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生桃

2013-05-14 09:46橘文泠
飞魔幻A 2013年11期

橘文泠

(一)

“殿下,不好了!那个谢欢被贺木沙将军拿住了!”心腹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时,郁金正在做刺绣,手一错,针扎到指尖,血珠瞬间染红了缎面。可惜了。

她看着被污的绣品皱眉,拆下缎子丢到一边,这才看向侍女:“怎么回事?慢慢说。”

心里却想——

这个谢欢,果然惹出祸来。

和用来刺绣的丝缎一样,谢欢这个人也是大夏朝的怀璎女相借着大夏与明骆汗国和亲的由头送来的,表面上是和亲队伍里的乐师,其实却是萼华帝的特使,接替死于迟厉王之乱的前任,助她巩固两国关系。

可打从头一回见面她就不看好这个人。太轻佻了——

初次会面,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按汗国的风俗,年满十岁的未婚女子在父亲兄弟之外的男子面前必须以纱巾覆面,她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好奇他看什么。

“公主的眼睛,令微臣想起大夏江南之地的春色。”近乎调笑的话,气得她拂袖而去。

送这样一个人来,大夏的女相分明是怠慢了——或许是因为盟约随着和亲而再一次牢不可破,大夏君臣便以为与她的联系不再有必要?也是,汗国不比大夏,即便身为可汗的长女,她也不可能有掌握实权的那天,的确不能算是长久合作的最好对象。

罢了。就此心灰意冷,她再未与谢欢接触,却依旧不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先是亚赞可汗欣赏他的技艺将他留在了汗国,之后便是他与乐坊中那些女子的风流韵事。轻薄无行。

可就是再讨厌,他依旧是大夏的特使。所以她不能不管。

赶到乐坊的时候,谢欢正在受刑,身上满是鞭痕,口中有气无力地讨饶。一旁冷眼观刑的将军贺木沙是她的青梅竹马,数年不见,此刻看去比印象中多了一丝戾气。

“贺木沙?”她走了进去。看见她,贺木沙眼睛一亮。

心下不觉有些尴尬,今番亚赞可汗将贺木沙自东境召回,就是想撮合他和自己的婚事——这点或许贺木沙也已经知道了。上前寒暄,她借口来挑选舞者,随即漫不经心地问这受刑的人犯了什么错。

“这小子偷听我与副将的谈话……”贺木沙皱眉道。

“将军开恩,小人真的只是凑巧路过。”却听谢欢喊起冤来,又吃了一鞭。

“贺木沙你太警醒了,这里是王庭……一个乐师能翻出什么花样?就算父汗眼下看重他,他也不敢做什么冒犯我汗国第一勇将的事。”瞥过一眼,她装作不屑地说,却见贺木沙听了沉吟,忽而一笑。

“公主说得是。”他示意手下放了谢欢。

随后她装模作样挑了几个人便走了,临行回头看了谢欢一眼,他刚被人从柱子上解下,一下子软倒在地,却也正抬头看着她。

(二)

再见谢欢,已是深夜。他换过了衣衫,神色也是从容不迫,白日里的惊惶似乎不过是假象。她第一次觉得这人难以看透,咳嗽一记,沉声问道:“为何窥视贺木沙将军?”

他皱着眉咬牙不言。蹊跷。

“不说的话本宫便让父汗将你送回大夏,这点小事本宫还是做得到的。”威胁他,再细看他神色,半晌后终于见他面露决然:“微臣跟踪贺木沙将军,是为查探将军有无对公主不利之意。”

“嗯?”

