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香

2013-05-14 09:46柏颜
飞魔幻A 2013年11期

柏颜

楔子:

长歌城有最富盛名的霓裳馆,是朝暮的居所。朝暮是一只叫做女魅的蛊,亦是六合中最神秘之地沐夜宫唯一的女主人——宫主姬棠的妻子。而我,只不过是遗忘了自己身份的过客,我是破晓,寄居在霓裳馆中。

有时,我会利用“抚痕术”处理朝暮手里次等丝绸锦缎。也有时,施展“殓梦入棺”之秘术帮助他们摆脱无法实现的愿望,或者说是心魔。

岁月如织里我与朝暮朝夕相对,却像是这世上最为疏离的男女。

香料世家龙氏现任当家龙老大人八十大寿,三日后将在摘星楼大摆酒席,一时风光无二。

龙氏一族以炼香名传于世,尤其深得皇室追捧。千百年来朝代更替、风云变幻,龙氏门楣亦被世事风霜打磨得更为尊贵神秘。

然而,如今龙幸却为了一名歌姬一改低调作风,不怪坊间流言如沸。

“那歌姬很漂亮?”我忍不住八卦,“漂亮得能让耄耋老者聊发少年狂?”

朝暮抬了抬慵懒的眼皮,唇角一缕笑色宛如她手中那件新缝制好的云鹤掐金散珠袍上金沙隐隐。

“摘星楼最卖座的歌姬,容貌自然是天香国色。不过,你以为只凭借一副皮囊就能叫那个白发苍苍一辈子叱诧风云的人物为之放弃一世清明?”

我无限神往:“你见过?”

朝暮摇头:“不过我倒真有点兴趣。”

朝暮把云鹤寿袍收拾妥当,走过来与我并排坐下。烛光下,案台上那两封缀以银丝流苏的请帖清光流动,本该沾满喜气,却铮铮透着一股孤寒。

摘星楼从未有过如此盛事,老板娘见了朝暮眉开眼笑地叮嘱,一定要把上次她一见倾心却没即刻买下的凤祥罗仙裙给她留着。

来宾并不多,除却龙氏一桌,其余三三两两熙熙攮攮,实在不成气候,全无坊间所盛传那般繁华鼎盛。相反,龙家子孙几乎同样一副怏怏面孔,好似参加一场无聊至极的聚会般不耐困乏。

只有坐在离歌姬最近的银发老者专注而陶醉地听着——

美人如霜,渭水怏怏,昔我遇之,明目朗朗。

美人如妆,柔舜苍苍,今我离之,余生茫茫。

此歌喉大概只有用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才能比拟之一二。我犹自暗赞,目光不觉瞥向那白纱帷幕后,那个寂寞的剪影。

“难怪龙老动心,我听着都要醉了。不知道把这姑娘请到咱们霓裳馆唱一曲得花多少银子?”

“如果光是银子就能解决,我猜就算倾家荡产,龙家人也会把她从这儿弄走。”

我忽然有点好奇:“你很了解龙氏?”

朝暮仿佛根本没听见我说什么,鼻翼轻微翕动,神情忽然肃穆。

“怎么了?”我想伸手去拉已经晚了,朝暮大步流星地朝帷幕后的歌姬走过去,越是逼近,手指骨节逐渐握紧。里面的人似乎感觉到朝暮的来意,词阙流转,尾音如滚落花叶的露珠,环绕不散。

朝暮按捺骨节颤动,毅然一把扯下帷幕。

歌姬抬眼看她的那一刻,朝暮整个人都像被下了咒一般无法动弹。而那张精致的面孔震惊之余轻笑出声,喉结耸动,分明是个男子。

他盯着朝暮,妩媚纤长的眼角微微闪烁:“嫂子,好久不见。”

朝暮抓过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带走。老板娘大惊失色冲过来,被朝暮一句若是此生都不想再穿上霓裳馆任何衣饰,甚至是二手,便放开胆上来阻拦而不得不让开路。

