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志远
至今,我还记得那条中国大街,就是后来的中央大街。大街的南端通向一个宽敞的圆形广场,北头一直伸展到松花江畔的圣母报喜教堂。大街使用规格一致的长方形灰色花岗岩石块铺成马路,用混凝土花纹砖铺成人行道,而人行道上面还铺了一层厚厚的松木板栈道。雨过初晴,温润的空气中散发着松木淡淡的清香,那些裙裾摇曳的洋小姐和洋太太,踩踏着松木栈道悠闲地走过。大街两侧是一栋连着一栋的欧式楼房,有旅馆、有商店、有餐厅、有酒吧、有咖啡屋,牌匾上几乎都是洋文,橱窗里摆设的也都是些洋玩意儿。果戈里的小说《涅瓦大街》,和这里似乎有点儿像。
在中国大街上,还经常会走过一位老白俄,这是当地中国人对逃避俄国十月革命的俄国侨民的习惯叫法。老白俄看上去岁数不小,银白色的胡须和头发,让人想起教堂广场阳光下的鸽子的羽毛。他还有一双蓝眼睛,一双由于风吹日晒有点儿褪了色的蓝眼睛。我喜欢在这条街上看到他,甚至有时会特意站在街旁等待他的出现。他朝着我走过来,几乎一年四季都是一身沙俄时期的旧军装,左前胸那枚装饰有彩色绶带的金属质地的大勋章擦拭得锃亮,远远望去非常显眼。他总是两肩挎着巴扬,一边走,一边弹奏,一边哼唱着一支歌,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手指尖在键盘上优美地舞蹈着。久而久之,他演奏最多的那支歌曲,我也会哼唱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是一支忧伤的俄罗斯歌曲《故乡》。有时他会看到我,便稍稍停下脚步,用拇指在键盘快速划出一串下滑音或者上滑音,算是在和我打招呼。这时我会激动地喊一声:亚历山大。是呀,无论中国孩子还是外国孩子,对他都是直呼其名,但他从来也不生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便有种莫名的伤感,然而当时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我的人生将会和他纠葛在了一起。
我祖父是哈尔滨最后一任道台,官话叫道尹 ,1911年闹革命,祖父去了南方。后来,在俄国和日本学习音乐的父亲回到了哈尔滨,靠开乐器行卖乐器为生。我家的乐器行就开在中国大街,老白俄亚历山大是我家乐器行的调琴师,父亲说:亚历山大是俄国的贵族,他戴的勋章是俄国皇上授予的,我父亲从来不叫他亚历山大也不叫他老白俄更不会叫他老毛子,而是尊敬地称他伯爵。后来伯爵多次告诉我说,这个爵位是沙皇亲自授予他们家族的。
亚历山大说着一口浓重山东腔调的中国话,他的工作是在马迭尔宾馆、塔道斯西餐厅、米尼阿久餐厅和马尔斯茶食店,为顾客演奏巴扬,遇到松浦洋行推销东洋日货,他也会被雇佣到中国大街街头表演,他的巴扬演奏还曾经上过新京满映画株式会社拍摄的《新闻映画》。我在父亲从东京带回来的那台满洲牌标准型八号受信机(收音机)里,还听到过他在哈尔滨放送(电台)演奏的俄罗斯乐曲呢。他非常喜欢孩子,复活节那天,他会特意为我跳上一段欢快的卡林卡……
有一天做礼拜时,我看见亚历山大伯爵站在尼古拉大教堂门前台阶上讲演,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个子男人,将他的话翻译给教民们听。教民里有俄国人、朝鲜人、中国人、日本人,还有犹太人。那个翻译是个二毛子(混血儿),名字叫金希林。他很流利地一句接一句将老伯爵的话翻译成汉语和日语,其中的几句话,我至今还能记得。亚历山大伯爵说:万恶的布尔什维克毁灭了我们的家园,处死了沙皇,斯大林这个魔鬼,就连沙皇年幼的儿女都不肯放过。这些刽子手把我们赶出了彼得堡、莫斯科,苏维埃掠夺了我们的土地、粮食和财产,造成了我们几十万俄罗斯人的大迁徙,在寒冷的西伯利亚,母亲抱着孩子被冻成了人肉冰雕……打倒列宁!打倒斯大林!打倒万恶的苏维埃!沙皇罗曼诺夫王朝,乌拉!!!
