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卉
无论在何种表音文字当中,A都首当其冲,成为当之无愧的万音之母。这个张口即出的发音字母对于现代人而言太过熟悉,也正因如此,人们反而对其产生的来龙去脉以及象征意义感到陌生。众所周知,26个英文字母源自拉丁文,而后者的渊源则可以通过古希腊字母及古希腊字母的前身——腓尼基 (Phoenicia)字母,直接追溯到约公元前1100年在叙利亚和巴勒斯坦通行的北闪米特文字。这是一段有趣的字母文字发生发展史,而其背后又有强大的神话语境做支撑。所以只有了解字母A的神话语境和历史背景,才能真正地追溯以表音文字为标志的西方文明古老源头,才能对那些最熟悉的陌生者——字母,做出逐个的解码。
古希腊文原本有26个字母,在距今3 000多年前,由腓尼基字母改制而来;而腓尼基字母是由原始的迦南 (Canaan)①“腓尼基”是古希腊文对迦南的意译,意思是“紫色的、紫红色”,这与该民族生产的燃料有关。文字演化而成的,它们在创制之初,就曾受到北闪米特文字深刻的影响。往返于欧亚大陆的腓尼基人,在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基础上简化了复杂繁冗的笔画,“发明”了腓尼基字母。也就是说,在古希腊文中出现的每一个字母,包括Α、Β、Γ、Δ、Ε、Ζ……几乎都是它们的前身——腓尼基字母在古老的闪米特文字中,皆仿照一定的事物绘制而成,属于象形文字,每一个字母本身都具有明确的意义。排列在第一位的字母A[alpha]即是一个典型,它的图像被描绘为一个带有尖尖角之物,活像一双牛角,。如下所示:
古希腊人从腓尼基人那里接触到这些文字以后,为了学习方便,不断地加以改进。将∀倒立过来,写作A。希罗多德在《历史》第5卷第58段提到,与卡德摩斯②卡德摩斯 (Kadmos),传说中腓尼基国王的儿子,为寻找姐姐欧罗巴,跟随着一头牛从东方来到忒拜。他是忒拜城的建设者,也被认为是创造字母的始祖。他的名字寓意深刻,希腊文字根Καδ- (Kad-)在梵文中表示“东方”。一道前来的腓尼基人把许多知识带给了希腊人,特别是字母。随着时间的推移,字母的声音和形状都发生了改变。“这时住在他们周边的希腊人大多数是伊奥尼亚人。伊奥尼亚人从腓尼基人那里学会了字母,但他们在使用字母时却少许地改变了它们的形状,而他们使用这些字母时,他们把这些字母称为波依尼凯亚;③希腊文为Φοινικηια,其字面意思是“腓尼基的东西”。这是十分正确的,因为这些字母正是腓尼基人给带到希腊来的。”④[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下册,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369~370页。从文字到字母,从象形到表音,从关注文字形状到重视字母的发音,从单一的一字一意到诸多字母的集体表意……公元前六七世纪,古希腊字母逐渐演变并最终确定为24个,其中包括7个元音和17个辅音,字母的排列组合变化无穷。当然,此时此刻,那些腓尼基文字原本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代表形象思维的象形文字转变为表达抽象思维的拼音文字。每个字母的独立性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由数个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的词汇。这样不仅容易记忆,也方便表达。同时,注重优美言辞的古希腊人更是把声音的优越性发挥到了极致,字母对“音”的重视远远超过了原先对字母文字“义”的关注。虽然发音掩盖了这些表音文字最原初的意义,但却成就了西方文明建构史上的古典文字希腊文。