经过龙老时朝暮才敛容驻足,恭敬颔首道:“朝暮无意打扰龙老兴致,来日定将亲自登门致歉。”

龙氏族人无不光火,碍着龙老不得不压制住。谁都知道他是为此歌姬而来,如今寿宴未毕人就被强行带走,他不但不怒,反而似有无限欣慰:“今年大旱,南地进贡的雨前含翠只得一份,老身就等朝暮姑娘一同品尝。”

朝暮拜别龙幸,头也不回地强拉着歌姬离开,完全把我抛诸脑后。我连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口招牌点心灯笼酥,才恋恋不舍地追上去。

朝暮刚离开,关于霓裳馆女主人看上摘星楼歌姬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更有甚者还能编出年轻女子与耄耋老者为一粉面少年争风吃醋不欢而散。

我在“馆主有喜”和“馆主有疾”的牌匾之间犹豫再三,选择了后者挂出去,将一众借着买衣服来看热闹的贵妇们挡在门外。

流花厅内朝暮逆光而立,她梳的是最简洁的垂云髻,中心镂空成花,两端各取一束垂至耳畔,长发于腰际绾成一束,蓬松如雾。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像被冰封在雪棺里的画,美得令人窒息,冷得令人望而却步。

等我沏好茶送进去仍然听着那歌姬“哎哟哎哟”地叫唤,埋怨朝暮抓疼了他手腕。

我多事看了一眼,好心安慰他:“放心吧,顶多就是经脉俱裂,表面看不出来的。”

他几乎是蹦到朝暮跟前,娇滴滴地号叫:“嫂嫂,就算你见到的是我不是哥,也不用失望地对人家下这么狠……”话还没说完,朝暮已经隔空点住他的哑穴。可怜这“小美人”疼得花枝乱颤又叫不出声来,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乞求地扯扯我衣袖。奇怪的是他指尖一触碰到我,就立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他愣住,而我只觉浑身运行不息的血脉猛地凝滞——这是不祥之兆。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他被朝暮点了穴,他眼巴巴地看了看朝暮,又看了看我,一双碧莹莹瞳孔里写满无辜。

朝暮留意到我神色有异:“怎么了?”

“他叫你嫂嫂?”

朝暮微微颔首:“他是姬棠同母不同父的弟弟,曦澜。”朝暮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因为她从我脸上见到极力掩饰的死灰色。

我背着曦澜,拥着朝暮走出流花厅。

“曦澜他有不妥?”朝暮何等耳聪目明,我有点不忍心:“知会他哥哥一声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朝暮微微诧异:“发生了什么事?”

我尽量压低声音,让自己情绪保持平稳,就像以往拒绝任何一个慕名前来找我的客人一样残忍果决,我扶住朝暮的肩:“他中了毒。”

朝暮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清冷的目光骤然凝聚成一束明亮光线,缓缓转过头去投射到那个看似与常人无异的少年身上。

“什么毒?”

“不知道。”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认为我所言荒诞无稽,无中生有。但朝暮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冬日清晨一抹雾霭,缥缈无痕。

天际匆匆压下彤云,周遭一下子就暗下来。朝暮下意识摸向耳际,那里有个绛紫色的胎记珍珠般嵌在耳垂上,是哪怕修为登峰造极转生为人的蛊物也无法摆脱的印记。

忽然一声花瓶摔落在地的脆响惊醒了这一处寂寥。

朝暮以迅疾之势回到曦澜身边,只是这么少许工夫罢了,他那张举世无双的容颜已经溃败如枯槁,嘴角溢出深藻色的血液。朝暮扶着他,脸上闪过一丝心酸与温柔交织的复杂神色。

解开穴道,曦澜微弱而娇嗔地责备朝暮:“嫂嫂,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朝暮极力掩饰住眼底的纷乱,把他扶到蒲团上。然而曦澜已经坐不稳,朝暮只得让他斜斜依靠在自己怀中。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曦澜睁大双眼,仿佛朝暮明知故问:“嫂嫂,这么多年来你只身一人在外,我自然要替哥哥寻你回来。”

朝暮沉郁不语,看着曦澜一脸病色却依然单纯的模样,不由得生出无限酸楚:“你又怎么知道你哥会愿意看见我?”