1
那一年冬天,我家出了大事儿,我父亲被炸死了。
那天早晨,天刚亮,中国大街上就出现了两辆日本关东军的黑色汽车,这个车的外形像抓人的囚车,车顶上有两个会动的天线在旋转,日本宪兵、白俄的和中国的便衣嘱托(密探)封锁了街道,他们根据汽车的位置,包围了松浦洋行、马尔斯茶食店,还有露西亚舞厅,领队的日本特高课长山本指挥宪兵查抄了多家商业电台,如狼似虎地逮捕了搜出电台的几家店铺的店员。
外面正在乱哄哄的时候,我家乐器行里的自鸣钟响了,钟里的音乐盒演奏起《天鹅湖》里的《拿波里舞曲》。门口的哈哈镜里出现了一个人,翻译金希林走了进来,我家的小狗老咪没有叫,因为这个家伙老上我家店里来买唱片,老咪认识他。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在我家钢琴上的烛台一擦,点了棵老巴夺香烟,他脚踏在钢琴的琴椅上,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跟我父亲说,这次是用日本东京运来的电台测向车缉拿间谍,根据定向指示抓间谍电台,剿灭了重庆分子的电台、红色苏联的电台,还有美国、法国、英国的商业电台。但是,最主要的一个代号叫老鹰的电台没有找到。他顺手指了指橱窗外开过的测向车,说,还得让孩子读书呀!这是技术!人的脑袋还是干不过科学啊!说完摸摸我的头,转身走了出去。父亲给我一块钱,说,你去马尔斯茶食店买面包和红肠来。
我在路上碰到了挎着巴扬唱歌的老伯爵,他笑眯眯地要和我打招呼,正在这时老咪突然狂叫着从我身后赶来,我一回头,一声巨响,眼看着我家乐器行写着“康季莲娜”的中文和俄文的牌匾四分五裂得像音符一样化作碎片,整个门脸轰然升向了天空……
事后,我在我家乐器行门口,捡到了一块哈哈镜的碎片,哈哈镜中的世界是扭曲的,在镜子里,我看到我家自鸣钟的圆盘变成一坨烂铁,时间停在八点一刻……
那是我和金希林离开的十分钟后,一个朝鲜人走进我家的店,要买大提琴,那个朝鲜人好像叫崔莹,总来我家店看乐器,似乎是哈尔滨铁路事务局交响乐团的乐手,也负责修理、买卖乐器,就在父亲开始调音的时候,两个戴袖标的日本宪兵走了进来,不知怎么的这个朝鲜人开枪射杀了俩宪兵,当大队宪兵赶来包围我家乐器行的时候,朝鲜人引爆了带来的炸弹,我家的乐器行成了废墟,朝鲜人崔莹、我父亲和日本宪兵全都给炸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的《大北新画报》和《国际协报》头条新闻就是《朝鲜反满分子袭击宪兵,乐器行爆炸殃及无辜》,报纸上说:被红党抛弃的俄罗斯世界男低音之王夏里亚宾曾经光顾过的中国大街“康季莲娜”乐器行发生大爆炸,曾经为法国著名钢琴家西门·开斯普提供“斯坦威”钢琴的店主当场殒命……
1982年,我在一本党史资料的回忆录里看到,说这次是抗日义勇军采取的行动,旨在威慑日本当局,这篇文章里,寫了一个抗日大英雄采取的爆炸行动,把我父亲写成一个胆小怕事的商人,作者署名是项明,过程写得像惊险电影,我看了很生气,给这家刊物打电话,说明我是目击者,要求见见作者,刊物负责人顾左右而言他,此事不了了之,气得我生了一场大病……
当天晚上,一帮日本宪兵和便衣来到我家在王麻子街的院落,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东西扔得乱七八糟,金希林给他们做翻译,问了我母亲好多问题。金希林最后对日本人说:他们是无辜的,朝鲜的恐怖分子是共产党,他们都是非常惨无人道的杀手和罪犯,当年就是他们在哈尔滨刺杀了伊藤博文爵士,他们就是擅长刺杀和暗杀。听完金希林说的日本话,宪兵们就走出了我家院子。金希林临走时低声说,今后你们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可以去宪兵队来找我……
他们走后,我跟母亲说:妈,听这翻译话像是个好人啊!我母亲说:小孩子家你懂什么,好人有在宪兵队干的么?母亲虽然这么说,但我在心中,还是觉得金希林不是一个坏人……
伯爵亚历山大也来到我家,他说:那天我去调琴,正赶上中国大街戒严,我还没有走到乐器行就发生了爆炸,王贵三先生……
老伯爵沉默了半天,看样子很难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用山东味的中国话说:愿王先生早日进入天堂,阿门!临走往桌子上放了一笔钱,说:这是我上次办奶牛场朝王先生借的。我母亲要给他找借条,老伯爵说:人都没了,还要借条做什么。
2