“因为……”谢欢神色凝重,“帝君密令,要微臣不惜一切代价,助公主登上汗位。”

她惊诧地站起身来。虽然两国盟约已定,但事实上汗国上下真心支持两国交好的只有她一人——这是谢欢数月来在王庭探查的结果,正与大夏君臣的分析一致,所以……

“为我大夏与汗国长远之计,帝君有言,公主必须成为可汗。”乐师的声音微微颤抖,在她耳中却不亚于沉雷。

死死盯着伏拜于地的乐师,她沉默着,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数月来他的努力——因为局势未明所以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独自在异国的王庭中周旋于种种势力各色人等之间……

她看错他了。忽然,眼前的人抬起头与自己对视,不复轻佻的目光,竟专注得让她有些难以招架,面纱后的脸庞,忽然一阵发烫。这是在看她?或是看着大夏来日得力的盟友?一瞬间,执念竟生。

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纷乱的思绪。

“你……”

“你当真觉得,”她问——

“本宫能成为可汗?”

第二天的夜晚,她披着一身星辉去了将军府。贺木沙的府邸承袭自他的父亲,年幼时她常来游玩。避过守卫,她从密门进入书房,忽然出现在贺木沙的面前。

“公主何以深夜来此?”大吃一惊之后,贺木沙喝令门外守卫退出三丈之外。

她冷眼看着他这番作为,沉默良久,终于说出此行的来意。

“我要做可汗。”

其实她已没得选择。看过谢欢所呈的密报,她惊觉暗中觊觎大夏领土意图扩张的人远比她以为的多,可以想到一旦亚赞可汗去世,两个幼弟无论哪一个都无法抵挡臣工与贵族的意志,战争将不可避免。而曾经力主与大夏交好的她,更不知会受到何种对待。

唯今之计,她只能让这些人先行消失。

“如何?”瞪着瞠目结舌的贺木沙,她喝道,“你愿助我,或是杀我?”

这一注,她用性命来赌——来这里的事她没有告知谢欢,如果说了他一定会阻止,但她比他更了解汗国的将领和局势。贺木沙,是她最好且最后的选择。

“公主怎么动了这个念头?”终于贺木沙回过神,浓眉紧锁,迟疑地问。

她想了想,说了时下的局势,以及自己一力想要维护两国交好的心愿。只是没有提起谢欢。将一切能说的都说了之后,她静静地盯着贺木沙的眼睛,等待答案。

“这是夺国。”年轻的将军微微一笑,“岂能轻许?”

“你想要什么?”她点头,承诺这种东西,确实不如利益交换来得可靠。

贺木沙示意她靠前。她走上前,却听贺木沙在耳边轻道:“只要你取下面纱,郁金。”

(三)

只要你取下面纱……冰凉的露水落在她的手背上,猛地从回忆里醒过神,郁金看了看面前的香炉——余烟袅袅,檀香已经烧完了。

她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想起两年前的那些事,或许是最终的时刻快要来临的关系?此刻她正在王庭最高的钟楼上,迎着晨曦为父亲亚赞可汗祈福。数月前可汗忽染急病,诸多名医会诊依然查不出病因。更糟糕的是,病势初起可汗便陷入了昏迷。

虽然在这两年里,她在谢欢与贺木沙的辅佐下,或是夺命,或是夺权,将那些明里暗里反对两国交好的人多半打压下去,渐渐朝中偏向她的人也多了起来。但女子继位在汗国终究是从未有过的事,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当然,她更希望的,是父亲能够度过这一关。

“殿下。”她听见身后谢欢的声音,“今日朝会,两位王子殿下亦将到场。”

自从父亲病重,她便与两个兄弟共同听政,只是两个弟弟似乎觉察了什么,总是寻找各种理由不出现……心绪起伏,她转身看到谢欢欲行,忍不住说:“大人留步。”

乐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就在这时下方传来整齐的喝令声,她回头看去,是中庭里贺木沙正在对王庭的亲卫训话。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仰头看来,向着她笑了笑,随后向着钟楼而来。

“贺木沙将军真是威赫令重。”这时谢欢轻声道。

她看了他一眼:“今番事成,大人功勋也不小,想要怎样赏赐呢?”他又何必羡慕贺木沙?高官厚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都可以给他。虽然他不是汗国人,但是两年前,是他带来了大夏君臣的消息,是他那么坚定地说会不计代价助她成为可汗。

