,实际上却像是好朋友一般。他见高长恭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看着屋子,过了一会儿又见一个女孩从里面走出来,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却也不点破,反倒主动走到那个女孩神情抱拳道:“明剑多谢小娘子赠水之恩。”

女孩看见明剑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天真明媚,和元玉仪那种风韵十足的成熟笑容截然不同,恰似一道清泉流过山间,却让高长恭和明剑都情不自禁地感觉到脸上好像更热了。

女孩看见长恭的时候,脸颊上也明显泛起了了一抹红晕,把手里的一块干布递给明剑之后,就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头揉着衣角。

高长恭趁机跨前一步问道:“你是不是可儿?”

女孩吃了一惊,脸上的那抹红晕却变得更深了,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地说道:“你……不,殿下怎么会知道?”

明剑一听见女孩如此称呼,立刻生出了警觉之心,便朝高长恭使了个眼色。长恭摇摇头,一脸坦然地说道:“没关系。她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可儿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欣喜无限的感觉。原来他真的记得我,还当我是他的朋友!

高长恭径直走到可儿的身前,像几年前买她荷花时那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说道:“三四年不见,你长得这么高了。”

可儿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不禁露出非常满足的表情。

“猫。”高长恭突然说道。

可儿抬起头问道:“什么?”

高长恭掬起一缕她的秀发,捧到鼻尖嗅着上面的茉莉清香说道:“你刚才的样子,很像路边被人捡到的小猫。我买你的荷花时,其实很想把你捡回去的,可是后来你却不见了。”

可儿低头道:“后来我……我……”

高长恭露出怜惜的表情说道:“为了我被人欺负了吧?我都知道了。那几个打你的人,我已经代你教训过他们了。”

可儿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

可儿莫名其妙地便有些慌乱。她见高长恭偏头用询问的神情看着自己,一转头又看见明剑还湿淋淋地站在阶前,急忙回身跑去取出一套段长卿的旧衣,刚刚交到明剑手上的时候,段长卿就进来了。

段长卿一看见可儿身边的两个少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直接朝可儿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儿急忙说道:“师父,这位是我的朋友,这位是他的朋友,他中暑了,所以……”

高长恭见可儿说得语无伦次,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走到段长卿身前说道:“您是可儿的师父吗?在下高瓘,乃可儿旧友,幸会。”

段长卿打量了他两眼,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说道:“我方才以为是歹人闯入私宅,冒犯了。在下乃教坊乐师段长卿,幸会。”

高长恭露出讶异的表情说道:“原来您就是那位有名的琵琶圣手。”

段长卿神色不变地说道:“在坊间有些薄名而已,不值一提。”

明剑见天色已晚,便上前对高长恭说道:“郎主,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高长恭虽有些不想走,可是眼下可儿的师父既然已经回来了,自己也不便久留,便又转头朝可儿笑道:“我会再来找你玩的。”说罢又朝段长卿抱了抱拳,带着明剑离开了。

段长卿见可儿脸上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叹了口气:“你知道他是谁吗?”

可儿脸上的表情似乎还陶醉在方才的相遇当中,有些害羞地说道:“知道。他是齐王府的四殿下。”

段长卿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看得可儿心中直敲小鼓,方才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可儿忙把自己和高长恭相识的经历说了一遍。段长卿听完后有几分讶异地说道:“这也真是奇遇了。看来你们的确有些缘分。”

可儿见段长卿没有生气,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又缠着他撒娇道:“师父,你答应我的好东西呢?”

段长卿听得面上一松,说声“你等等”,便回身去马车上取来一把翡翠紫檀琵琶,又交到了可儿手上。可儿没想到他带给自己竟然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她笨拙地把琵琶抱在怀里,一副唯恐摔碎了的表情。

段长卿见状不禁失笑道:“你把琵琶抱成这样,要如何弹奏?”说罢便拉着可儿坐在檐下,又接过琵琶调了调丝弦,自己信手弹起一首南朝的小调来。

这是一首流传于江南的小调,曲调活泼柔美,在段长卿的信手弹奏下,配合翡翠紫檀琵琶的空灵音质,简直有若一位南国佳人正娇羞无限地迎面走来。可儿托腮听得入了迷,完全没有留意到段长卿在演奏琵琶时,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

直到一曲终了,段长卿方才收回目光,又将琵琶交到可儿的手上说道:“再好的琵琶,若是没有人弹奏,便是一文不值之物。这是我费尽心思才为你找来的,你就放手去使吧。”

可儿紧紧地抱住琵琶,爱惜地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一点微尘,举手弹起了一首《满庭芳》。

长恭走出巷子时,隐约听见方才的院子里传来优美动听的琵琶声,不由得站住了脚步。他出神地站在原地聆听了许久,方才在明剑的催促下又迈动了脚步。明剑跟上他的脚步,觑着高长恭的脸色说道:“好久没见殿下这么高兴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笑。”

“是吗?”高长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自己果真是在微笑着的。

明剑好奇地说道:“原来她就是可儿。时隔几年殿下还能记得她,也真是个有心人。”

