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
红蕾来到楼上,推门走进一间屋子,一间她平常很少进入,以至于多少会感觉有些陌生的那间客房。
最初,这间客房里只有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大床,显得空荡荡的——毕竟只是客房,没必要像其它房间那样大肆铺陈。后来,家里有用没用的东西积得越来越多,终因无处容身而相继搬到这里来。渐渐的,它就不再空荡了,甚至还呈现出一副拥挤杂乱的景象。
不过,这种景象眼下已有了很大改观。原因是红蕾昨天雇钟点工收拾屋子时,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物品统统装进她在网店买来的一批收纳箱里。虽然那些收纳箱摞起来摆放也占去了很大一部分空间,但终究利落多了,利落得让她感觉心里轻松。就是此刻推门进来,她还禁不住将那种感觉又重温了一遍,只是时间并不长,眼睛便从那些收纳箱上滑下来,落在旁边的那张大床上了。
那张床铺得平平整整的,找不出一丝的褶痕,很利落,而它的利落却并没给红蕾带来任何轻松,她在自己散开的瞳孔里看见一个人正直挺挺地躺在上面。
那个人的脸是暗褐色的,已然千沟万壑并罗列着一块块的老年斑。他两眼紧闭,咬肌已无力抑制他的嘴,始终咧合着。他一直安静地,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只能那么安静和一动不动了,因为他的生命已在沉睡中终结了……
红蕾不愿看到這个情景。而每次她爸到来之前,当她面对客房里那张床发呆的时候,这个情景便总要出现……
红蕾不想在客房里多做停留,掩门离开,回到楼下的卧室里,坐到了梳妆台前,将自己半老徐娘的一张脸映在镜子中。通常,她在出门前总要先坐到这里来仔细描画一番。不然,实在没信心拿这张脸到外头去招摇。可眼下,她却没了涂脂抹粉的兴致,只梳了梳头就起身来到客厅,斜歪在沙发里,两腿架上茶几,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由于昨天刚被钟点工打扫过,整套房子里眼下四处都浮动着洁净的光亮。红蕾已经适应了独自享受这种洁净,和像现在这般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一副架势。不过,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得将这副架势收起来了。因为,她爸就要来了。
随即,她爸的身影就在余光中晃动过来,像一只朝主人身边凑的猫一样悄然来到沙发前。每次,只要她爸一过来,红蕾就会将这个位置腾出来,挪到距离稍远点儿的地方去。她不愿意和她爸挨得太近,总觉得不自在。即便如此,老爷子终究还在视线内,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仍然难以驱散。以至更多时候,她索性抬屁股走人,将这块天地统统让出去。
红蕾不希望她爸到她家来,虽然她在时而打电话对老爷子嘘寒问暖的末尾总会说,要是一个人在家待闷了就过来住一阵吧。这话其实并不由衷。
若按民间的说法,现在的她爸已熬过了垂暮之年的第一道坎儿。接下来还能再熬几年呐?红蕾不想陷入这样的猜测,觉得这近乎是在咒她爸,又总是欲罢不能。尤其当用余光瞥见她爸的身影时,这个猜测就会愈发分明地瞄进她的眼睛里。
自她妈死后,她爸总念叨自己可怜。红蕾知道老爷子是在责备她,怪她不肯将其接过来养老。红蕾不是没那么打算过,曾试探地跟丈夫振荣提过。振荣当时没说什么,用呱嗒一下撂下来的脸回绝了她。
红蕾没再吭声,狠狠抹搭了一下眼皮躲到卧室里去了。她能做的只是如此了,还能咋样呐?这个家是振荣打下的江山。身为老婆,她尽可以坐享其成,她爸则另当别论了。
她爸已成为一块心病,搅得红蕾经常失眠,就愤愤地瞪着幽灵般游荡在黑夜里的她爸埋怨说,你还没老得非要人照料不可呀,再说,就算非由人照料,不还有我姐吗。她不是一直想搬回家跟你一起过吗,可你总说看她不顺眼。其实,你就是嫌她穷,怕她沾你的光,还找借口说你过惯了清净的日子。既然清净惯了,那又为啥总想到我家来呐?不愿意让人沾你的光,一心只想沾别人的光。要是我家的日子也和我姐一样,那你肯定不想来了……