所以他是不同的。她会给他很多,只要……

可谢欢失笑。

“微臣乃是大夏的臣子,事成之后自然要归国复命。”他笑意不退,语气中甚至有一丝期待,“届时也不求什么赏赐,只要能回家乡去看一看就好。微臣的家乡在大夏的江南之地……”

陌上生桃兮夭夭,灼灼其华兮春时,三月将至兮早折,莫使空坠兮随波……

她想起了这阙歌。去年的夏夜,她去乐坊找他,却听见他在低声吟唱。这是劝人惜取美好时光的建言,歌咏着大夏江南春日的美景。谢欢……他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困于此地。

“殿下,乐坊尚有事务,微臣先行一步。”谢欢弓身告退。

而她专注于自己的思绪,只挥了挥手,也没有留意到他最后投向自己的,眷恋却又无奈的一瞥。待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忽听旋梯那边传来脚步声,侧目望去——

“郁金。”

贺木沙快步上前来,直呼她的名字,目光扫见栏杆上的香炉,柔声道:“你又来为可汗祈福?日出之后这里也还冷,小心身体。”

“嗯。”她低声应道。

“我方才在廊上遇见了谢乐师,他之前也在这里?你们在聊什么?”

“一些闲话。他说待事成之后,要归国请赐还乡……”

“哦,原来是说论功行赏的事。”贺木沙笑起来,“郁金可还记得要给我的赏赐?”他忽然执起她的手,握得那样紧。她觉出了异样,忌妒吗?她没有忘记对他的承诺。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他面前取下了面纱,便是默认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婿:“我不会负你,贺木沙。”她反握他的手轻声说,吸入西漠之地晨时冰冷的空气,胸口蔓延一丝钝痛。

(四)

却没想到,先辜负的人是他。在那天的朝会上她决定要出城祈福——祈福之地天镜湖是汗国王室的圣湖,自幼年时第一次来此,她对这里的印象便一直是湖水似镜,碧空如洗,是无法言说的静谧与安宁。所以当侍女在一步之外被射杀,鲜血喷溅在她脸上时她几乎吓呆了。

本能地躲避着箭雨,她夺马狂奔,但闻身后蹄声隆隆,翎箭不断射来,几次险险擦过她身侧。

“啊——”

忽然间马匹前蹄高扬,她重重地摔下马来,随即发现慌不择路,竟是跑到了断崖边。追兵举弓搭箭,步步逼近。

“为什么?”她瞪着为首者。为什么……是贺木沙?闻言,已然瞄准她的将军笑了笑:“因为,我要做可汗。”他以她当年的话作为回答。他做可汗?有可能吗?

有可能。当下朝中的反对势力剪除大半,父汗病重,两个弟弟又力量薄弱……更不用说他还握有保护王城的亲卫兵权。杀了她之后,他可以再杀了病重的亚赞可汗,凭手中的兵权控制王城的局势,扶她任何一个弟弟登位,然后要其让出汗位,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可汗。

——越想,越是心凉。她太信任他了。

她以为……

“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贺木沙冷笑,“你以为,那愚蠢的婚约就能令我为你卖命?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其实我也是。”

“那你还等什么?!”她死死盯着他弦上之箭。贺木沙重又拉满了弓。

“到了来生也要记住,女人不可能成为可汗。”他面如寒霜,松手。

“铮——”利箭破空而来,几乎同时,她就地一滚,翻下了断崖。

入水时倒不惊惶——自幼常在天镜湖游玩,较之汗国的绝大多数人,她可说是个熟识水性的异类。可片刻之后她发现情况有异,这里的暗潮太过汹涌,无论怎样奋力划水都是在原地打转,水中仿佛有无数的手想要将她扯到更深的地方去……

终于,她身不由己地被暗流卷带而去。日光下落,湖底隐约可见一片白沙……

下一刻,她被夹卷着狠狠撞上岩石,失去了意识。

“殿下?殿下!”是谢欢的声音?惊而睁目,最先映入视野的是一点火光,然后……

“你!”她一下子坐起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谢欢,转眼四顾,却见一片黑暗,恐惧涌上心头,“我死了?”不对,此地若是死国,谢欢怎么会在?