话说出口又觉得太冲动,想收回却是来不及了。曦澜仰起脸,愤愤道:“我看,是嫂嫂不愿见哥哥吧!”

朝暮默然,曦澜刚说完便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曦澜,你先告诉我,你所中何毒?”

曦澜摇摇头,转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有一个人曾流着泪对我说,我不爱她也好,万一我爱上她,就会没命的。”说着用力挤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嫂嫂,现在我快要没命了,是不是说明我已经爱上她?”

朝暮惊讶之余眼底亦心酸不已,然而曦澜璨如星子的眸子渐渐暗下去:“可惜,她不会知道了。如果她知道……”

曦澜渐渐闭合的眼尾绵延出一条柔滑的弧线,他含混不清地嗫嚅着什么,然而很快就说不出话来。

朝暮与我合力把他抱到软榻上,朝暮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缓缓掀开曦澜的衣袖,他手臂白皙的肌肤下果然一股黑气浮动,阴森可怖。

“果然是美人……”朝暮忽然开口,我一怔:“你说什么?”

“美人”是一种毒,六合之中无药可救,无人可解。

朝暮抓住我的手,仿佛急于证实什么似的:“破晓,我要你帮我趁曦澜一息尚存进入他的梦中,我要知道那个‘她究竟是谁。”

我摇摇头,我无能为力。

我唯一能够告诉朝暮的是,曦澜口中那个女孩子,我见过。

当然,并不只是见过。那个特别的女孩子,亦是我的主顾。而且,还是我主动挑选的她。

一年前我寻酒买醉不知怎的就到了一座酒庄。那间酒庄说来也怪,酒香格外醇厚,饶是在数十里外也能闻到这醉人香气。我沉浸其中一醉难醒,直到小二搜遍我全身发现我身无分文一盆冷水把我浇醒,我才想起身上最后一点银钱全买了螺子黛。

就在我想干脆耍无赖让人揍一顿来抵酒钱时,那个女孩子从楼上走下来。

我至今记得她清水面孔,一头云鬓绾成髻,闲闲插入一颗珠花,一袭月白色素缎衫,含一抹温和的笑。

殓梦司天生就有一种感应力,从与她目光相接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有办法支付她的酒钱。

她步步靠近,一股浓烈的异香扑面而来。我呛得连连后退,冷不丁被她纤细手臂钩住脖子,柔软的唇几乎贴上我面颊。我看着她,目光一直蔓延到她心里去。最后,是她自己先放开手。

后来她让我陪她喝酒,以此抵消酒钱。我大概是世上最没骨气的殓梦司,不是被一只蛊使唤就是给一只妖当陪酒小生。

对,起初我以为这个在荒郊野岭开酒馆,还能酿出如此绝世好酒的女主人非妖即怪,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女孩子喝醉了也会说很多话,除了说很多话,身上也会弥漫出越来越浓烈的酒香。

她告诉我她是家中的小女儿,亦是同辈中唯一的女儿,锦衣玉食长大,样样俱是绝佳。可家中只有她一人为主子,其他都是仆人,没人告诉她,她与生俱来的缺陷。直到有一天,她独自溜出门走到繁华热闹集市上,人人都对她退避三舍。起初她不以为意,后来她走进一家酒楼想吃点东西,刚坐下隔壁桌客人就抑制不住地呕吐,紧接着里面吃饭的人全都捂着鼻子逃命似的离开。

终于掌柜走过来,强笑着劝她:“这位姑娘,在下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全指着这间小小酒馆,能否请您移步,在下不胜感激……”话没说完,已经忍不住干呕,嘴里依然谦恭嗫嚅,“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她甫入尘世,所见集市繁华皆不如家中寻常草木新奇名贵,自诩矜贵,却被这扑面而来的现实粉碎得体无完肤。她心底好像有团无名火在烧,强忍灼伤痛楚站起来,小声道:“打扰了。”