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就剩下了我和母亲。为了生计傅家店王麻子街上的我祖父留下的宅院也被卖掉了,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父亲留下的几件乐器,我们什么也没带走。我和母亲搬到落马湖边的打牛坊,母亲雇了两个人养奶牛,虽然家里一下子穷了下来,可是母亲还是让我接着上学。我还在课余帮着亚历山大伯爵家送牛奶。
每次见到老伯爵,我都有一种异常的亲切感。他见到我不是给我酒糖吃就是请我喝格瓦斯和酸奶,再就是教我唱俄罗斯的民歌《白桦林》、《苏力克》、《其多列》和演奏父亲留下的几样乐器,可是这些歌我都不大喜欢,我更愿意听老伯爵用他的巴扬演奏《故乡》。因为模模糊糊记得春天的一个晚上父亲也曾教我用俄语唱这首歌,那时我总学不下来,母亲说你别非逼孩子学这俄国歌。可是父亲非让我学,他说: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喜欢这歌的都是念旧想家的人,就像你爷爷,都那么大岁数了,还非要回南方。所以一听到伯爵的巴扬里响起《故乡》的旋律,我就会想起那个春天的晚上,教我唱歌的父亲……到今天我还能清楚地记住歌词,用中国话唱就是:
看那田地,看那草原,一片美丽风光,俄罗斯的大自然呵!这是我的故乡。看那高山,看那平地,无边的草原和牧场,俄罗斯的辽阔地方,这是我的故乡……
在落马湖打牛坊我认识了伯爵的女儿丽达姐姐、儿子萨沙哥哥,还有伯爵夫人娜塔莎大婶,他们都是白俄里的好人。母亲说:别看伯爵现在是个穷白俄,要每日里奔波着调音和为商家演出,可是仍有着贵族的气度,谁也不会小瞧他。虽然咱家如今也穷了,可是孩子你要记着做人要像伯爵一样不卑不亢。
萨沙哥哥、丽达姐姐和娜塔莎大婶他们在落马湖的草原上养牛,每当学校里放假的时候,我就帮着丽达姐姐送牛奶。早晨伴随着尼古拉大教堂的钟声,萨沙哥哥会赶着木轮马车驶向火车站附近的俄侨区,丽达姐姐穿着布拉吉,蓝天一样颜色的大眼睛,麦浪一样的长头发,扎着一块三角巾,大花布拉吉外面系着一个总是洗得雪白的缀着波纹边的围裙。老伯爵坐在马车上,拉起巴扬,唱着俄语的《故乡》,木轮马车在朝阳的照耀下顺着石板路前行,马蹄嘚嘚。丽达姐姐摇响马车前面的摇铃,叮叮当叮叮当,铁路家属区的俄国员工们听到这个声音,就会纷纷拿着各种容器,铝罐、铁罐、玻璃瓶、汤锅来取牛奶,他们取牛奶时都会和老伯爵和丽达姐姐亲切地互致问候。丽达姐姐手执一个铝制大提篓,从大木桶里舀出散发着婴儿味道的新鲜牛奶,将漏斗卡在容器的边缘,轻轻地一倒,然后用手接过钱来,塞到白围裙上的布兜里,露出她那洁白的牙齿,展开一个灿烂的微笑,说一声:斯巴希巴。遇见熟识的女孩子还会多说两句,互相开开玩笑。
接着马车又会嘚嘚地驶向中国大街,听到伯爵的演唱和巴扬声,松浦洋行的日本人、金达莱花店的朝鲜人、露西亚舞厅的犹太人、大西洋电影院放西洋影戏的法国人、马迭尔门前给人算命的茨冈人,还有宾馆的侍者、马尔斯茶食店的堂倌……都站在店铺门口,等待我去,一一送上用塞着木塞子的玻璃瓶子盛的新鲜牛奶,再把他们头一天装奶的玻璃瓶子收回,放到马车的后车厢里。每当送到塔道斯西餐厅门口,我都会忍不住要打几个喷嚏,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太礼貌,可是来取奶的跳舞的俄国女郎身上的香水味道实在太重。每天下午,娜塔莎大婶都会将这些瓶子用热水煮沸洗净,用毛巾揩干,第二天凌晨再将新鲜牛奶灌进瓶子。临近晌午时分。萨沙哥哥还要领着我去给哈尔滨警察厅食堂、日本宪兵队食堂、老白党俱乐部送牛奶,这些地方的人就不是那么亲切有礼貌了,总是凶巴巴的。门口都养着大狼狗,还有士兵站岗,所以丽达姐姐和娜塔莎大婶都不太愿意去。
不过这些地方的人都给伯爵面子,一提起亚历山大伯爵的名字就畅通无阻,只是每个月月底去收奶钱的时候,常常会被算计、克扣,每次萨沙哥哥跟他们争执,如果遇到金希林,他就会说:这个伯爵是个白俄贵族,是我们的人,给他们家点面子,把账结了吧!可我不明白,伯爵除了在公众场合下咒骂布尔什维克外,其他的做派和那些特务、警察、宪兵完全不一样,怎么会算是“他们”的人。