乐师轻笑起来:“这里是天镜湖底流沙之下的通道。闻殿下失踪,微臣特来寻找。”话说得轻巧,可若不是跃入湖中,身陷流沙,他又怎会到此?腹中宛如火烧般的饥饿感令她确知距离刺杀必然已过数日。短短时间,谢欢竟然就找到了这里……

“笨蛋。”她不觉恨声道,“何苦来此陪葬。”

她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但总不是能轻易回去的地方。

却见乐师一哂,随后起身向左侧行去,黑暗中火折的一点微光宛如萤火,颤颤悠悠。

忽然,火折掉落了——

只是屈指数十的工夫,一道火龙迅速向前方蔓延,瞬间照亮了整个道室。整齐光滑的石壁,显然是人力所筑。

“这是……”她惊疑地看向谢欢

“昔年银月王朝所筑工事之一,微臣恰好略知一二。”他笑着说。银月王朝,明骆汗国出现之前称霸西漠的强大王朝,关于它的传说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王朝的末裔后来迁入大夏地界,与大夏皇室联姻……所以谢欢会知道王朝的些许秘密,也不是不可能。她释然了。

“殿下,”一片光明中,谢欢向她伸出手来,“微臣会护送殿下到安全之地。”

他说得极肯定,似乎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了他。沟渠中的黑水熊熊燃烧,她知道这是因为眼前看似永无尽头的通道必有一处出口,随着谢欢,她便能返回王城。

返回王城……也不知迟疑了多久,但最终她还是握住了他的手,踉跄起身,缓缓前行。

(五)

地道的出口,在王城西面的一个小集子上。或许是这里太过偏僻,又或者王城的消息已被尽数封锁,总之她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异样。想来贺木沙以为她必死无疑,不可能下令围捕。

“这里倒是方便。”谢欢一如既往地乐观。

用他偷来的衣服换下宫装,她冷眼看着他与百姓交涉谋求马匹或骆驼,口齿利落舌灿莲花,不禁再一次感叹大夏的女相真是懂得用人。交涉成功时,谢欢一脸欢欣地向她看来,她却别过脸去。

入夜。带着摸来的干粮,她溜进马厩,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此夜已深,微臣之见,殿下还是养精蓄锐,明日启程为好。”身后传来谢欢的声音,她长长一叹,转过身去面对他。月色下,只见他还是那样一脸悠然的笑容,就像她第一次与他单独会面时一样,看似轻佻,却隐藏了很多很多。

“我要往西去,不回王城了。”

她想他既然在这里等自己,自是已识破了她的心思,那就索性说清楚。

“殿下……”谢欢显然是想劝阻,她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回去又能如何?汗国非是大夏,女人终究不可能成为可汗!”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利用她,不曾真心相信与赞同。

“再说,成为可汗又如何?”

想要权柄,想要做从未有人做到的事,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要些自由,不用受制于人,不用勉强自己做任何事。可是又有什么用?

“我想要留下的人,终究都要离我而去。”

那个人,终究要回到他的故国。这是不该说的话。可她还是说了。

盯着默然的谢欢,她心神激荡,忽然觉得他能不能听懂,会不会回话也没什么重要,反正这两年来,她已习惯了伪装感情。

从未奢望眼前的这个男人会抛弃国家与君主赋予的责任,与她倾心吐胆。

“无论如何,明日我必西行,大人好自为之。”

抛下这句话,她向门外走去,却在经过谢欢身边时,被他猛地抓住了手臂。

“想走?你想一走了之?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去极西之地?!”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不易觉察的懊恼,“那里天涯之远,此一去就……就……”

