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客车

2013-05-08 05:16朱胜国
北方文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大客车夜行南充

朱胜国

路灯抵抗着夜色,却又加重着夜色。我说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只能发出昏黄灯光的那种。呵,多么遥远,上个世纪。那些路灯,以及被照耀的情景,在记忆中渐次亮起来了。一盏、两盏、三盏……七盏、八盏,稀稀疏疏,迷迷糊糊,神似瞌睡的眼睛,无精打采,如梦似幻,无须说如此情景很容易给人以时光停滞之感。赶车人从四面八方聚拢,好似铁屑靠近磁铁。夜色笼罩的客运站慢慢热闹起来。门口的小吃摊一字排开,每个摊点挂个白炽灯泡,用纱布罩着的案桌上摆着卤鸭子、川北凉粉、灯影牛肉、凉三丝、啤酒,旁边还立着蜂窝煤炉子或者液化气罐,铁锅上煎着鸡蛋,或炒着小菜,铁锅里煮着挂面,热气腾腾。

车站里排着的一些简陋的小摊则稍显冷清,有卖水果和零食的,也有卖报纸和黄色书籍的。卖水果和零食的摊主满脸倦怠,漠然看着车进车出和人来人往,那些蔫蔫的梨子、桃、香蕉、柑橘上,无不覆盖着一层尘土,需要用纸认真擦拭,才能露出真容。水果摊主显然没有热情去擦拭,维持他们生计的,与其说是生意,不如说是耐心。卖黄色书籍的则表现出明显夸张的鬼鬼祟祟,从胸前的大挎包掏出一本书来,故意拿封面上衣着暴露的女郎朝眼前晃。

还没有到发车时间,车站内的人稀稀拉拉。行色匆匆的是前来赶车的乘客,慢吞吞走来走去的,有捡垃圾的老妇,有逢人便伸伸手碰运气的乞丐。还有周围小旅馆拉客的服务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鹰隼一般四处扫描,搜寻可能做成生意的对象。自古以来,她们的眼神都很迷离,暧昧,像猎物,又像猎人。

大客车得意洋洋地开进来。司机一边大口大口吸烟,一边不停摁喇叭。行人来不及避让,司机间或会把头伸出车窗骂几句脏话。车子停稳,司机会骄傲地把一双大脚顶到挡风玻璃上,闭目养神。在那个时代,客车司机是一门骄傲的职业,因为他们实在太稀缺。现在看来,那是一个多么慢的时代。慢慢成长,慢慢行走,慢慢生活,出趟远门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从南充到成都,至少需要十二个小时。天刚蒙蒙亮坐车出发,到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不得不住上一夜,第二天才能办事。这样就花去两天时间,也要花去住旅馆的钱。与其如此,不如选择夜行。晚上出发,天亮时到达,下车后就去办事,办完事再回。这样既省时间,也省钱。

那时候从南充到成都还没有修高速,更谈不上铁路。一条泥结碎石的公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算是这座小城通往省城的梦想之路。世易时移,如今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可以轻松到达,而动车只需要一个小时。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和铁路,像带子一样把地球越勒越紧。地球变小了,抵达的过程空前轻松而快捷。但奇怪的是,破旧的大客车,颠簸的公路,烈日的炙烤,或者暴雨肆虐地冲进车厢,汽车熄火后全车人沮丧下车帮着往前推……这些倒是时常会从记忆深处驶出,带我回味过去。从乡镇去县城,从营山县赶到蓬安县的中等师范念书,毕业后去乡村小学报到,带着学生到镇上参加期末考试,甚至一次羞涩的初恋,体量庞大而锈迹斑斑的大客车承载着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坐夜车去成都,我已经二十出头,在本地教师进修学院学习。一位有出息的师兄,毕业后在县城教研室做研究员,学术上已经颇有建树,三十出头就出了一本中学语文教学方面的论文集。书的发行量不大,但学术含量很高,这令我敬佩得无以复加。这位师兄告诉我,他经常自费去北京、上海、云南听名师上课,写了文章到杂志社找编辑修改,然后自己也有了名气,成了名师,成为学术研讨会邀请的对象。他向我讲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当然,我的脸上肯定也布满了神往,这种表情激发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不过他可能没有意识到,相对于他的学术成就而言,我更羡慕那种自由奔走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够写出一些分行文字,向往出走,向往远离,胸膛里常常敲着不安分的鼓点。