在父亲生前我就已经学会了看乐谱,自从到了落马湖,只要有时间,伯爵就会教我吹口琴、唱歌和弹奏父亲留给我的巴扬,以及讲解一些更复杂的乐谱和音乐知识。伯爵对我很好,就是从来不让我碰他的巴扬,不光是我,谁要是动他的宝贝,他都要大发雷霆,气得胡子乱颤。有一天,很晚了,我在伯爵的家里,吃了晚饭,和萨沙哥哥学了一会儿照相,壁炉的炉火像往常一样熊熊燃烧,烛光和炉火映红了伯爵的脸庞,火光下,显得他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他的手熟练地按动着巴扬的键子,我听到了前些日子,车辆厂工人大罢工时,中俄工人肩并着肩走在中国大街上合唱的那首歌。伯爵是用俄语演唱的,对音乐天生敏感的我,当时就记下了那段旋律,我听得特入迷,但是有些俄语单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问伯爵:您演唱的这是什么歌呀?他说:这是一首法国歌。我说:这不是闹罢工的那些人唱的么?伯爵没说话,盯着壁炉中的炉火,又把那个高亢的旋律演奏了一遍,说:孩子,音乐应该是人们共享的,你长大了就会懂的。后来,我知道了那首歌的作者是个叫欧仁·鲍狄埃的法国人。伯爵接着又演唱了《伏尔加船夫曲》,也是那样的优美动听。好像这首曲子让伯爵想起了什么,他拿出一张签名的黑胶唱片,边用软布轻轻擦拭边跟我说:那年,夏里亚宾在巴黎为俄国难民捐款,被红党驱逐出境,那是多么优秀的歌者啊,这首歌谁也没有他唱得好,每个听到他歌声的人都会为他着迷。真没想到在哈尔滨还能听到他的演唱会,听到他演唱《伏尔加船夫曲》。那年他来,在美国电影院举办了三场个人演唱会,很荣幸我被请去伴奏,家里其他人还有你的父亲都去观看了演出,丽达还给大歌唱家献了花……他来的那两天,中国大街两边贴满了他的画像,到处都是他的歌声,简直像过节一样。可惜三年后,他在巴黎没了,这是他生前给我寄来的唱片……
日本人在哈尔滨对白俄是控制使用的,日本宪兵队外事课课长几次来找伯爵,外事课课长叫康斯坦丁·奥查耶夫,他是想劝萨沙哥哥跟着他干。没过多久萨沙哥哥就不再送牛奶了,我只知道他跟着一个叫邱草俊的人,去了松花江北岸的太阳岛,从此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伯爵、大婶和丽达姐姐也几乎没在我面前再提过他。
几年以后我在南岗苏联领事馆门前送奶的时候看到一个穿黑风衣的人,从那双鹰眼和小胡子上,我认出那就是萨沙哥哥,当我冲着那个身影要喊他的时候,我的手被丽达姐姐攥住了,她冲我摇了摇头,我理解,她的意思是不让我去和萨沙哥哥打招呼,又过了很多天,一个风雨之夜,我在院子里,看到萨沙哥哥跳墙进了他家的养牛场。隔天早晨晨雾弥漫,我跟着伯爵家的马车去送牛奶,一个大手突然弹了我两个脑瓜绷儿,我回头一看,是萨沙哥哥,我一把抱住了他。他穿着黑皮衣,戴着鸭舌帽,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穿着大皮靴,养牛场外有一辆打着火的吉普车好像在等着他,他也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说:瓦夏(我的俄文名),你要好好学音乐,等你长大我还要参加你的演奏会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上吉普车,汽车轰鸣着发动机消失在哈尔滨氤氲的晨雾里……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萨沙哥哥。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在梦中梦见他的小胡子、蓝眼睛,还有花格的鸭舌帽,尤其是他驾着马车走在中国大街的石板路上,和南岗大下坡的时候,扬起马鞭回手往外一甩,在空中发出的啪啪的鞭哨声,总是回荡在我的梦里。
就在萨沙哥哥失踪那年,我家养的牛,染了牛瘟都死了。母亲眼看着我俩的生计没了着落,着急上火,随后也得了急病去世了。在伯爵的帮助下,我把母亲葬在了落马湖畔南岗的山坡上,娜塔莎大婶说:孩子,你的妈妈没有走,她每天都会看你去送奶,唱歌和拉巴扬的。可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妈妈了。亚历山大看着我心疼地说:可怜的孩子,你以后就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吧。丽达姐姐把我家和她家中间的绿色木栏杆拔掉了,我们成了一家人,伯爵还是让我继续上学。自从萨沙哥哥失踪以后,中午给宪兵队食堂、警察局食堂、特高课食堂、马迭尔宾馆、马尔斯茶食店送牛奶的任务就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还好多是午休时间,耽误不了什么功课。