就什么?还未及问出来,她便被他揽入怀中,炽热的体温,从未有过的接近,她一时意乱,却听他在耳边说:“就算要走,也不要去极西之地……你可以跟我走,郁金,我带你走。”

真是疯了,她想。她想自己应该推开他,斥责他怎能如此不知尊卑,竟对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然后继续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假装长久以来暗中长成的相思,从来都不曾存在。

可是……西漠的夜这么寒冷,此时此刻世人一定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在这样的时候她若再不抓住一些温暖,恐怕要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分不清了。

就算……只此一夜也好,让她碰触这个人,哪怕明日就是死亡。于是她仰头,恰好谢欢的亲吻落下来,带着一点伤心的甜蜜。

(六)

“他们都以为我们死了,我带你回大夏……江南春日,有绵延数里的桃花,很美很美……”

一整夜,谢欢在她耳边不停地说。她都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美景,自己又有没有那个福气能见到,但能听他说,竟似已心满意足。

早间起身时谢欢已不在身边,她出门看见他在院子里,正仰望天空飞过的鹰。鹰击长空,她想这是个吉兆——此后他们也会似这鸟儿,自由自在。

当天他们就上路了,往东。一路上路过集子的时候他们都不进去,只在附近水源地补给一下。她虽是随着谢欢走,却也知道选的路径是远离王城的,于是暗自欢喜。

轻装简行,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地平线上出现了巍峨的城池。

暮夜城。

“我们……”她言笑晏晏回头去看谢欢,想说他们这就要进入大夏地界了,却发现他不在另一匹骆驼上。

“谢……”

下一刻,脑后重击袭来,她一阵眩晕翻下驼背,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醒来时,最先看见的是谢欢。正想发怒,却听一旁有个人说着汗国语言:“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回头看去,是个甲胄在身的男人。

“这位是定西将军钟骁,受帝君旨意领兵来此驻防,更是为扶殿下继承汗位而来。”

谢欢这样说,取过一旁的锦匣:“此事有怀璎女相手书为凭,请殿下验看。”

殿下?她怔怔地看着他,看他单膝跪地,双手捧着锦匣高高地举过头顶。何其毕恭毕敬的姿态……

“钟将军……”默然良久,她终于开了口,“请予我二人片刻。”

钟骁愣了愣,随即起身:“末将告退。”

行过礼后他正要走,却见一个黑影从窗外飞了进来,一下停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这正是那天她看见的鹰。原来,谢欢就是用它传信……

钟骁退了出去,还关上了房门。随后四周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她看着谢欢,久久不言。

大夏历,锦佑六年,冬。

无论对于明骆汗国或是大夏,这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冬天。汗国中亚赞可汗骤然离世,郁金公主下落不明,经过了血腥残酷的争权之后,大将贺木沙扶可汗的长子登基,自己则据摄政之位。

随后汗国屯兵东境,大夏亦随之动作,起用定西将军钟骁,领重兵驻防西疆。在此之前钟骁与贺木沙在边境之地相互周旋过多年,如今一方攫取了最高权位,一方临危受命,都是没了顾忌。

于是战鼓隆隆,兵燹陡起,一连数场大战直杀得边境烽火连天,血染黄沙。自冬至春,将近半年的攻守拉锯之后,终于,次年春末之时钟骁以一次夜半奇袭重创了汗国骑兵,贺木沙亦死在乱军的马蹄之下。

大夏终于大获全胜。而就在汗国上下因为战败而惶恐不安的时候,失踪已久的郁金公主奇迹般返回王城,亲自致书萼华帝表达惩恶修好之意。许是感念她多年来为两国交好所做的努力,大夏军队竟也就挟大胜之威退回暮夜城驻守。

只是要就此偃旗息鼓,大夏却有一个条件,必须由郁金公主继承汗位。

经历可汗病逝,贺木沙夺权,两国争战这种种劫难波折之后,汗国所剩的贵族无不是吓破了胆,闻讯立刻拥戴郁金公主继位,成为明骆汗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可汗。而大夏似乎也为此结果欣喜,登基大典,萼华帝派了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女相怀璎前来相贺。