有一天他对我说,准备放弃县城生活,到成都打拼,并问我有没有兴趣到成都看看。这个邀请让我激动了大半天。那个时候私人没有电话,连传呼机也没有。几天前他来教师进修学院找我的时候,就约定他从县城出发那天晚上,我在嘉陵江大桥等候。我记得那是一个热天的晚上,我怀着对平生第一次远行的心驰神往,在江风中靠着桥栏杆等了两个小时。大概晚上九点钟,一辆瞪着大眼睛的客车如约而至,他把头伸出车窗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我终于跨上了驰向成都的大客车。美好的夜晚,温馨的大客车,一切都那么可爱。我把脸紧紧贴着玻璃,亢奋地打量着车窗外的一切。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了,以夜晚乘客车的方式。

我俯在狭窄的空间内,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不消说,通常是黑洞洞的,因为那个时候农村很少通电。偶或有朦胧的灯光,便一定是集镇。一大片灯光铺陈在平原,那一定是县城。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群山,或者泛着白光的喧嚣的江河。除此之外,就是静寂。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失望。于是我只好把目光收回车厢。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失望。除去车顶有两个小黄灯外,车厢内没有任何照明的设备。除去微微的鼾声外,没有其他声音。当然味道是丰富的。烟味、汗味、霉味、香水味,五味杂陈。但最能刺激鼻孔的,还是脚臭味。这些终日劳碌的双脚,终于把走路的功能交给汽车了,完全可以洋洋自得地臭起来。

但远行总是新奇的,更何况伴着青春的躁动。我注意到黑暗中一双眼睛。那是一位姑娘的眼睛,明亮,清澈。她就在我邻近的卧铺上,同样俯着身,同样望着窗外。当我们的目光同时向车厢内收回的时候,有过短暂的相遇。我想她也是南充的人,但我们素不相识。不过也许是成都的人,刚刚从南充回去。也许还有其他可能,比如既不是南充的,也不是成都的,对这两个城市而言,都是匆匆过客。我猜测着,却没有勇气攀谈。不过我分明看见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她朝我笑了一下。我想她为什么朝我笑呢?仅仅因为我们都没有睡觉,都在看着窗外,又同时收回目光?

下车的时候,我目送着她的倩影消失在车站的人流中。甚至没有正面看一眼。从此永别。但我至今记得,当时我脑子里快速闪过了“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的遐想,这种情怀确实足够古典,而现在想来又是何等自作多情。但是,这么多年,我脑子里对于她容颜的画像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在人生的旅途中,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何止千萬,唯有这一次目光短暂的交会,深深镌刻在记忆之中。我想,人生是不是需要一次偶然相逢带来的喜悦,去对抗长年繁杂而沉闷的生活?而对旅途的向往,是不是源于对这种偶然的期许?我庆幸,那天晚上我没有熟睡。而那一瞬间交会的眼神,到底是一种机缘,还是一种幻象?或者,什么都不是?

我想,对每个人而言,第一次远行都不会熟睡。但是,在循环往复的远行中,还有多少新奇的风景在等待?或者说,原来新奇的风景,因为反复加深的熟稔,必将变得越来越漠然。没有了憧憬,没有了新意。于是有那么多人,开始在充满凡间百味的车厢中,选择了呼呼大睡。这是一种智慧,还是一种淡漠?

确实很不幸,后来我坐夜车的时候越来越多,同样加入了熟睡的行列。沿途的景物总是一成不变,同车厢的乘客虽然不停变换,但都是模糊的面孔,都混杂着烟味、汗味、霉味、香水味、脚臭味。无论是作为出发地,还是目的地,每一个车站的陈设也都大同小异,似睡似醒的灯光,蒙着灰尘的水果摊、书摊,从周围小旅馆出来四处抛媚眼的女服务员。旅途中,不是没有短暂交会的目光,但那种兴奋、惊喜和遐想,日趋淡薄,日趋索然。这种落寞难以与人言说。

我想再次感受到那份兴奋和惊喜,再次纵情放飞遐想,但收获的往往只是疲惫。这种疲惫,到底是生活的重负使然,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最终识破了时光的真相?

谁能告诉我?

如今,夜行客车早已取消,而在偶尔的睡梦中,我还会登上这种过时的交通工具。有时候,我甚至搞不懂自己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夜行客车的卧铺中。时光在流逝,每一个睡觉的人其实都在奔跑。更何况,长年的生存压力,使我从身体到心灵,都处于奔波劳碌的状态。或许对我而言,这栖息肉身的床也已成为另一种夜行客车。每天清晨,我走出家门,像是走出刚刚抵达的车站。我反复回想着昨夜的旅途,而清晰浮现在脑际的,却往往是多年以前,那贴紧车窗看到的一切,以及黑暗中不经意间两双眼睛瞬间的交会。

责任编辑 马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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