金希林已经调到了宪兵队外事课当了课长,但他对伯爵还是很关照,每次在结账的时候都会给警察厅、宪兵队、特高课的财务部门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难为我。当然伯爵也是很懂人情的,隔三岔五就会把娜塔莎大婶酿的黑豆蜜果酒和他家自制的奶酪拿一些,让我给金希林送去。每次金希林都会和我回忆一番我的爸爸,说一说他对音乐的感受,再让我给伯爵捎回一些他新买的乐谱。而亚历山大伯爵的乐趣就是一年四季行走在哈尔滨的各个教堂的门前和中国大街上,拉着他的巴扬唱着俄罗斯歌曲。很多年以后,我的眼前还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老伯爵拉着他的巴扬,戴着他的勋章,行走在中国大街上;行走在丁香花盛開的索菲亚教堂旁边;在江畔餐厅虽然外边下着暴风雨,电闪雷鸣中还夹杂着他演唱的《伏尔加船夫曲》。
伯爵说:巴扬是手风琴的一种,当年教他巴扬的是沙皇的乐师,如果布尔什维克不颠覆了沙皇帝国,他将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巴扬演奏者。因为他血管中流着的是贵族血统,他是伯爵!基本相当于我的爷爷,道台。他说:孩子,你也是贵族血统,好好学习音乐吧,我相信,你将成为整个中国甚至俄罗斯最好的巴扬演奏者。他每每说到这个都要用十个指头演奏巴扬,两条腿交叉跳着卡林卡。不只伯爵一个人这么说,连娜塔莎大婶和丽达姐姐也总是叫我小音乐家。家里养牛的活儿其实很多,她们俩却总是尽量不打搅我上课和学习音乐。虽然父母都不在了,可是在伯爵家里,我还是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与爱,还有像面包一样重要的音乐。可这样其乐融融的日子没过多久也结束了。丽达姐姐从哈尔滨的俄国人学校毕业后,接受了红色苏联思想的影响,她要回国,亚历山大伯爵和娜塔莎大婶,怎么也挽留不住她,甚至她在来劝她留下的邻居和朋友面前,同伯爵做了激烈的争吵,丽达姐姐说:你老唱《故乡》、《伏尔加船夫曲》,你都那么思念家乡,难道我不能回去吗?你这个资产阶级的代表,你这个反动的老白党,你都穷困潦倒地靠养牛、卖牛奶生活,你还怀念着你那奢靡的过去,我要同你决裂!我哭着说:丽达姐姐,你回苏联了,谁还和我一起去送牛奶呀?丽达姐姐沉默了,她说:孩子,我要去创造一个新世界,就是要让像你一样的孩子去读书,去学院学音乐而不是向他学资产阶级的巴扬,你的手指是学钢琴的!我清晰地记得,丽达姐姐走的时候是一个夏天,松花江边的柳絮满天飞舞,像清雪飘飞,丁香花的浓浓香味让人沉醉得睁不开眼睛。伯爵牧场四头老牛在早晨挤奶的时候,好像知道丽达姐姐要走了的消息,四头奶牛都流下了眼泪,其中最大的那头老奶牛,突然悲凉地冲天哞哞地叫着,落马湖草原上雾气氤氲,水汽在湿地上呈现出一种雾状,雾气升腾,一直升到了丽达姐姐的蓝眼睛里面。我还记得那时,院子里的丽达姐姐种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都开了。那天早上,我发了高烧,因为我真是不愿意让丽达姐姐走……
晚上,伯爵的木克愣房子壁炉里闪着熊熊的火光,炉火映照着伯爵的脸庞,凝重得好似教堂的圣像。他又一次弹起了《故乡》,我的高烧持续不退,娜塔莎大婶用了她乌克兰家乡的方法来给我退烧,从长满向日葵的院子望出去,落马湖的原野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一望无垠,远处南岗尼古拉大教堂远远的钟声当当地响了起来,老木屋内伯爵演唱的《故乡》,突然又变成了那首雄壮的法国歌……灿烂的星空,明亮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娜塔莎大婶拿着巨大的给小牛洗澡的木盆,让我脱了衣裳躺在院子里,丽达姐姐用大木桶,将温热的牛奶倒在我的身上,一桶桶的牛奶浇在我的身上,然后再用温水冲刷我身上的牛奶,就这样,几个回合下来,我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却。直到今天我还忘不了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和丽达姐姐的蓝眼睛,还有她那嘹亮的歌声以及像牛奶一样的皮肤。那混杂着青草、牛粪和婴儿一样气味的空气,一闭眼就会一下子又回到了我的呼吸中。当然还有在夜色中都垂下头来的,丽达姐姐亲手种的向日葵。