(七)

深夜,王庭。白日里因登基大典而起的喧嚣此刻已荡然无存,卸去了冠冕朝服,郁金端坐在王位上,冷冷看着阶下跪着的谢欢。

他是来辞行的,十日后他就要随女相返回大夏。

“大人今番汗国之行,真可说是不虚。”看了他很久,她终究还是开了口。

是的,她能自绝境中生还,如今更成为前所未有的女可汗,还不都是拜他所赐?

“会不惜代价助我登位?”想起他早先的豪言,她哼笑,“谢大人,你真是做得太好了。”

阶下的人,头低得更低了些。

“滚回你的主子那里领赏去吧!”

这一恭敬的举动再次触怒了她,恨声吼出刻薄的言辞,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微臣告退。”

这句话后殿中又再复寂静,只听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无声。

离开王庭谢欢便去了女相的下榻处,密室中,女相已然候他多时。

“谢欢,幸不辱命。”入室,他先上前一拜。

“今次之事谢卿居功至伟,想要什么赏赐?”许他起身后,女相笑着问他,片刻后又补上一句,“什么赏赐本相都可以做主。”

他沉吟起来:“微臣确有一事,望女相恩准。”

最终开口时他语气肃然,本来面带笑容的女相不禁微微蹙眉:“说吧。”

然而随着他口中吐出话语,女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求女相开恩,实现微臣的心愿。”

最后,他以额触地,郑重请求。室内静得落针可闻,边上的护卫侍者看着女相的神情都是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这样令人窒息的局面僵持了许久之后,女相长长地吐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护卫:“小喜,取酒来。”

护卫有些惶恐地看了看他,随后才转入内室取了酒盏回来,又在女相的示意下将酒盏托盘一并放在他面前。

“这就是你求的东西。”上方传来女相冰冷的声音,“既然得到了,后果如何,不可怨叹。”

他笑了笑,再度叩拜,随后将酒一饮而尽。

十日后的清晨,女相一行启程返回大夏,原说要来送行的可汗却始终没有露面。直到队伍等不得了,才有内侍匆匆而来,道是可汗身染病恙,不便送行请女相见谅云云。

“她终究舍不得亲自送人走……”女相私下里说,看着身侧护卫的人笑了笑。

队伍出城。而自始至终,称病不出的女可汗却身在钟楼,远远地望着这一行长长的队列,努力分辨其中某个熟悉的身影。

只可惜,离得太远,终究徒劳。而女相一行离开王城后城外便卷起了强劲的朔风,卷起细沙呼啸而过,将离人的足迹也掩盖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仿佛,那人从不曾来。

(八)

她曾闻大夏有俗语:光阴如梭。时间就在永远处理不完的案牍文卷之间悄悄流逝了,当大夏的国书又到,女相再度来访时,已是十一载之后。

她对镜,看着鬓边不知何时生出的银丝,想到萼华帝已然英年崩逝,女相怀璎也是多历劫难双目伤毁,不禁感叹这世间物是人非,一至于斯。

出城相迎,女相的队伍却姗姗来迟。

“路上遇见了盛景,故此耽搁,陛下见谅。”女相向她赔礼,她正要一笑置之,却听女相又道,“这个时节大夏的桃花早都已经谢了,没想到竟在西漠又见。”

不觉一愣。后来在洗尘宴上问起,才知原来是来时路上有一处庄园,桃花满园,美不胜收。

“我虽目不能见,但叫跟着的人饱饱眼福也是好的。”女相笑言,她也跟着笑,心底却不知什么滋味。

宴后,女相邀她来日访花,她答应了。

轻装简从,微服出访。

那庄园位于一处集子的外缘,地方并不大,但是他们在高处望去,却见园中粉白轻红,是极美的颜色。桃花,她只见过王庭中大夏送来的盆景,这样盛大壮观的桃林则是头一回见。

她到的时候女相已经在桃园里了,支了交椅矮桌,放着美酒点心,倒好似是庄园的主人。

而她的注意力却瞬间落在女相身后的护卫身上。是谢欢……

她好不诧异。坐下了,接过女相斟来的酒,却毫无饮酒的心思,又偷偷看了那人几眼,却听女相笑问:“美景当前,不饮酒作乐,陛下还在挂心国事吗?”