家中因她失踪早已慌乱成团,管家见她回来方才放下心口大石。她只吩咐了一句送些银两到集市口那家酒馆,便独自进了房间再没有出来。

那一夜她遍阅古籍,才知道家族中所有女儿自出娘胎来都会带着特有异味,仿佛混合了天下之间最难以入鼻的味道。得知真相她瘫坐在黄花梨木地板上眼睁睁看见从黑夜到白昼的过程,冥冥中只是想不通这究竟是诅咒还是惩罚。

直到一日从家仆口中听说沐夜宫这一所在。

那是她第二次出门。这次她带着仆人每天都会给她准备的香料,一路往西。这次,她遇见了这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少年,曦澜。

曦澜跷着腿,得瑟地坐在软榻上,被十几个人抬着,好不风光。

她冷冰冰地看了曦澜一眼,只当他是个被宠坏的公子哥。要去沐夜宫必先通过一座独木桥。她仗着自己单枪匹马走得快,曦澜眼见被她先上了桥,很是不满:“你们眼睛都瞎了吗,看不见有人抢在本公子前头去了,还不快点!”

她也不甘于人后,一人一马加上另一队轿夫在独木桥上较劲片刻。结局无疑是两败俱伤——她与曦澜双双滚落桥下,湍急河流中,不识水性的曦澜紧紧抓住她的手。

自小养在闺中的小女子哪里与男子这般亲近过,她拼了命想要甩开他的手,就像得知自己隐疾那晚拼命想要甩开这令人绝望的命运一样。然而,她所有力气用来挡开河水已经很吃力,况且,水流冲刷下,她身上香粉悉数散尽,与生俱来的异味飘散开来,她想他很快就会尖叫着放开自己。

然而,一直没有。

她和他被冲上岸,他为了救她陷入昏迷。她点燃一小把篝火,望着无垠苍穹,忽然止不住流出眼泪。从小到大,她并不知道悲伤是何物,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所谓名望贵族出身显赫不过是为了铺垫这无望凄清的一生。

他醒过来,鼻翼翕动。她本能一缩,犹自避退。

他愣了一下,往前一步。靠近一分,她便退却一分。最后曦澜几乎带着哭腔:“靠近一点才会暖和点你不知道啊。而且就算吃亏被占便宜的也是本公子吧?”

曦澜义正词严地理了理头发,她忽然就笑出声。

天亮起来的时候,曦澜靠着她的肩上睡着了,呼吸温雅如洗。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如此亲近,当时我还以为他一定是没有嗅觉的,否则,就算再有涵养的人也无法泰然自若地靠近当时已经失去任何香料掩饰的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那股酒香越来越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微笑着看着我补充一句:“即使是像你这样的君子,也是不能做到的。”

夜这样长。

朝暮站在梨花窗前抱臂凝视着里面已经奄奄一息的曦澜,我猜想曦澜应该长得与姬棠十分相似,否则朝暮眼神就不会有那种恍惚。我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替她拂去鬓角一绺散落的发,忽然就看见她眼睛有点泛红。

“生死你我早该看破了的。”这么说确实有些残忍,可我与朝暮生来注定不是凡人,曦澜亦是,既是宿命便是如何抵抗挣扎也无用的。

朝暮摇头,目光萧瑟:“是啊。可是曦澜,他还那么小。”

命运就是这样,不管你出身如何显赫,也不管上天曾赋予你多么美好的容貌与歌喉,最终要夺走这一切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措手不及,残忍如斯。

酒庄冷清,无歌舞可赏看,也无丝竹管乐可悦耳。这些也就罢了,深冬腊月连个生火的炉子也无,难怪酒酿再醇,生意也是寥落。我冷得有些发抖,取了一大把蜡烛一一点亮,两手捧住火焰试图攫取少许温暖。