第二天,丽达姐姐提起皮箱叫了辆白俄的出租车,去哈尔滨火车站乘上了开往红色苏联的西伯利亚特快列车。
第三天,哈尔滨的俄文报纸《俄人呼声》就刊登了伯爵与他的女儿丽达脱离父女关系的声明。
打这以后,在我的坚持下,我从学校退学了,虽然伯爵不太情愿,可我跟他说中文俄文日文我都认识不少了,虽然退学还一样可以在家跟他学唱歌拉巴扬。送牛奶又的确需要人,伯爵也没办法地同意了,送牛奶、赶马车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
有一天我去金希林那里结账,几个办外事关系的白俄在和金希林聊天,他们说:这个亚历山大众叛亲离,女儿投奔了红色苏联,儿子失踪,他可真是大日本帝国的好朋友。本来想要在哈尔滨白俄侨民中给他个侨民领袖的职务干干,可这老家伙就知道唱歌、弹奏巴扬和养牛。一旁的日本宪兵队俄国课课长康斯坦丁说,亚历山大不愿意就算了,伯爵先生还是一个忠诚于满洲帝国的、规矩守法的俄国侨民,你们不要效仿他的女儿!投靠红色苏联是没有好下场的!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情报,说他的女儿已被斯大林流放到西伯利亚的监狱,现在应该已经被枪决了。康斯坦丁说:多好的姑娘啊,就是不听她父亲的话,信仰共产主义就是这样一个下场!不听老人的话,不听前辈的话,不听政府的话是没有好下场的!我听了内心一颤,手里拿着的账簿砰地掉在地上,康斯坦丁瞅了瞅我,拿过几瓶俄德克酒,说了几句安慰伯爵的话,让我转交给伯爵……
我心里难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呀走,我希望碰到伯爵,又怕碰到伯爵,不知过了多久,天下起了大雨,我在大西洋电影院门前躲雨,手绘的海报好莱坞七彩巨片《侠女海盗船》的洋美女画得酷似丽达姐姐,我心念一动,泪水像外面的雨水一样滚下,一不小心,俄德克酒掉在石头路上,红色的酒液喷洒在馒头石上,像殷红的血汩汩流淌……
五天以后,哈尔滨的俄国侨民在奥连特电影院集会,在会上,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哈尔滨日本宪兵队,分别向亚历山大伯爵颁发了满洲优秀俄国贵族的勋章,《远东报》、《俄罗斯人报》,中文的《大北新画报》、《哈尔滨时报》、《国际协报》、《滨江时报》也都报道了这个事儿,文中,用大量的篇幅写了丽达的下场。
我虽然不相信,但是报纸上清晰地印着丽达的照片,标题是《俄国贵族两代反目,投奔红色苏联,下场悲惨,老伯爵坚持信仰做满洲良民》……
那天晚上,娜塔莎大婶一直在哭泣,老伯爵的屋子里又传出了《故乡》的歌曲,我总是能听见丽达姐姐甜甜地叫我瓦夏,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丽达姐姐在向我哭……实在睡不着,我起身出门去喂奶牛,在黑魆魆的夜色里,天上看不到星星,四头奶牛“哞!哞!”冲着远方哀鸣,马灯昏黄的灯影下,我又清楚地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老牛眼里流下来……
不久,伤透了心的娜塔莎大婶也回了苏联……从此音讯皆无。
这以后,我一个人帮助伯爵经营着奶牛场,直到1945年的7月。那一年的夏天闷热得很,抗联和地下党的人袭击了双城堡火车站,康斯坦丁·奥查耶夫被当场击毙,金希林的左臂受了枪伤,成了一只胳膊独臂人……
3
一个雷鸣电闪的风雨之夜,金希林吊着胳膊来到了奶牛场,跟我说:苏联红军就要来了,他们不会放过老伯爵的,你去关里家找找你爷爷的亲戚,把老伯爵给藏起来……
我试着给关里家的亲戚写了一封信,我的一个叔叔来信了,让我去投奔他。
八月份,我们从哈尔滨放送(广播)里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而后苏联红军开进来了,他们的坦克拉着一辆辆的炮车碾过霁虹桥,在火车站的屋顶上升旗,唱着一首叫《喀秋莎》的歌竞相照相……没多久他们开始满哈尔滨抓捕老白党,一时间哈尔滨的白俄侨民人人惶恐可又无路可逃。曾被沙皇接见过的白俄犹太富人斯基德尔斯基家的老三所罗门和老四西蒙最先被苏联红军抓捕,所有财物都被军车拉走没收。后来听说西蒙当年就死在了远东监狱,所罗门1952年病死在西伯利亚集中营。至于伯爵这样的穷白俄,苏联红军要按照司令部的通缉令名单次序抓捕。