古希腊神话处处体现出对于字母A的崇敬。《新约·启示录》 (ΑΠΟΚΑΛΥΨΙΣ)第21章描述道:“坐在宝座上的那位对我说:‘看!我已经将一切事物都更新了。你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因为这些话都是真实可信的。一切都完成了!我是阿尔法,我是奥美格;我是开始,我是终结。我要将生命的泉水白白赐给口渴的人。’”①《当代圣经》,香港:中国圣经出版社,1979年,第573页。“阿尔法”即字母A,在这里象征着一切事物的开端。基于《新约》的表述和对古希腊神话的理解,甚至说是向往,法国诗人兰波 (Arthur Rimbaud)创作出一首晦涩难懂的诗《元音》(Vowels),诠释了希腊文首尾两字母α和ω的深层内涵:“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A,苍蝇身上的黑绒背心,围绕着腐臭嗡嗡不已……O,奇异而尖锐的末日号角,穿越星球与天使的寂寥——噢,奥米茄眼里那紫色的柔光!”②[法]阿尔蒂尔·兰波:《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02页。这首诗极尽丰富多彩的想象,追溯西方文字的起源,字母的开创,大胆开放的革新精神成为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滥觞之作。诗中出现的A和Ω(“奥米茄”)分别为古希腊文的首末字母,兰波以诗人的敏锐神经,试图穿透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字母写法,洞察其背后曾经存在的隐秘意象。这是一位19世纪的法国知识人,希望超越理性崇拜的时代局限,以通灵者的身份重新审视表音字母之初的象形文字,回溯西方文明之源,探寻西方文字之根的痴狂式努力。兰波认为,字母A体现的是“苍蝇身上的黑绒背心”之意象,这显然出自他的诗意幻觉和联想,这使得他无法回溯到表音文字符号之前真实存在过的象形符号。
兰波认为,诗人应该是“通灵者” (voyant),他的《元音》一诗被崇奉理性的同时代人视为“呓语”或者“天书”,因为那个时代的知识条件还无法证明兰波所要发掘的字母背后的隐义内容。20世纪以来的学术进展,终于满足了重新认识希腊字母起源的条件,这主要是神话信仰的宗教背景方面情况,以及希腊字母源于腓尼基准象形字的具体脉络。
由酷似一双牛角的文字∀改造而成的字母A,在希腊神话起到主导性作用。奥林波斯十二主神中有五位神祇的名字打头的都是字母A:阿芙洛狄忒 (Aphrodite)、阿波罗 (Apollo)、阿耳忒弥丝 (Artemis)、雅 典 娜 (Athena)、阿 瑞 斯(Aris)。用A打头的神灵,一般都代表了至高无上和无可替代的神圣地位。这难道是偶然的吗?马丁·伯纳尔 (Martin Bernal)《黑色雅典娜——古典文明的亚非之根》(Black Athena,The Af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破天荒地争辩说,西方文明的开端是接续古老东方文明的发展。③Martin Bernal,Black Athena,The Af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London:Free Association Books,1991,pp.5 ~12.雅典城的守护神雅典娜的肤色问题,成为古典学界呼应人类学“走出非洲”新理论的惊天之作。既然雅典娜之名的第一个字母A,蕴含前文字时代神话信仰问题,那么,追溯其本来意义就显得十分必要。
既然字母A来源自腓尼基的字母∀,而这个字母带有明显的象形文字的特征,那么酷似牛角的∀自然与牛崇拜有关。新柏拉图主义者柏鲁提努斯曾认为,象形文字所勾勒出的“这些图画并不是它们所代表事物的普通形象,而是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性质,借此它们向最初的沉思者揭示了一种深刻的洞察事物本质及实体的洞察力,及对事物先验起源的直觉理解,而这一洞察力并不是理性或内心沉思的结果,而是通过神的启发和教化自发获得的”。④[英]J.R.哈里斯编:《埃及的遗产》,田 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7页。可以说,所有这些建构象形文字的比喻和象征意义,皆来源于它们的直接外观。比如说,一枚牛角代表着简化了的公牛或母牛形象,进而表示“永生”、“庄严”、“繁荣”和“权威”,等等。换言之,当最初的象形文字被使用时,一并被使用的,是人们在文字或图画上所倾注的比喻意义、观念或思想。