她喝完一坛酒约莫是醉了,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吐出曦澜两个字。

那一夜之后他们并没有按照寻常故事发展,她醒来的时候曦澜已经不在了,只余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篝火也还没有熄灭。

她揉揉了发痛的额头继续往沐夜宫去——家中古籍中有记载,沐夜宫是天下各种毒物栖息之所,而这里似乎自古以来都是以诡异神秘的状态存在着。整个宫殿如同镶嵌在天水玉阶上的一颗露珠,白昼混淆在玉阶中不可分辨,只有入夜时分方能得见微茫一脉。

她想要求见的自然是沐夜宫有史以来最为出色的宫主姬棠,然而,她真正见到的却是曦澜。

再次见到曦澜,她呆愣了很久,求见姬棠期间她已经遭受一次次白眼与奚落:圣洁如血的沐夜宫岂是她这样的“脏人”有资格涉足的。可当她体力不支几欲跌落,却是被曦澜稳当揽入怀中。

“那时,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从月光里走出来的人。而我呢,不过是从无数腐烂发臭的死人堆里长出的一棵毒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躺在他怀里那一刻,我忽然很害怕自己会害死他……”她转瞬之间又自嘲一笑:“我应该也没这个本事。”

几十支蜡烛光影摇动,她抬起迷离的眼看着我,毫无矜持地褪下一小半衣衫,露出肩给我看上面皲裂的黑纹。她告诉我这种黑纹在遇见曦澜那晚之后开始遍布全身,家中古籍也有记载,它甚至有个美妙的名字。

“也就是我的名字,嬿邪。美好与邪魅共存,生是为了死,死是为了生。我这样的人,不过是轮回路上一个喘息的灵魂,很快就要上路的。”

嬿邪笑了笑。她笑起来是很美的,比起曦澜身上那种阴柔,要干净纯粹得多。

她只记得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只有曦澜守在床边。她困极却一直没合眼,反而是看着曦澜倚在软榻上慢慢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跑出去想找姬棠,可是她根本找不到。沐夜宫那样大,她一出去就被人轻易发现——因着身上无法磨灭的异味。

“后来,我也就在曦澜的寝宫里住下来。我不知道他究竟和沐夜宫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对他很是恭敬,但我感觉得到,他很寂寞。”嬿邪歪着头想了想,“跟我一样。”

曦澜很早就告诉过她,她是不可能见到姬棠的。整个沐夜宫真正见到姬棠的人没有几个,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并不关心宫中发生了何事,也不关心外界的虎视眈眈。他想要的好像只有炼蛊、制毒、修炼那些冷冰冰的事情,也会为了得到一枚调教蛊物的器物杀一个人。他做事从无章法,也不会去帮什么人,就连拒绝,他都能做得又残忍又温柔。

“不如告诉我,你找他究竟想做什么?”曦澜一边用嫩吴香敷着脸,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曦澜已经直接了当开口:“若是为了你身上的黑纹与异味那大可断了这念头,姬棠是绝不会帮你的。”

嬿邪全身一震,唇上的血色缓缓退去:“原来你并非失去嗅觉,你只是一直在假装!”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血气攻心,她一下子就无法支撑。曦澜皱着眉头用力抓住她的肩,一字一顿道:“我从未假装,我能嗅到你身上那些让你难堪的味道,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你何必如此介怀。”

你何必如此介怀。

嬿邪吃痛地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你自然可以说得如此轻松”。

“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你又何必执着在这些不圆满之处。”曦澜狡黠一笑,“你也不会无用的。至少你还能在这里陪着我。”

嬿邪当时只听得前一句,是,她不会无用。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生与俱来的耻辱往往是为了成全死后的荣辱。只是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万万不能了。她在夜里持极薄的刀,一刀刀地割下肌肤血肉,企图将那可怖的黑纹与自己的身躯生生剥离。然而,无论再用力,刀刺得再深,那黑纹竟是长在骨髓里,越是往内里越是森然可怖,让人不能直视。