我和伯爵放弃了牧场,躲在一间教堂里。伯爵梳理胡子,打扮成神父的模樣,把他的东西都放在了教堂的仓库里,只带走了他的宝贝巴扬,他还找来个教士用的铁饭盒,把勋章固定在饭盒夹层里,巴扬装在神父布道的手提箱里,我们就这样坐上了火车……
在哈尔滨火车站很顺利地上了车。到了长春站,火车被苏联红军截住,搜捕潜逃的白党,由于伯爵拿不出证件,被一群红军士兵带走,我只好拎着手提箱也下了火车,红军士兵对我倒是挺和善,我装作听不懂俄语,跟着他们去了火车站前的大和旅馆,这里变成了苏联红军的司令部。一名士兵拿着通缉令,挨张照片对照,用俄语审问我们。伯爵坚称自己是神父,不承认自己是白党,说急了就背诵《圣经》。戴船形帽的士兵不信,继续盘问着。
待了十几分钟,一个刀疤脸的军官走来,打开了我的手提箱,老伯爵拿出了巴扬,军官一挥手,苏联兵打开一个大厚本子,戈必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独眼的夹鼻眼镜,士兵翻看照片,他在一张一张核对,我偷眼看去,和哈尔滨苏联红军司令部贴出的通缉令一样,真的有伯爵的照片,而且就要核对到了……
突然,一个激昂雄壮的旋律响起,军官抬起头,他摘下夹鼻眼镜,凝视着演奏巴扬的伯爵,亚历山大用力拉起那首雄壮的法国歌,苏联士兵们显然被歌声所感染,随着乐曲的演奏,疤脸军官啪地合上了照片簿,带头唱了起来,很快就发展成了大合唱,士兵们有扔船形帽的,有伴随乐曲跳踢踏舞的,气氛热烈。唱得军官脸上的刀疤也显得没那么狰狞了,一曲终了,军官意犹未尽,拿过巴扬自己又拉了一遍,还用两腿来回画圈打点……
结局是这样的,疤脸军官示意放行,红军士兵为我们发了盖章的红色通行证,用吉普车送我们回火车站。伯爵始终不说话,一手举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一手在胸前画十字,我提着装巴扬的手提箱,在汽笛的轰鸣声,一老一小走进蒸汽机的烟雾中,一路顺风进了山海关……
1949年,我收到金希林的来信,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中共满洲省委地下党在日本宪兵队的卧底,他让我和伯爵回到了哈尔滨,给我安排了工作,金希林告诉我,娜塔莎大婶回到苏联后也失踪了,鉴于亚历山大不是反动俄侨组织成员,又没有什么血债。除了在一些宣传报道导上攻击谩骂红色苏联外,没有实质性的反共行为。在对日斗争中,还保释过哈尔滨地下党的人,人民政府没有将他引渡给红色苏联,而是根据他个人的意愿,将他送到了外侨养老院。解放后,我在向阳商店卖乐器做调音师,经常去看望亚历山大伯爵,我和他彼此成为在这座城市的唯一的亲人。随着儿女和娜塔莎大婶的离开,伯爵显得一天比一天衰老,胡子和毛发变得全白了,这样的他,远远看去,就像老托尔斯泰一样。
1952年的圣诞节那天,我去看他,他向我讲起落马湖的奶牛场,讲起了给丽达姐姐买过的套娃,讲起了萨沙哥哥不喜欢巴扬喜欢萨克斯的趣事,讲起了娜塔莎大婶和他一起在冬宫跟沙皇的乐师学习音乐的日子,离别时,他和我说:瓦夏,你现在知道了吧,那年问我的那首歌,叫《国际歌》,我们流浪到南方,当好多红党要抓我的时候,我一演奏这歌,他们就把我放了。还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沉吟了片刻,说:下次吧,还有机会。
后来,我听别人告诉我,伯爵又穿上他的旧大衣,戴上他的勋章,在中国大街边走边唱,很多年后印刷在明信片和画册上的老俄侨演奏巴扬的照片,其实,就是那次由塔斯社的一位摄影记者拍摄的。那会儿,尼古拉大教堂、索菲亚教堂的教民们也说老伯爵又去教堂门口演唱了,但是这回拉的不是《故乡》,而是《国际歌》。
又到了复活节,我梦到了萨沙哥哥、丽达姐姐和娜塔莎大婶,早晨起来我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准备下班去看望伯爵,刚到单位,我就接到了电话,是外侨养老院打来的,说老伯爵亚历山大要见我。外侨养老院就建在当年的落马湖边,站在外侨养老院的窗子旁,能看到流向松花江的落马湖。和远处南岗区林立的高楼掩映的尼古拉大教堂的穹形圆顶……当我思绪又回到了童年……风烛残年的老伯爵突然间有些回光返照,已经躺了好多天的他示意我,让我给他拿来巴扬,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光,就像当年我在壁炉旁看到的被炉火映红的一样,只不过皱纹比那时更多了。