许多民族都尊崇牛,腓尼基人对牛更是心怀感激。他们凭借一张牛皮获得了一片赖以生存的土地。所以A位列于字母第一位置,象征着万事万物的开端,是方向的指引者。在神话故事中,字母的缔造者——原腓尼基王子卡德摩斯,为了找寻被掠走的姐姐欧罗巴,跟随着一头母牛来到了忒拜,建造了一座新的城池。于是第二个字母B(β,[beta])在腓尼基语中意思是“家或房屋”(house),它也是由象形文字简化而来,单从字母的上下两个空间结构中,就能看出房子的形态。另外,βουᶊ在希腊语中的意思为牛,βυρσα,希腊语为“牛皮”。据传说,腓尼基人曾向利比亚本地人购买土地,他们说只要一片用一张牛皮就能覆盖的土地。利比亚人答应了。聪明的腓尼基人先把牛皮裁成一条条细丝状,然后把这些细条牛皮一根根头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圆。根据约定,他们圈了一大片土地。所以买地的牛皮被命名为“布尔萨”。有了牛就有了家,所以字母B紧随字母A之后,3 000多年前的字母A是以一双简化的牛角形象出现就不难理解了。
早自旧石器时代,牛的意象就代表天地之间的媒介和圣物;到了新石器时代,带角的公牛代表的是一位男神形象。而牛角在许多古老的文化当中,都是神灵的一个特征。①Ariel Golan,Prehistoric Religion,Mythology,Symbolism,Jerusalem:Jerusalem Press,2003,pp.124~125.阿庇斯 (Apis)是古代埃及的神牛,古希腊人称之为厄帕福斯(Epaphus)。阿庇斯的崇拜中心在孟菲斯。有趣的是,充当神牛的公牛必须是黑色的,前额带有白色斑点。在古希腊化时代,希腊人认为阿庇斯是伊娥 (’Ιϖ,同埃及女神伊西斯混为一体)的儿子。阿庇斯对应埃及神灵即是荷鲁斯无疑。
在埃斯库罗斯的名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带着牛角的伊娥出场。伊娥本是古代阿尔戈斯地方的月神,照后来的传统说法,是伊那科斯的女儿,宙斯的情人。赫拉出于嫉妒,把她变成母牛,重要的是,“牛眼的”赫拉本身也与牛崇拜有关。 “先行思考者”普罗米修斯 (Prometheus)讲述了伊娥的“命运”,并预言她后人将解救普罗米修斯。阿尔戈斯奉赫拉之命监视伊娥,但被赫耳墨斯杀死。赫拉又打发一只奇异的牛虻(一说是赫拉本人变作牛虻)刺她,母牛到处奔逃,最后逃到埃及。在那里,宙斯使她恢复人形。伊娥生下厄帕福斯。后来,她嫁给忒勒戈诺斯。在希腊化时代,伊娥同伊西斯合而为一。希腊人认为伊奥尼亚 (Ionia,现通译爱奥尼亚海)因伊娥而得名,当她逃避赫拉的迫害时,曾泅渡这片海洋,而普罗米修斯给伊娥指明方向。
“母牛的河流”正是伊娥跨越的伊奥尼亚海峡。Bosporos这个海峡名称,很可能起源于早就遍布于滨海地区的希腊人伊奥尼亚部落。如此看,该部落的祖先与伊娥和母牛相关,不足为奇。神话的人名地名一般都是有所依据的。
考古发现,在许多重要的遗迹当中都存在古老的牛头图像,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在土耳其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卡塔尔胡玉克的神庙建筑风格,如下页图1所示。庙宇中的祭坛和正面墙壁上只有一排排的牛头供奉在那里。其年代距今约9 000年。②David Lewis- Williams and David Pearce,Inside the Neolithic Mind,Consciousness,Cosmos and the Realm of the Gods,London:Thames &Hudson,2005,pp.103~105.如果从神话宇宙观去看,神牛作为沟通天地神人的神圣中介符号,意味深长。
1876年11月16日,饱受嘲笑和质疑的德国考古学家海因里希·谢里曼 (Heinrich Schliemann)在迈锡尼挖掘出一副黄金面具,据后来考证,是古希腊盟军首领阿伽门农战斗时所用之物,从而以无可争辩的事实证明荷马史诗中描述的世界并非全然虚构,一直以来被公认为子虚乌有的神话故事,在很多情节方面乃是基于真实的历史。相继的考古发现,让沉睡千年的特洛伊、迈锡尼、梯林斯等古城重见天日。于是,笃信科学的人们开始怀疑神话与历史之间是否存在一条非此即彼的截然界限。手持一本荷马史诗寻找特洛伊城的谢里曼为何最终使得幻想成为现实?