她的尖叫声宛如落入猎人陷阱的母狼,刺穿沐夜宫上方的寂寂苍穹。

她并不知道那些血泪是如何止住的,只感觉到柔软的唇轻轻压在她的额头上,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掌轻拍她的后背,耳边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美人如霜,渭水怏怏,昔我遇之,明目朗朗。

美人如妆,柔舜苍苍,今我离之,余生茫茫。

“我对他说,曦澜,你千万不要爱上我,否则你会送命。”

嬿邪的话曦澜当然不信,或许当时曦澜并不认为这就是爱上一个人,他只是心疼她,心疼她满身汩汩流出的鲜血,心疼她自伤自残的可怜,心疼她眼底一望无际的寒凉。

嬿邪就此离开了沐夜宫,在某个夜晚曦澜陷入熟睡之后。

若是明知结局会走向悲凉的故事而懂得克制,那么这世上会不会就少许多孤独的灵魂?

“离开沐夜宫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不想回家,于是来到这里。”

嬿邪张开双臂指了指四周,这间小小的酒庄。酒香能够遮掩她身上的气味,于是她决定一个人守着孤独,守着家族秘密,可她没有想到曦澜还是找到了她。

准确地说,曦澜找的是朝暮。可宿命里注定的事情,谁也不能改变。曦澜在寻找朝暮的路上到达这间酒庄,当他看见熟悉的身影在三两男子间酒醉欢愉时,满腔怒火让他明白此生他再也不会让这个人离开自己了。

“我告诉自己,就任性这一次。就自私这一次。就这一次。”嬿邪的手指轻轻地在烛火上晃动,可她一丝痛感都没有。

曦澜在酒庄停留了十日。

十日光阴流转,又斑斓又苍白。嬿邪清晨醒来就能看见曦澜倚窗浇花,那株洁白的栀子在阳光下发出莹白柔腻的光华,美好得就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境。

嬿邪不再陪陌生男子饮酒,而在酒庄西侧搭了一个台子,曦澜日复一日唱着那首歌。他唱歌的时候眼睛只会看着嬿邪,好像世间只有她能够入他的眼,只有她配得起他的温柔。

“然而我知道自己是配不起的。无论是这副躯体还是旁的什么。”

曦澜启程去找朝暮前的晚上叮嘱嬿邪一定要等他回来,嬿邪笑着答应了。那十日里,无论曦澜说什么,她都应允了。

那一晚嬿邪没有合眼,她也不知道曦澜睡着了没有,只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心绪随之颤动,酸涩不已。第二天,她看着曦澜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不可抑制地哭出声音。

那眼泪仿佛洞穿岁月一直流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自己醉了漏掉一些细节,忙问:“然后呢?”

嬿邪摇摇头。

我看了看喝掉的六坛酒,正色道:“酒我不能白喝你的,银子没有,我只会一些小小的法术。你的梦既然醒了,就让我替你殓入棺中,入土为安吧。”

嬿邪怔怔地看着我,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一场无望的人生、无望的梦实在没有什么能够留得住了。

“我希望他忘了我。”

我郑重点点头,结果还是辜负了她。

我也没想过会遇见她梦里的那个人。我身为殓梦司,绝不能再接触我亲手埋葬于梦中的人,否则就会破棺。

我不知以何面目面对朝暮:“曦澜毒发与我有关。或者说是我间接杀死了他。”

朝暮微微讶异,转而释然,她侧过身来轻轻地拥住我:“与你无关。“顿了顿又道,“你知道龙氏大当家为什么会唯独对他青睐有加吗?”