红蕾也曾觉得她爸可怜过。不是现在,是她妈还活着的时候。在她妈的跟前,她爸没有一丝尊严。她妈总跟他指东道西指手画脚的,而他一向俯首帖耳地听凭摆布。就是这样,还是不遂她妈的心,时常对他破口大骂一通。
她妈总说自己的命不好,竟嫁了一个窝囊废。而在红蕾看来,她爸遭遇了她妈则更为不幸,致使他的一生都是在暴戾的欺压下度过的。现在她妈死了,这近乎于她爸的解脱,终于可以过一段消停日子了。可她爸非但不觉豁然,反而现出了孤苦无依的神情。于是,红蕾的怜悯便化成了蔑视,不禁想,难怪当初她妈那般粗暴地待他,他始终不离不弃。那是不敢。他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只要被家长松开手就会不知所措的孩子。
当她爸乘坐的火车还有近一个小时抵达的时候,红蕾关了电视,收起刚才的一副架势,起身到衣帽间摘下近来常穿的那件白色的貂皮短衣,才将一只胳膊伸进袖管又抽出来,重新挂回去,随之拽过旁边一件不太惹眼的羽绒服穿上。她想,还是别让老爷子觉得她家的日子太风光为好,那会越发引起他可望不可即的情绪来的。
红蕾踏出家门,乘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
从她家到火车站不足十分钟的车程,根本无须去这么早。而她已然坐卧不宁了,就想先驾车在市区里转一阵散散心,然后再去接她爸。
外头的天气很晴,但风非常大,席卷着尘埃和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满街盘旋,一些塑料袋鼓起勇气跃跃欲试地朝天上飞去。
已入冬好长时间了,却始终不下雪。对这座城市来说,当草木凋败以后,雪便具有了替代的意义。没有雪的映衬,就算阳光再充足,也只是让荒凉、冰冷以及城市里浸满的尘垢愈发刺眼。
红蕾本来不喜欢冬天,对于眼下这等无雪的冬天更是深恶痛绝。如果不是她爸要来,此时的她早和振荣一起出没在三亚的蓝天碧海之间了。振荣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是紧临三亚湾海边的一幢公寓。如今,振荣丢下她独自一人去了,走之前,还一再嘱咐她说,就跟你爸说我出差了,千万别提在那边儿买房子的事!
就是振荣不说,红蕾也不会对她爸吐露半句的。她清楚三亚的房子只属于他们两口子和儿子的,绝没有其他人的份儿,其中也包括振荣自己的父母。
其实,红蕾她妈还健在的时候,振荣曾经同情过自己岳父大人的境遇,私下里经常跟红蕾说,你妈咋能像对三孙子一样对你爸呐?
而她妈死了以后,当她爸一次次地住到他们家来,还在言语间流露出想长久地跟他们一起过的意图,振荣就变了嘴脸。
老爷子看不出眉眼高低,始终觉得女婿待自己不错,一再想把享受红蕾家的安逸作为自己余生的目标。
你应该找一个老伴儿!有一次,振荣诱导岳父说。
她爸没听出振荣话里的弦外之音,说,我觉得能跟你们一起过挺好的。
振荣用一个冷冷的眼色乜了乜红蕾,随后再对岳父说,我要是你的话,要么找一个老伴儿一块儿过,要么干脆把房子卖了,搬到养老院里去住去。
直到此时,老爷子才终于明白女婿根本不想接纳自己。那天晚上,他没像往常一样抱着膀子占据着客厅沙发的首要位置看电视,早早就回客房去了。红蕾也紧随其后回屋躺下了,一再想着她爸离开沙发时暗淡的神情,忍不住用被角抹起眼泪来……
她爸不再对到红蕾家里来安享晚年怀揣希望,不过,却并没因此不来打扰他们,只是不再像从前那么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变得缩手缩脚起来。他的样子,总令红蕾暗生愧疚。
她爸眼睛里透出一丝前所未见的光亮,是在前年夏天來她家的时候。他告诉红蕾和振荣说自己上个月刚结交了一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一再强调老太太人不错,而且在大连海边儿有一套儿子孝敬的大房子,说这次就是应老太太之邀,到那里去住一阵子。
红蕾不禁想,如果她爸真能被这么一个老太太接纳,也算是晚年一个不错的归宿,自己也就此了却了一块心病。
启程之前,振荣以一副施舍的神情递给岳父两千块钱,说,去了之后最好别住老太太家,找个宾馆,别让人家觉得咱太没深沉!
对于振荣递过来的钱,她爸现出一脸的卑微之相,连连点头应承。
送走了她爸,振荣撇着嘴说,我先把话搁着,你爸这次去大连最多算是旅游了。都这么大岁数了,竟还异想天开地要去享受别人的生活。他凭啥呀,那老太太的儿子会干吗?