不可否认,理性时代的思维崇尚无神论,即使是宗教行为和观念也无可避免地受限于文字产生之后的文化环境——小传统,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等学科的细致划分,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探索的整体性,在诸多层面忽视甚至遮蔽了文字之前的文化环境——大传统。也就是说,文字产生之前的时代,无论在何种方面,都显得更为丰富与多元;文字产生以后,对文献的盲信反而束缚了人类的想象,凡事讲求实证的心态,让本来丰富与多元的视角变得狭窄、逼仄,“请给我一个逻各斯”③荷马《奥德赛》第22卷至23卷,相关文章参见陈中梅《〈奥德赛〉》的认识论启示——寻找西方认知史上logon didonai的前点链接》,《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第4期。成为西方逻辑实证的肇始。的确,抽象思维蓬勃发展的同时,却与大传统的观念渐行渐远。
如当代古典学者瓦尔特·伯克特 (Walter Berket)所指出:
在希腊从东方输入的所有“产品”中,最为重要的当属字母 (alphabet)了。假设说,即使到了现代社会,现代化进程与民主制度仍然与阅读书写能力息息相关的话,那么从这一点出发,可以肯定希腊人绝对是最先成就这样一个事实的国民。这里需要补充一句:希腊人应该感谢他们的东方邻居。鉴于以上原因,关于字母的发明和普及问题,有必要在本文中作简单陈述,虽然从学术的角度来讲,我们试图总结的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常识问题。希腊人曾经承认,拼音字母来自腓尼基语……。24个字母起始的两个字母α(alpha)和β(beta)便属于闪米特词汇,在原闪米特词汇中分别指的是“公牛”和“房屋”;然而,这两个字母在希腊文中并不传达任何意思。两个随意的但却具有暗示性的词条,在希腊文表述中形成一个序列,这个序列作为一种特殊能力的基础,被希腊人加以运用和记诵。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书写便在古老而高等的文化当中发展起来……但是无论是象形文字还是楔形文字,都具有一套非常繁杂的书写系统,其中包含着数以百计的符号,而每一个符号又具有多重功能,所以如果没有经过多年的训练,是根本无法熟练地掌握它们的。不仅如此,掌握这些符号之后,还需要不断地操作和实践。因此,一般说来,写作者们都是知识分子,属于博学的社会阶层……拥有无比的威望。在美索不达米亚,掌握文字的写作者们称自己为“写字板的主人” (lords of the tablet)。①Walter Burket,Babylon Memphis Persepolis——Eastern Contexts of Greek Cultur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p.16.
瓦尔特在《希腊文化的东方背景》一书中,仔细地论述了“欧洲古典文明的东方根源”,并在第一章举出希腊的表音字母原脱胎于闪米特的象形字的迹象。用分级编码理论看,这是旨在说明二级编码的文字由来。
图1:卡塔尔胡玉克神庙内景,约公元前7000年②图片来源:David Lewis-Williams and David Pearce,Inside the Neolithic Mind,Consciousness,Cosmos and the Realm of the Gods,London:Thames& Hudson,2005,p.104.
结合神话 (myth)和历史 (history)两个词汇合并而成的mythistory(神话历史)一词应运而生,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更为宽阔的视域:就本真性而言,神话和历史之间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没有我们一直以来倾向于确立的不兼容性。在古代先民的眼中,神话就是他们的历史,历史就是他们的神话。真实与虚构往往混沌不清,相伴而生,文学不仅可以考古,而且本身就带有破解历史谜团的密钥。文字产生之前,所谓的历史事件一直在口传文学中流传,像荷马、伊翁这样的诗人充当了沟通的重要媒介,将一些真实发生的历史故事以神话叙述的方式保存下来。千百年来,人们把它们当作纯属虚构的故事看待,直到谢里曼,他不仅挖出了尘封已久的地下城池,也打破了人们心中固若金汤的传统观念。
比较而言,文字之前是大传统,文字之后是小传统。小传统树立起书写和文本的权威,反过来使得大传统中未得到记录的内容大量被遮蔽和失传,这是今日学者最需要注意和反思的。