她犹豫片刻,扯着笑容道:“只是多时不见谢大人……大人一向可好?”

边说边盯着他看,可谢欢还是直视前方,纹丝不动。

倒是女相大笑起来。

“陛下错了,他是谢欢的孪生兄弟,谢喜。”

她不觉一怔。谢欢的……兄弟?

“那谢大人呢?”

“死了。”女相冷冷吐出两个字,“几年前他妄想脱出本相麾下,本相便将他处置了。也不想想我大夏的密探是他说不当就不当的?除非脱胎换骨,否则,只有魂魄能离!”

也不知当日的事情闹得多大,女相到现在还是一副甚恨之的样子。这怀璎久居上位,有时确实也残酷无情。她默默不语,倒是女相发过狠后觉出不妥:“是本相失言了,小喜,莫挂在心上。”

说完又叹了口气。

“终究是兄长咎由自取。”那谢喜却这么说,女相悻悻一笑:“何以这般说?他是你的兄长,生离死别……人间至痛不是吗?”

谢喜低头,但当真一点都不见怨愤之色。她暗赞怀璎御下之术了得,转念又忍不住思索谢欢想要脱离密探的缘由。是什么能让他这样舍弃一切?人、事、物,哪一种?

这时随身的侍女捧了点心过来,说是庄园主人敬奉的。她见那点心做得精致,感念对方用心,便想宣来赏赐。

不想侍女闻旨脸色一白:“陛下,这人……不成人形,不见也罢。”

她愣了愣:“胡说什么,还不快宣!”说完看了看怀璎。不过女相似乎还在感慨,没有听见方才侍女的话。

未及一刻,庄园的主人来了。初时隔得远,她看不清倒也没什么,等走得近了,一看之下不禁吓了一跳。侍女说不成人形,真是一点也不夸大。

似乎被烧灼过的脸留着纵横交错的伤痕,几乎看不到完好的皮肤。那人捧着一个托盘,在她面前跪下,双手高举过头。

“鄙陋之地,所有不足以敬奉陛下,唯有此物天生艳质,愿博陛下一笑。”

粗嘎嘶哑的声音,听了只叫人毛骨悚然,但总算言辞还算文质彬彬。她压下了不快看着那人,却见他小心翼翼地掀去了托盘上的蒙布,那温存专注的目光倒叫她心中一动。

托盘中是一枝嫣红的碧桃花,果然绝色压倒满园。还记得曾有人说,要带她去大夏的江南,看那里桃花绵延数里,很美。

忍不住又看了看女相的护卫,真是像极了,只是此刻再看,的确不是谢欢。

明明是一直放在心上,午夜惊醒时只恨不能一梦天明好多相聚片刻的人。

她竟然认错了。女相半生跌宕多历人情,说的话果然有些道理。生离死别,如今她和谢欢之间也算都经历过了,也许真的到了该成为陌路的时候。

又或许她与他本就是陌路。毕竟他从未说过爱她,当年她也是太年少,情浓的时日里都不曾想过他又喜欢自己什么呢?只一相情愿地以为,大概他也和自己一样,就是克制不住地喜欢。

其实都是妄念。只是多年来,她还抓着那一点妄念不肯放手。

多傻。轻叹,她伸手拈起那枝桃花,指尖不小心擦过主人家的手,男人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许是紧张了,她没有在意这小小的失态。将花枝凑到眼前,她轻嗅那淡得几乎捕捉不到的幽香,低语呢喃。

陌上生桃兮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