红蕾呛了振荣一句说,你当人家都跟你一样呀!
操!振荣顿时恼了,瞪起眼睛骂她道,你不亏是你爸生的,也他妈这么心里没数。
……
真正心里没数的还是她爸。他没按振荣的话行事,一到大连就住进了老太太家,还在电话里跟红蕾解释说是老太太执意不让他住宾馆的。随后,就不停地夸耀着老太太的房子景致多么多么好,说自己每天都要沿着海边儿溜达,还说,啥时候你们一家也过来玩儿吧,这房子足够住的。听口气,仿佛他已然成了那房子的合法主人似的。
振荣当时也在旁边,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操,你快让他自己赶紧享受吧,用不了几天就得被人轰出来。
一切果真在振荣的意料之中。几日之后,她爸就灰溜溜地回来了,没做太多解释,眼睛里先前的光亮已荡然无存……
红蕾驱车驶入了站前停车场,透过前挡风玻璃,瞥一眼塔楼上的大钟,看到距火车进站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她两眼沿大钟缓缓而下,似是而非地瞄着站前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想起多年前,她也是在这样一个天气里前来迎接探望自己的爸妈。随即又想,如果行将到来的仍是他们两人就好了。就算不是他们俩,单纯只是她妈,那她的心情也会和现在有所不同的。
尽管她妈脾气不好,可她是一个很有尊严的人。她不愿意让人瞧不起,从不沾任何人的光,甚至包括红蕾和姐姐。不仅如此,她反而还时常用自己的积蓄贴补她们姊妹俩。当初,就是害怕红蕾在公婆门下受气,情愿出钱给红蕾和振荣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直到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为止。
红蕾总想,为什么她爸就不能学学她妈呐?如果他也像她妈一样,想必振荣一定会看在从前恩情的份儿上收留他的。就算振荣不情愿,自己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根本无话可说。
每年清明,红蕾都要赶回老家去祭拜她妈。只是一个人去——振荣太忙,红蕾不想给他添麻烦。这也正中振荣下怀。
姐姐也只有在清明这天才与她爸照面。对于她爸,姐姐始终耿耿于怀,总跟红蕾叨咕说没有这么当爹的,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外头租房子也不答应她搬回来。每一次,红蕾都要煞费苦心地劝慰一番,说,毕竟是自己亲爸,他还能活几年呐,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可根本无济于事。
不过,她爸似乎终于在后来的一天里想开了,打电话过来说他想让姐姐搬回家,自己住到养老院去。而正当红蕾准备赶回去帮他选一家养老院时,她爸又打电话过来说又决定不去养老院了。
红蕾问为什么。
她爸说自己刚刚又结识了一个老太太,准备下个礼拜就结婚。
啥,红蕾不禁瞪大了眼睛,下个礼拜就结婚?
……
被她爸迎进家门的,是一个短小却不精干的老太太,年纪比她爸要小十几岁。或许正是这方面的原因,一向吝啬的她爸竟答应将自己的退休金与其一起共享。为此,姐姐大为光火,决不来参加红蕾为她爸操办的婚宴。她爸也气哼哼地说就当没这个女儿!
在她爸与那个老太太共同生活的一年中,红蕾只在最初一段时间常打电话过问一番。她爸一概是近乎得意地说老太太待他挺好的,家里的事情根本不用他管,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连脚丫子都帮他洗。
是吗?红蕾不禁说,那你可真够享福的。
她爸也不跟红蕾多磨叽,重复几句你放心吧一类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看来,老爷子终于有了依托,无须她去故作关心了。红蕾顿感如释重负,竟有了每天弹一阵钢琴的心情。
当年,为了儿子学好钢琴,她刻意在老师示范的时候精心观摩,独自在家时,偶尔还要弹几下。后来,儿子因为没兴趣终于学无所成,她倒反而能把琴弹得颇有几分声色。
一日,红蕾正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没马上去接,断定是某位整天无所事事的朋友打来的,又是约她去逛街,就想将一曲弹完后再把电话拨回去。可电话铃一直不停。她只好起身去接。
听筒里传来的竟是她爸的声音,语调有些异样,支支吾吾的。
咋的啦?红蕾连忙问道。
她爸支吾了半天才告诉红蕾,说自己和那个老太太过得有点儿别扭,啥事儿都做不到一块儿不说,还经常发生口角,说不想跟她再过下去了。
红蕾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呗!
可是,她爸为难地说,她说啥也不走呀。
红蕾顿时炸了,咆哮道,她不走行吗,那是你的房子,又不是她的!