高长恭没有答话,只是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浓了。

三、胡笳

几日后。

齐王府张灯结彩,庆祝五殿下高延宗的生日。高延宗心宽体胖,却甚得叔父高洋的宠爱。一大清早,高洋府上送来的礼物就络绎不绝,简直比为高澄贺寿的礼物还多。

长恭与延宗向来交好,一大早便特地换了一套颜色较为鲜艳的新衣,来到延宗房里向他祝贺,随即绕到表演歌舞的场地,他听延宗说可儿和她师父今天要来,可是他围着整座场子转了一圈,还进了后台,都没找见段长卿与可儿,不禁有些失望。这时却听见后台有女子声气议论道:“听说今日段郎要来,我可是高兴得好几宿都睡不着觉呢。京城里都流传段郎一曲,千金难求呢。”

另外一个女子取笑道:“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我听说段郎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至今未娶呢。”

第一个说话的女子嘤咛一声,和其他女子闹作一团。

高长恭笑着摇摇头,正要从后台退出来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说道:“师父,这王府里怎么比皇宫还气派?”

高长恭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却见段长卿一肩背着琵琶,一手拉着可儿,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

段长卿与可儿两人皆是一身青衣,只是可儿的那身颜色更淡,也更加可爱;段长卿则是青衫徐徐,风姿飘逸,顾盼之间的旷然神采,几乎令人觉得他并不属于这个尘世。这样的两个人同行在王府姹紫嫣红的花园中,远远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般。

高长恭正要迎上前去,却被背后涌来的教坊子弟推挤到一旁,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蜂拥到段长卿身前,却在距离那对师徒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又都一齐站住了,只是露出敬畏的表情看着段长卿。个别胆子大的则在段长卿身前躬身问候,那样子简直比看见皇帝出巡还虔诚激动,顿时叫高长恭看傻了眼。

可儿却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纷乱的场面,反过来拉着段长卿的手走过簇拥的人群,然后一眼便望见了独自站在一旁的高长恭,立刻高兴地朝他挥起手来。高长恭情不自禁地也朝她用力地挥手。

可儿拽着段长卿来到高长恭面前,正在犹豫着该如何称呼高长恭的时候,段长卿却主动作了一揖说道:“先前不知道是四殿下光临寒舍,失礼了。”

高长恭面不改色地笑道:“是我没有说实话,不怪先生。”说罢又弯腰朝可儿说道,“你今天也登台吗?”

可儿自豪地点点头,又献宝似的给高长恭看自己背来的紫檀琵琶。

段长卿待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方才说道:“可儿,该进去准备了。”

可儿“嗯”了一声,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长恭。段长卿叹了一口气,在她耳旁说道:“再不走,别人该笑话你了。别让四殿下为难。”

可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忙不迭地和高长恭拉开了些距离。高长恭却伸手拉住她,仿佛许诺似的说道:“等你们演出完了,我再去找你。”

可儿仰望着高长恭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柔笑颜,只觉得心里怦怦直跳,正想点头的时候,却被段长卿拽了一下带走了。

高长恭无奈地对明剑说道:“看来他师父对我很戒备啊。”

明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道:“也许他不相信殿下会真心与可儿交朋友吧?说实话,连我都觉得您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可儿虽然可爱,但是像她这样的小丫头也并不难找。”

高长恭知道明剑还有没说出口的话:父王高澄的风流名声在北齐甚至北齐之外,可谓尽人皆知,自己身为他的亲生儿子,难免会被认为是同一类人。

好在这时教坊的表演已经开始。高长恭找了个机会向高澄告退,退到延宗那一席上吃喝。只是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段长卿牵着可儿出现在台子上,他的神情才变得专注起来。

高孝琬在一边轻摇羽扇说道:“也许不过是个噱头。这么小的年纪,能有多高的琴艺?”他的话音刚落,台上可儿的琵琶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可儿弹奏的是一曲《胡笳鸣》,说的是“文姬归汉”的故事。汉末战乱中,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达十二年之久,她身为左贤王妻,然而十分思念故乡。当曹操派人接她回内地时,她又不得离开两个孩子,还乡喜悦被骨肉离别之痛所淹没,因此心情非常地矛盾。

这本是一个凄凉的故事。可儿虽然幼小,可是当她双目微阖地抚弄着丝弦时,眉宇间却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仿佛已经完全融入到了乱世女子那种无奈挣扎的心境之中。段长卿在一旁照看着她,偶尔拨弄一下手边的琵琶与可儿合奏,瞧着可儿的样子却有说不出来的骄傲。

高长恭远远地看着可儿,觉得神思被她的琵琶声拉得有些悠远,仿佛真的被她带到了黄沙漫天的荒凉大漠上,体味着一个异乡女子心中难言的孤独与缠绵。他慢慢地品味着这股陌生的情绪,只觉可儿眉间那点殷红的胭脂记,似乎渐渐地开始化入了自己的胸口里。

下期预告:可儿演奏之后一鸣惊人,段长卿差点和高澄起冲突。可儿和师父回家之后,高长恭突然接到一个消息,可儿住的地方起火了……真的是高澄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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