朝暮把披风还给我,走到房间里抚摩曦澜的额头,似是自言自语:“命中注定,嬿邪真正的美是曦澜一生都无法掌握的。”

曦澜没有再醒来,就像再精美名贵的蜡烛一旦点燃,也只会落得灯灭泪息的结局。

朝暮没有太悲伤,她只是亲手将曦澜那具连上苍都宠爱万分的身躯化作灰烬,装在一枚小小的玉瓶里。

临行回沐夜宫把曦澜亲手交给姬棠之前,朝暮与我应约去了一趟龙府。

除了喝到雨前含翠之外,龙幸还赠了一缕安息香给朝暮。

安息香是龙氏所制香料中最为名贵稀有的品种,有香中玛瑙之称。然而直到朝暮将那一缕青白色的香料悉数倒入装着曦澜的玉瓶中,我才恍惚有点明白这种香料为何难得。

也终于知道嬿邪姓龙,是龙氏三千九百代安息香——它其实是骨灰,是被深深爱过之后就灰飞烟灭的龙氏女子的肉身所焚化而来。

龙氏一族的祖先嗜香成瘾,曾行走六合之外的极阴之地寻找炼制万世不灭的香料之法。没人知道龙氏祖先究竟得到了怎样的秘术,但古籍记载从那时起,龙氏所生的女儿全都自出娘胎就通体腥臭,难以靠近。然而,当她们遇见所爱,两情相悦的情愫就成为催动她们“嬿邪”的引子,使得她们的身体逐渐调整为炼制香料最好的状态。遗憾的是那些爱上她们的男子就会被“嬿邪”所侵蚀,死后的灵魂也将变成极阴之地的浮屠。

——这大概就是龙氏祖先与极阴之地的魔灵们许下的约定。龙氏获得天下间最美好的香料秘书,而与之交换的则是供奉上那些情深男子的灵魂,让他们永生永世成为魔灵的浮屠。

“用如此狠毒阴柔之法炼制的安息香,竟然流传几千年!龙氏一族就是以此立足于世!”我自诩见多识广,冷面冷心,却也无法接受用如此残忍至极的方法获得门楣荣耀。

相比之下朝暮比我冷静得多,她悄悄握住我袖子里攥紧的手:“龙老,我们告辞了。”

我愤然转身,看不到那个苍老面容下形同枯槁的躯壳,也无法看见他深藏在暗黑瞳孔深处浮突出重孙女儿嬿邪的泛红眼眶。

我离开酒庄之后,嬿邪没有再等曦澜,孤身一人回到了龙氏一族。

她跪在龙幸面前,深深责备自己的无能,无法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然而,龙幸伸手搀扶她起来,心酸与欣慰交织的眼神却向她昭示残忍而令人惊异的真相——她身上的异味已经宛如灰尘般被风吹散,而她伸出手腕时黑纹也已经消失不见。

她成功了。

她知道,若是这世间有一种东西能够试验出爱意的真伪,那便是自己这副身躯——只有真正被人所爱,他们之间所产生的情愫才能将那些封印的黑纹与腥臭浊气摒去。

在龙老和缓苍凉的注视下,她终于忍不住抱臂痛哭出声。

她的眼泪散发出世上最甜美的气息,仿佛是极阴之地魔灵含笑的讥讽。

她的故事在龙氏祖先整个贪婪而疯狂的谋划中并不能算什么,无非是牺牲一些东西来保全龙氏千年来光耀的门楣罢了。

而使用安息香的皇室显贵们也只是用它们来迷惑一代君王,在那些此起彼伏的香气里曲意逢迎,巧笑嫣然。没人能听见那些香粉悲伤的无声悲哭,也没有人会怜悯这永生永世都无法篡改的宿命。

我怔怔地看着朝暮对着镜子装扮自己,虽然以前也见过。也许是我多心吧,总觉得这次她格外精心些。大概是因为要回去见到姬棠。

“他会不会难为你?”我有些担心。朝暮终究没有知会姬棠来见曦澜最后一面,这于姬棠来说也许是终生抱憾。

朝暮轻笑着摇摇头,顺手留下一些安息香给我。这香气凝神功夫甚好,点燃,香溢满室,心里却只有痛意。

然而,也似乎唯有这万世不灭的香气才抵挡得了岁月粗糙的磨砺。

朝暮离开的第一个夜晚我把安息香尽数扬手撒出,金色的尘埃在烛光里渐渐聚拢,嬿邪的笑与曦澜相拥的臂弯那样清晰。我枕着香气陷入从未有过的深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