他用他苍老的但是灵动的手指又弹起来我熟悉的《故乡》,老伯爵突然停了手中的演奏,说,瓦夏,我死以后,你要把这两样东西替我保存好,说着他把巴扬和他的勋章递给了我。我说,不,您身体会好起来的,这些是您最珍爱的东西。我不能要……伯爵有些生气地握起拳头打断了我的话,说,你要记住,你的父亲、丽达都是因为它们而死的,有朝一日有人找你的时候,你就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给他。当他看到我充满疑惑的眼睛的时候,马上接着说,一切等到那天你就会明白了,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爸爸叫夜隼,你要记住你爸爸叫夜隼,说到这里老伯爵又向我紧紧握了一下拳头,好似怕我忘记一样。然后就示意我走,我望着他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走过去像小时候一样吻了吻他的脸颊。含着泪水,拿走了勛章和巴扬……
六小时后,亚历山大伯爵死于哈尔滨外侨养老院,终年七十一岁,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最终都离开了我。亚历山大葬在了哈尔滨文化公园里的俄侨墓地,碑文是金希林写的一句俄国诗,翻译过来就是: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我明白他临终叫我去的意思,他怕他死了以后,我拿不到这两样东西。
我拿走了勋章和巴扬后,一直等待着有人来和我联系。
2000年,我也变得像伯爵一样老了。有一天,一个长得像萨沙哥哥一样英俊的俄罗斯国家安全局的官员偕同中国国家安全局的领导,在哈尔滨南岗区苏军烈士纪念碑前,向我颁发了我父亲的烈士证书。他们用中俄两种语言念道:王贵三同志,中国共产党党员,毕业于苏联共产主义学校,在抗日战争期间受共产国际指派潜伏于哈尔滨,代号夜隼,为反法西斯事业提供了大量极有价值的重要军事情报。1939年,夜隼情报小组暴露,为掩护情报员老鹰,夜隼王贵三同志和山茶花崔莹同志与发现潜伏电台的日寇同归于尽。鉴于隐蔽战线的特殊工作性质,俄罗斯国家安全局、中国国家安全局,授予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牺牲的夜隼情报小组的全部成员革命烈士称号,并追认在1966年死于哈尔滨监狱的共产国际情报员中共党员金希林为革命烈士……
我把巴扬和勋章交给他们,俄罗斯情报官打开巴扬,接上干电池,弹起了《故乡》,嘀嘀嗒嗒的发报机的电键声便从键盘中响起……中国的情报官旋开勋章后盖,一份中俄文对照缩写密码便呈现在我的眼前……
他们告诉我,代号为老鹰的下线,就是亚历山大伯爵。老伯爵的巴扬是一架特殊装置的发报机,我父亲调试的钢琴是收报机,勋章里藏着的是发报的密码本,他们与总部交通员联系的方式是巴扬演奏《故乡》。父亲和亚历山大从代号白桦的金希林处通过送奶得到各种情报,再由老伯爵用巴扬发报机发给莫斯科的总部。由于我的父亲的牺牲,亚历山大只能发报而不能收报,于是亚历山大将自己女儿丽达、夫人娜塔莎全部派回苏联联系总部,但远在哈尔滨的他们并不知道总参三局情报局局长别尔金将军被斯大林的大清洗给镇压了,这样,忠诚于革命事业的丽达、娜塔莎被送往集中营后失踪。萨沙代号“莱欧”,受老鹰指派,潜入日本特高课在哈尔滨和新京组织的白俄“熊工作”暗杀别动队,在前往索契执行刺杀斯大林的任务时,冒死将日本“熊工作”计划通知苏联驻伊斯坦布尔大使馆,“莱欧”本人于1948年1月因伤寒死于西伯利亚监狱……共产国际找不到休眠和被弃用的老鹰,但是收到了他的关于七三一细菌部队、虎头军事要塞以及哈尔滨日本特务学校安插到苏联的间谍名单的情报……
一瞬间,老伯爵又出现在我眼前,在风雪弥漫的中国大街上,他用灵动的手指演奏着巴扬,沧桑的嗓音演唱着《故乡》,我开乐器行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想不起他的脸了,而和夜隼这个名字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会说日本话和俄语的金希林,留着小胡子帅气的萨沙哥哥,每天早上挤牛奶的娜塔莎大婶,还有天蓝色眼睛如星空一样灿烂的丽达姐姐,那首歌又回荡在我的耳边……
听那云雀声音嘹亮,林中夜莺在歌唱,俄罗斯亲爱的地方,这是我的故乡……
责任编辑 马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