……
为了将老太太轰出去,红蕾煞费了一番脑筋,却始终没想出好对策。后来,还是振荣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说,让你姐搬回家去住不就完了吗,管保用不了几天,那老太太就得滚蛋。
红蕾就打电话向姐姐求助。姐姐却无论如何不肯就范,恶言恶语地说她爸是自作自受,她才不愿意管他呐。
无奈之下,红蕾只好秘密返回老家一趟,经过一再劝说,姐姐总算为了家里的江山社稷而放弃前嫌搬回了家。老太太终于顶不住,丢盔弃甲地败阵而逃了……
在红蕾看来,她爸和姐姐一起生活是最合适不过的:她爸有房子,有退休金,可谓衣食无忧,只是一个人太孤单了;而姐姐呐,离了婚,生活窘迫又居无定所。所以,父女二人尽可以相依为命。卑劣一点儿想,也可算作是等价交换。何乐不为呐?
可她也清楚,她爸和姐姐的纷争是早晚的事情。她爸终究不喜欢别人沾他的光,肯定一天到晚总不给姐姐好脸色看。姐姐呐?又遗传了她妈的脾气秉性,绝不会忍辱负重的。
对于她爸唠叨的一些对姐姐的不满,红蕾很是厌烦,但也没办法,最终只能说,既然不舒心,就到我这里来待几天吧!
当车站塔楼上的大钟显示出那列火车到达的时间,红蕾熄火下了车,蜷缩地跌入了恶狠狠的冷风中。
哆嗦地朝出站口方向走的时候,一个情景不经意地在她的眼前浮动了一下。在那个情景里,她看见她爸还没来得及从火车上下来,就不幸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她没让那个情景浮动太久,连忙驱散了。
旅客们开始呼啦啦地朝出站口这边涌过来,全都在寒风中缩脖端腔的。
红蕾的两眼始终在人流里搜寻着。直等到人影散尽也没能觅见她爸的人影。于是,刚才的那个情景便又浮动出来……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爸的号码,没承想听筒中传出的竟是女人的声音。红蕾以为自己拨错了,连忙挂断。之后才想起刚才拨的号码分明是从手机的电话簿里调出来的,就一边迷惑,一边准备重新拨一次。这当儿,对方却把电话打了过来,仍是刚才的女人。
喂,你是谁呀?她莫名地问道。
女人并不回答,反问她说,用这个电话的是你啥人呢?
是我爸呀,咋的啦?
女人便冷冷地埋怨起来,老人有病,咋还让他一个人出门呀……
红蕾顿时感到有些不妙,急急地又问了一句咋的啦。
咋的啦,女人持续着刚才的口气答道,死在火车上了呗!
啊!红蕾惊愕地叫了一声,随之便呆立在冷风之中……
事发当天,红蕾先叫来一辆灵车将她爸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之后打电话给姐姐让她赶快过来奔丧。
刚接起电话时,姐姐以为她爸在红蕾面前告了自己的状,没等她开口就哇啦哇啦磨叨起来,说自己整天低三下四地侍候他,到头来他却还是看自己不顺眼,老嘟噜着脸……
行了!红蕾厉声喝道,接着哽咽地道出了她爸的死讯。
姐姐在电话里静默了良久,放声号啕起来……
本来,红蕾还准备把消息告诉丈夫振荣。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惊动他。惊动了他,他当然能回来帮自己料理后事。但肯定会感到不悦,过后会骂咧咧地说她爸没事儿尽瞎折腾,连死也不安生地死在家里。所以,她最终就打消了告诉他的念头。她也没让姐姐告诉老家的亲属,不想折腾他们大老远地赶过来。
两日后,红蕾和姐姐就把她爸的遗体火化了,带上骨灰回了老家。她将她爸与她妈葬在同一个墓地里,不过没让两人并骨,而是另买了一处地方。她跟姐姐说,咱妈活着時一直看不上咱爸。死了也就别搅和在一块儿了,省得他们俩都不消停……
转年,在一个空气里弥漫着丁香花气息的日子里,红蕾跟振荣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热播的电视剧。其间,振荣还饶有兴致地指着戏中的一个老头儿对红蕾说,哎,你看这老头儿有没有点儿像你爸?
红蕾没应声。
振荣紧接着又叨咕一句,最近一阵你爸咋没动静啦?
红蕾仍不搭腔。
振荣便斜眼瞥了瞥她。结果,就看见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振荣不禁骂了一声说,眼泪窝子真他妈浅,看个破电视剧都能看哭了。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